赤心巡天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情何以甚
姜望沉默了。
他沉默地看着方鹏举,情绪复杂。
而后缓缓说道:“为了这颗开脉丹,我单剑闯入西山,浴血奋战,方才击破贼巢。此战,我身中十三创,有两处致命伤。”
“为了开脉能达到最好的效果,我准备等身体恢复到巅峰状态再用此丹。怀璧其罪的道理我懂,因而我不曾对任何人透露口风。所有人都以为我当天就会吞服丹药,除了你,除了我们这五个出生入死的兄弟。因为我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对你们隐瞒。”
“从五岁那年我接触了修行的世界开始,我就在追逐这颗开脉丹。我没有天生道脉外显,要想超凡只能依靠丹药。它是我的修行路,是我的希望,是我唯一的光。你是知道我的家庭情况的,你是知道我有多努力的。我每日天没亮就起来练剑,月上中天才去休息。我从来不去青楼妓馆,也从不以任何方式放纵自己。整个枫林道院,我敢说没有任何一个外门弟子比我更努力。为了这颗开脉丹,我努力了整整十一年!”
姜望说着,也死死地盯着方鹏举,“和着我的汗我的血我的泪,我的这样的开脉丹,好用么?”
场内一时寂静。
凌河嘴唇抿紧,赵汝成咬牙不语,甚至于杜野虎这样的汉子竟也红了眼睛。
是啊,他们谁不知道姜望的痴、姜望的累、姜望的苦?
而方鹏举,竟然狠得下这种心来!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方鹏举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被他强压下去,“我伯父上旬带商队经行云国,恰巧从一位手头拮据的修者那里买回了一颗开脉丹,我因此得以道脉外显,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不要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出身低贫,为求奋进不择手段!我方家家财万贯,难道就买不起一颗开脉丹吗?”
赵汝成已是恨极,说话不再收敛词锋:“是啊,方家的确家财万贯。可惜你父母早逝,你又不是方家嫡脉独苗,分配给你的家族资源更是有限。不然,怎么这么长的时间,你都没能拥有开脉丹,却又这么巧,在我三哥遇袭之后就有了呢?”
“那还真是巧合。我只能说,太巧了!”方鹏举眸现寒光:“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要再说,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我不与你们计较。再有下次,成为内院弟子的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尊卑有序!”
“你!”赵汝成怒极。
杜野虎更是咬碎钢牙,要不是院长在场,他恨不得一拳捣烂方鹏举那张俊脸。
唯独姜望,反倒显得平静:“方鹏举,我告诉过你的。你太傲慢,太自以为是,也常常因此忽略真相。我教过你的,为什么你就是教不会呢?”
“你为什么不想想,如果道证决斗不能够成立,那么董院长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上前一步,同样激发道脉,脊柱大龙中的那条蚯蚓激烈游动起来,整个人像剑一样锐利,像剑一样挺直!
“那是因为,我也已经显现道脉,正式拥有了超凡可能啊!”
“我们层次相同,你又不敢让院长调查。因而,决斗成立!”
方鹏举大惊失色的同时,院长董阿已经挥开大袖。
就在道院门口,就在姜望方鹏举两人脚下,忽然一颗树苗破土而出,在几息内就疯狂生长起来,长成一个巨大木桩,将两人托起,而将其他外院弟子都隔在外面。
木桩顶部似被利器削过一般平整,十步见方。远远看去,便是一个木质圆形高台。只是在“高台”四周,有枝丫摇曳。
方鹏举毫不怀疑,一旦自己转身逃跑,这些看似人畜无害的枝丫便会化成噬人恶兽。
而姜望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蓄势待发。
董阿随手一招,一根枝条扭动着将方鹏举之前丢在地上的剑卷起,甩上高台。
方鹏举伸手接住。
在永远无法看清面容的道尊雕像前,五品内府境强者董阿,漠声宣布:“道证死斗,开始!”
赤心巡天 第五章 你如果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一切
董阿宣布决斗开始的话音方落,木台上两柄长剑已铿然交鸣!
决斗之前,方鹏举百般推脱。但决斗一旦真正开始,他便无一分犹疑。出剑极稳极准极狠,没有半点余地。他能够在整个枫林道院的外门弟子中脱颖而出,能在之前的时间里赢得姜望等人的尊重,自然绝非浪得虚名。
但姜望比他更快更稳更决绝!
