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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食妖汤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黑猫白袜子
易久垂下眼帘,低声对那边说了一声“好”。得到肯定回复的母亲像是丢掉了什么垃圾一样轻快地挂掉了电话,易久听着话筒里的忙音愣了一会儿之后,才缓缓地将电话放回去,然后转过身回房间里去收拾行李。
他跟主编编了个谎话,阿青的稿子死活没出来,他要去他房间蹲守,原本听到他要请假的主编便立刻收起了气呼呼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忿怒,露出一幅和颜悦色的模样来。得了假条之后易久就毫无愧疚地带着阿青三天前交过来的原稿踏上了回乡的路。
抵达记忆中的山村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潮湿的风从雾气中穿出来,远远地能透过朦胧的水汽看到村里人点的昏黄灯火。因为要迁坟,向来安静的姥姥家被来来往往地人弄得一片嘈杂,几个帮忙的妇女在帮满摆桌,抬眼见到易久站在门口,俱是一愣。
易久天生就瘦弱苍白,大概是因为从小就在湿气氤氲的南方山村里长大,五官也像是浸了水一样,带着些潮湿的柔和。他看上去更像是那种在旧时代长大的,身体不好的小公子——因为身体不好而圏在高大的院墙里头,对着朱红芍药呕出一点血和药汁的那种人。额前的长发垂下来低低的压着眼睛,配着老气沉沉的黑框眼睛和脸上略带恍惚的神色,看着总是有一股不太讨人喜欢的阴沉气来。
就像是此时,他腋下夹着一叠打印稿,另一只手拿着简单的行李站在暮色之中,就连周围的空气好像要比之前沉密了一些似的。
“哎呀,九儿你干木子去了咯,这么晚才到!”
好在姥姥马上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看到易久的时候是好不掩饰的开心。她是个粗鲁而不细心的乡下女人,然而她的大嗓门却像是有什么魔力一样瞬间将沉郁的气氛变得现鲜活起来。易久因为那句“九儿”微微红了脸,舔了几个帮忙的邻居打了一个激灵,拍着脑袋将易久牵进了屋里。
晚餐是烧鸡,姥姥拜托老李家的媳妇做的,味道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易久心不在焉地吃着,听姥姥絮絮叨叨讲迁坟的事情。其实大部分事情都已经被姥姥自己搞定了,只是因为老家所在的地方湿气重,姥爷的棺木很有可能已经腐朽不堪运输,那么迁坟的时候就需要有晚辈来给捡骨,这边叫法是捡金。听到说要捡骨头,易久的筷子顿了顿,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些不安。
旁的人看到易久脸色似乎不太好,连忙又跟他解释了一通,捡骨需要按照辈分从长至幼依次进行,易久应该是孙子辈,倒是不需要多动手,等轮到他的时候怕是只需要捡些零碎到新棺材里头,并不费神。这便是其他人害怕易久嫌沾死人骨头不乐意了。
易久咬着一只鸡翅膀,舌头有些发苦。为了不让人误会,便沉默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只是心里还是有什么地方觉得不稳妥。
当天晚上他像是烙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最后是和着鸡叫声才隐约入睡的。好像是刚刚闭上眼,就被一阵喧天的鞭炮声给吓醒了。也正是因为这样,等到吉时到的时候,易久站在姥爷的墓碑前未免就有些大脑混沌,于是也没注意到村民们是怎么挖开墓地的。
就跟预计的一样,二十年过去了,下葬时候上好的棺材板已经烂得跟发霉豆干一样,轻轻一碰便会哗啦啦地散架。
先下去捡金的是村里的老爷爷,留辈分上来说是易久姥爷的叔父,九十多的老人家颤颤巍巍地下去,没多久发出了一声沙哑的惊叫。
“这是何改咯!!”