因为他已经等了五十七天,因为这五十七个日夜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象着这一幕。
哪怕重伤在身,哪怕病体难熬,哪怕数次濒死。
为敌时刀剑相杀,或伤或死他都认。可是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内心所受的痛苦煎熬更远甚于躯体。
支撑着他熬过那段时日的,除了对生的无限渴望,还有刻骨铭心的恨!
一剑,破入方鹏举剑势。
剑入人亦进,他径直以小腹撞上方鹏举的长剑,血液飞溅时,姜望却漠然挥剑横过,将方鹏举手筋割开!
两道创口几乎是同时出现,可一个主动一个被动,就已经决定了结局。
姜望再进,以肘带身,猛然前砸。狠狠撞到方鹏举的胸膛之上。
方鹏举刚刚在剧痛之下失去对剑的控制,下一瞬便听到自己骨裂的声音清晰响起。
整个人被轰成虾状,撞到高台之外,又被那些摇曳的枝丫弹了回来,坠落高台。
只一个回合,方鹏举便被击败!
“怎么可能?差距……竟如此之大?!”
高台下一片哗然。
一切发生得太快,糅杂了姜望血与泪的开脉丹,让方鹏举道脉初显,气势昂扬。
掺揉姜望恨与痛的剑,也让方鹏举坠落尘埃。
“他是输给了自己,输给了畏惧。”赵汝成沉声道:“如果不是因为畏惧,他不会选择谋害三哥,以卑鄙手段夺取开脉丹。他知道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办法超越三哥,差距一旦拉开,他就再也无法赶上。”
凌河忍不住叹道:“老三初来道院时,实力尚居末流,远不如鹏举。几年过去,他的剑术已是外门公认第一,鹏举又向来是骄傲的性子……”
杜野虎怒道:“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无能无耻!?”
咣~当!
姜望将贯通腹部的那柄长剑缓缓拔出,随手扔到一边。
带血长剑啷当坠地,一如口吐鲜血的方鹏举那样无助,那样仓皇。
长剑垂于身侧,姜望缓步前行。
“救命!院长救命!我是方家子弟,方家是本城三大姓!”
方鹏举惶恐大喊,哪还有半分富贵公子的气质?
董阿面无表情:“既然是道证死斗,自然不死不休。决定你生死的,只能是你的对手。”
“三哥,三哥!”方鹏举手撑着地,不断后退,“你饶了我,饶了我!饶我一次!”
“方家是百年家族!但已经二十年没有出过推开天地门的修者了!一步慢,步步慢!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等?我不能停下来,我背负着亡父殷切的希望,我不能停下!”
他泪眼婆娑地看着姜望:“你的开脉丹,我跟你说,你会让给我吗?”
姜望不语。
“我伯父去了云国,可根本买不到开脉丹。就算买到了,也未必会给我。开脉丹的管制越来越严格,只奖励给最有希望的外门弟子,整个枫林道院只有你获得了那样的功勋,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啊!”方鹏举痛哭失声。
姜望眯起眼睛:“我其实理解你。理解你的焦虑、不安、恐惧。方家是一个大家族,给了你优越的环境,可是竞争也很激烈。我早知道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我也知道你多渴望证明自己,多想替你英年早逝的父亲争取光荣,你都说过,我都记得。你急于求成,鬼迷心窍,其实我能够理解。”
在方鹏举眼中骤然闪过的希冀之光中,他接道:“可是理解不代表原谅。”
说完这句话,姜望刚好走到了方鹏举身前。
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清晰的弧线,精准而没有一丝迟疑地贯入他胸膛。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所以啊,我曾经死过一次,你便需要用命来还。”
姜望缓缓说道。
方鹏举用完好的左手抓住剑身,任由剑刃割开他的手掌,让这柄剑停留在他的身体里,让死亡能够稍迟一步。
他艰难地,发出嗬嗬的声音。
“夺了……你的丹后,我每晚都睡不着。我很后悔……我很抱歉。可,可你安然无恙,不是吗?我们是兄弟。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原谅我……一次。”
高台下许多人情绪复杂,不忍再看,不忍再听。
但姜望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你知道被背叛的感觉吗?你知道那种烧灼内心的痛苦与愤怒吗?你让我的信任,显得愚蠢,你让我的经历,像一个笑话。你让我的痛苦,毫无意义。”
记忆如流水,却再无温度,难起波澜。
“你有躺在稻草堆上,虚弱无力,只能眼睁睁等待死亡到来的经历吗?”
“我仿佛看到两个影子在我面前晃悠,我知道那是黑白无常。我仿佛听到他们的呼吸,缓慢的、缓慢的,响在我耳边。我曾发誓要战胜命运!可我知道我就快要死了,可我没有一丁点办法。”
“你如果经历过我所经历的,就明白有些痛苦无法弥补。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如果原谅你,就没有资格面对我自己。”
姜望就说到这里,缓慢并坚决地抽出了长剑。
高台缓缓降落,枝丫收缩,最后整个道术延伸的决斗场地,又化成一颗小小树苗,钻进地底。
而方鹏举就静静地躺在地面上,右手垂地,左手仍然虚握在身前,仿佛牢牢抓着那柄夺走他生命的长剑。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依稀残有痛苦、不甘,情绪种种。
但他已经死了。
凌河一声轻叹,走上前来,将外衣解下,覆在方鹏举脸上。
杜野虎张了张嘴,似乎想要骂些什么,可终于说不出话。人已经死了。
赵汝成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姜望静静站在原地,眼睛没有看向场内任何人,而是看着无尽悠远的天空。仿佛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对视。
“安息吧。”他在心里这样说。
脑海中一片空明。脊柱里那条土蚯忽然变得灵动,自尾椎一跃而起,顺利地游过一段旅途,吐出一颗圆润、饱满、美丽的道元来。
姜望心里忽然想起一句话——世事洞明皆修业,念头通达即资粮。
赤心巡天 第六章 信任非错
枫林城位属清河郡,以规模论在本郡十三城里居于尾列,仅在茂城之前。
这样一座城池的道院院长,一般匹配中阶的六品道人。董阿以五品修为坐镇枫林道院,也难免传言说他在庄都得罪了人。
但对于枫林道院的弟子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好事情。
“所以说,除了方得财的证言外,在这次决斗之前,方鹏举亲手安排袭击,意图杀你夺丹之事,你并不能拿出足以公诸于众的确凿证据?”董阿一袭黑色道袍,端坐静室蒲团。
他身后墙壁上挂着一卷人像,绘着一个身穿尊贵紫色道袍的道者,笔触细腻,图像栩栩如生,道者面容却如隐云雾之中,看不真切。
姜望垂首恭立于院长身前,听到问话,才以尽量平缓的语气陈述道:“我清楚知道是他,这便够了。至于铁证,他身死之前自然会给大家的。而他也的确没有令我失望。”
董阿知道,他指的是方鹏举服下的那颗开脉丹。
“是否太过急切鲁莽?”
“本应徐徐图之,罗列证据,以待道院裁决。可两日之后便是内院选生的时间,方鹏举既已显现道脉,那便定能成为院长的弟子。时间紧促,只能行险。姜望敢杀外院弟子,但不敢杀院长的弟子。”
外门只是预备,内院弟子,才是真正的道院弟子!
说话的时候姜望始终垂首,表现出弟子应有的谦卑与本分。
但此时划过脑海的,却是还真观外,那自西而来的剑啸声!
那个名为李一的男人,一剑便将强如左光烈这等天骄枭首。哪用得着百转千回?
相较于发生在还真观外的那场战斗,他是何等弱小!他引以为豪的剑术,又是何等孱弱!
哪里有时间去磨磨唧唧,为求一个万全的方式,在道院与方鹏举慢慢周旋呢?
再者说,若非今日这样单剑直入,悍然发起道证决斗,以其他方式交锋,他又哪里有背靠枫林方家的方鹏举优势大!
“如果说方鹏举所用的开脉丹是夺自于你。那么,你的开脉丹从何而来?”
来了。
姜望心中稍紧,但面上不露分毫。发生在还真观外的那场战斗,即使由于当事强者的威势一时无人敢近,但事后也必然会引发查探。况且,公羊白等人设阵于庄国境内,不可能不提前与庄国强者通气。庄国再小,也有一个国家的尊严!