围在墓穴旁边的人纷纷探过头去,看清楚了墓坑底下的场景,俱是脸色突变连声惊叫,几个胆小的妇女忙不迭地后退,踩到自己的鞋跟摔了个结实。场面一下子有些鸡飞狗跳起来,易久打了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他旁边站着的便是姥姥,老人家发现事情不对劲想往前看,可是易久看着那几个吓得脸色惨白的妇女,有意无意地将姥姥挡在了后面,自己往前探过去。
他视力不好,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坑底的泥土黑乎乎的,像是陶瓷土一般有些粘稠,土块之间凌乱地散着腐朽不堪的棺材木板和一些颜色暗淡咸菜般的布料,布料松松垮垮地裹着一些白色的东西。易久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便是姥爷的骸骨了。
不过即便是这样他也花了好一阵子才看清楚让所有人惊叫的东西是什么——是姥爷的头骨。
从眉骨往上,姥爷的头骨被整齐地切掉了一圈,头盖骨,或者说天灵盖的部位,已然不见,只留下了一个碗口大的豁口。残缺的头骨和着墓坑散发出来的淡淡臭味,这场景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背后一阵发凉。
易久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一下,一股喘不上气来的感觉袭来。
奇迹般的,多年前那个如同梦境般的月夜,狐狸赌气对姥爷说的话清晰地从遗忘之野呼啸而来。
“要是你没烧,我就把你的脑壳抢过来当酒碗!”
姥爷是在那个夜晚过后没多久就去世了的。易久觉得当时病重的姥爷应该也没有那个力气再背着人烧鸡翅再带到山上给狐狸吃。
姥爷还欠着狐狸一餐烧鸡翅膀呐。
二十年时光的这头和那头在大家掀开厚而粘稠的封土和腐朽的棺材的瞬间连接在了一起,白色的银粉一样的月光之下蹄髈的香味与狐狸软糯的声音如同某个逐渐清醒的梦境那样,袅袅地从冬天的江南水汽中弥漫开来。
易久本能地觉得在遥远过去的那个月夜姥爷对狐狸的许诺和现在令人手足无措的场面有着联系。
不过,易久并没有时间仔细地去思考这件事情。姥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旁边,而且用比易久短得多的时间就发现了姥爷骸骨的不对劲。
这个在过去几十年里头一直如同石胚一样坚硬而粗狂的女人陡然间崩溃了。
“这是要干什么啊!这是要干什么啊!”
她冲着已经听不见的姥爷的骨头尖叫,推搡着搀扶着她的人,挣扎着要跳下墓坑。眼泪顺着她镶嵌着细密皱纹的眼眶流下来。易久看见了,觉得胸口的地方揪着疼。
他伸出手先要搀扶姥姥,姥姥却已经一把推开了身边的人,气势汹汹地朝着自家走去。怕她做什么傻事,大家又一窝蜂地围着姥姥追,一片混乱中,姥姥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指着姥爷破口大骂。
“叫你们家的男的不能下厨!叫你不下厨!惹得个四脚畜生回来一身滴骚哦!不给你留全尸啊……”
大家围在姥姥身边,目目相觑,都有些傻眼。
易久有些忐忑地走过去把姥姥扶起来,从姥姥的话里头,他隐约察觉到或许姥姥对于姥爷的那些事情并不是一无所知,只是在这样的场合下说这样的话,还是让人觉得有些失措。果然,没多久就有好事的长舌妇在易久后面嚼舌头,小声地嘀咕老太太大概是受了惊脑袋不清白了。当然也有别的人,觉得是被什么精怪魇住了,商量着去请神婆过来。易久听着心里烦,冷冷地瞪了过去。因为他身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沉气,这个瞪眼多多少少还是起了作用,几个女人立时便收了口,只是看着易久的目光失了温度。
易久跟村长商量着暂停了迁坟,用粘了金箔的白布盖着墓坑,然后忙活着把已经厥过去的姥姥搀回了家。
等到闹哄哄的一天过去,易久已是疲惫不堪。
李家的人送来了一些安神的药给姥姥,易久便守在厨房里给姥姥熬药汤。二十年过去了,厨房里烧柴火的土灶竟然还留着。易久手忙脚乱了好久,才勉强点着了火。