作为整个枫林城域明面上的最强者,董阿对于那场战斗,不可能没有了解。
好在整件事情中姜望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在这个拥有超凡力量的世界,他留下来的痕迹也不可能瞒得过去。
当下,他便尽量用最客观的角度、不掺杂任何主观态度的,描述了当时所听闻的一切。包括他的身体状态,他的想法决断,以及他如何从模糊血肉中摸出开脉丹,包括最后将那些尸体掩埋。
唯独只略过了虚钥的事情。
在讲述的过程中,除了眸中一闪而逝、喷薄欲发的愤怒,董阿始终保持沉默。
姜望当然知道这愤怒源自哪里。
枫林城郊野,还真观外,这是庄国国土!而来自秦楚的强大修者,在此悍然交战,毫无顾忌。整个枫林城甚至清河郡,也没有人敢于干涉这场战斗。于庄国修者而言,这本身就是莫大的耻辱。
董阿之所以压抑这种愤怒,无非是不想裸露庄国孱弱的事实,避免影响弟子修行的信心。
他应该是一位好院长。
姜望在心里默默观察着这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主导他修行之路的中阶强者——在今天之前他不曾有过这样的机会。
一边观察总结一边叙述完了早已打好腹稿的经历。
“你的开脉丹来历清楚,我调阅过你在外门时的历次任务履历,有分寸,也有决断,算是难得。”
董阿淡淡地扫了姜望一眼,才道:“以后在我面前,可以自称弟子。”
姜望心弦顿松,心知这关已经过去。并且他已经得到了枫林道院院长的承认,直接选入内院。
他两拇指交叉,左手在外,右手在内,负阴抱阳握拳举至胸前,微微颔首,礼道:“谢恩师。”
儒门讲求天地君亲师,而对道门而言,师更在君亲之前,因为师者传道,是阐述大道之人。
于所有的枫林道院内院弟子来说,董阿便是他们的恩师。
董阿双眸微闭,不再多说,“去吧。”
……
从院长打坐静室出来,与一直守在外面的凌河、赵汝成并肩而行。
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气氛低沉。
姜望归来,方鹏举却死去了,所谓“枫林五侠”仍是名存实亡。
杜野虎既然没有出现在这里,那就一定是躲在哪个犄角喝酒去了。这些人里,他看起来最大大咧咧,但遇到这种事情,他大概也是最无法面对。无论骂得多狠心里多恨,也无法抹去曾视方鹏举如亲兄弟的事实。
作为老大哥,凌河最先打破沉默:“你们先回舍里,我还得把鹏举的尸体送回方府。”
枫林道院外门弟子是六人一舍,枫林五侠因为意气相投,索性便搬到了同一舍里。其他人也进不了这个圈子,所以他们一直是五人住一舍。
姜望没有说话。
凌河就是这样的性格。无论方鹏举有多少不是,他也不可能不管他的尸体。
“还在恨老四吗?”凌河问。
“不要再老四老四的叫了。”赵汝成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厌弃,“我耻于谈论这种谋害兄弟、卑鄙歹毒的人。”
相较年龄,凌河的面容过于老成了些,大概这也是他更容易得到信重的原因。在五人中,他一直处于老大哥的角色,对几个弟弟多有照顾。
也因其稳重成熟的一面,让人常常忽视了,他其实也才十九岁,只比姜望大两岁,比赵汝成大三岁罢了。
只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看着凌河,姜望摇了摇头,出声道:“恨他犯不上。我只恨自己愚蠢,恨自己错信罢了。”
尽管他表现得如此平静,凌河还是听出了那一丝无法释怀的怨气。他足能够理解。
“信任是这个世界上最光亮的事情之一。信任不是错,姜望。”凌河这样说道:“错的是那个辜负你信任的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他殷殷的眼神又这样告诉姜望:
我们之间的兄弟感情也没有错,更不掺假。错的、假的,只是那个背弃这一切的人。只是方鹏举。
所以他才要把方鹏举的尸体送回去,让他不至于死后没有着落。这并非是出于对方鹏举的认可或者同情,而仅仅是,对几人之间曾经拥有、以后也不应当改变的、兄弟之情的尊重,和维护。
这就是凌河。
不管暴躁如杜野虎,又或傲慢如方鹏举,都心甘情愿叫他老大哥,又岂止是因为年龄?
“你去吧。人死如灯灭,恩怨皆消。”姜望停下步子:“不过我可做不到陪你去。”
“我更做不到。”赵汝成也冷不丁道。
凌河拍了拍赵汝成的肩,又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赤心巡天 第七章 旧事如忆
赵汝成家境优越,在道院附近买了一套宅子自住,有十来个仆从伺候起居,不常在宿舍。杜野虎则一旦沾酒就不是一时半刻功夫能打发的。
因而姜望回到宿舍后,才恍觉平日里吵吵嚷嚷的宿舍里,竟只剩他自己。
关上门后,他下意识地看了宿舍靠左最里的那张床铺一眼。
床铺上是叠得异常齐整的洁净被褥,材质与宿舍里其他人的被褥并无差异。此刻床铺上并没有人,以后也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这是方鹏举的床铺。他家境富裕,但从不扭捏琐碎,与众人同饮共食,从无挑剔。
方鹏举对面的床铺是空的,上面堆了许多行李。
两侧床铺便以此为终分别排开,一侧三张。
左侧紧靠着方鹏举床铺的第二张床铺,是宿舍里最乱的一张。被褥随意堆作一团,散落的衣物只是点缀,若是细嗅,还能闻到酒香。如果低头往床底看,就能看到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酒坛。相较于床铺主人所居住的环境,这些酒坛显然被照顾得十分周到。
左侧第一张床铺正在门边,因此这是凌河的床——他总是负责给大家开门关门。被褥上还有几个不太显眼的补丁,但是浆洗得非常干净。
右手边第一张床铺是姜望的,他的被褥与凌河在伯仲之间。尽管很久没有回来了,床铺还是很整洁,显然经常有人清理。或许是凌河,或许是赵汝成……也说不定是方鹏举,
挨着姜望的右侧第二张床铺属于赵汝成,他的床铺在整个宿舍里独树一帜,被褥被单全是云想斋的高级货色,小小的宿舍床铺上,还搭有绣有金线的帐子。与对面的杜野虎简直是天壤之别。
不熟的人大概会觉得赵汝成很难相处,但事实上只是他的生活标准太高。即使只是偶尔来宿舍住,也要尽可能的华丽舒适。他甚至曾豪掷千金要把整间宿舍改造成天字号顶级客房——如果不是姜望揍了他一顿的话。
从十四岁考进道院外门一直到如今,姜望在这间宿舍里已经度过了三年的时光。房间里的每一处细节都令他异常熟悉。
物是人非事事休。
姜望沉默了一会儿,便脱下鞋袜,解下外衫,径自躺到了自己的床铺上。
他很累,很疲惫,但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能够安心的睡一觉。
一醒浮于事,一梦待天高。
整座枫林城四四方方,规划齐整。城主府正在中心,辐射四方。东城是道院的地盘,豪门贵室在城西。南城住的多是平民,而商人富贾基本聚集在城北。
见到姜望安然走出院长静室,凌河才独自抱着方鹏举的尸体离开道院。
方鹏举活着的时候一呼百应,朋友众多,死的时候人人厌弃。
他行事卑鄙歹毒,理当被人厌弃。
凌河不为他感到委屈,只是,仍有些心痛。
他用他的外衫裹着方鹏举的身体,外衫很旧但洗得很干净。
对他的脚程来说,从城东走到城西并不算远,去方家大宅的路也很熟悉。但凌河走得很慢,脚步很重。
他舍不得。
他年龄最大,他应该照顾好四个义弟,但是他没有做到。
他还记得在绿柳河畔五人结义的那一幕,记得兄弟五人每一个的灿烂笑容。
绿柳河是清河的支流,绕着牛头山而过,河里的水很清澈。可以映照年轻的脸,和年轻的心。那一年他们仗剑走马,那一年他们举杯共话,数不清的时候切磋武艺,无数个夜晚秉烛相谈。
他们约定好一起升入内院,一起御剑青冥,一起超凡入圣。那些记忆,那些……约定。
凌河从未想过,那样意气相投、情深义重的五个人,竟会有兄弟反目,生死相向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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