看着炉膛中橙黄色的火焰,易久又一次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然后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坐的地方,正好是当年姥爷的座位。他下意识地朝着某个角落望去,然后果不其然地在那里看到了姥爷的茶缸。只是茶缸已经多年未曾动过,跟一堆杂物放在一起,灰尘堆得像是一层厚毯子。
这下是真的心神不宁了,易久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但是却又不知道到底该做什么,像是在黑暗中往悬崖走的盲人,你知道有什么不对劲,却拿不准到底什么时候该转头。
被烟灰熏得灰黑的厨房里充满了草药苦涩的气味,易久靠着炉膛的那边脸被烤得很干,就连皮肤都仿佛是紧紧地绷在了骨头上。火光中,他的神色变化莫定。





勿食妖汤 4香菇鸡翅炖豆腐·碟湖·中
被烟灰熏得灰黑的厨房里充满了草药苦涩的气味,易久靠着炉膛的那边脸被烤得焦干,脑子里闹哄哄地满是各种奇怪的想法,差点误了熬药。
这样手忙脚乱地端了药到姥姥的房间里,才发现老人家已经醒来过来了,半躺在床上,脸色不太好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易久觉得心里难受,脸上却挤出了一个生硬的笑容,凑过去哄:“姥姥,别担心了,村长说之前这样的事情也有的,棺材板塌了,有些骨头就被蛇鼠叼走了,那东西又不能吃,应该就在不远地方,等明天光线好一点了我去找——”
“呸。”
姥姥忽然呸了一口,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脸色狠戾地开口,“哄我干吗?就是那四脚畜生干的事!老娘当时就应该上山把它给捉了剥皮!妈了个蛋,真的是作死哦!说了不让下厨房,说了不让下厨房,你姥爷我拦不住勒……招惹些骚毛畜生,死了都跑过来咬我的鸡!你娘老子当时还拦我,说我想多了!呸,那种精怪我还不晓得,说什么要他去还债,还债哪里有全尸都不给你留的道理!作孽,作孽……”
姥姥说到后面愈发激动,神志看着却也愈发不清醒。易久吓得够呛,深怕她高血压又犯了,赶紧哄着念着让姥姥喝药,结果还因为这件事情被骂了个臭头——在姥姥看来,易家的男人真是连厨房的门都不应该进的。
好不容易劝了姥姥睡觉,易久死狗一样爬出房间,脑袋里乱糟糟的。姥姥说话是不清不白,却也从另外一个侧面说明那个晚上的事情或许并不是易久的胡思乱想。
姥姥甚至还告诉他,就在姥爷过世的那个晚上,她梦到了一个红衣男孩子到她家里,说按照赌约取走了东西什么的……也正是因为这个混乱的叙述,让易久下定了决心。
若姥姥真的只是胡思乱想,也说不出狐狸的外貌特征。
只是……
易久侧耳倾听,确定姥姥是真的睡着了,在院子对着天上圆溜溜的月亮看了半天,接着蹑手蹑脚地重新回到了厨房。
他多少还是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诡异,不过,他自小便在山村里长大,对于有些事情倒也并不会太过于抵触——因为惊扰了黄鼠狼而行为怪异的村民,被逼入墙角时抬爪作揖求一条生路的灰老鼠,甚至是每年荷塘里抓孩子溺水的水鬼……
易久已经放弃了尝试用科学理论去解释这件事情,那么,现在他能够做的,貌似也只有非科学的方法了。
姥爷欠了狐狸的烧鸡翅,狐狸便偷走了姥爷的头盖骨。如果给它补上鸡翅,是不是能让狐狸把姥爷的头骨还回来呢?
易久一边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有些太过于好笑,一边开始在厨房里收拾起来。鸡翅膀的原料还算是好说,为了招待前来帮忙迁坟的人,宴席上少不了要上全鸡全鸭,易久很不客气地将那几只已经脱好毛的鸡给拆了,取了八只鸡全翅下来。
与白森森的鸡翅膀对视了半响之后,易久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到角落,将之前看到的属于姥爷的陶茶缸给取了出来,用冰冷的井水洗了个干净。不管怎么说,之前姥爷是用这个给狐狸带东西吃的,那么现在依葫芦画瓢也总是没错。
只是接下来易久便遇到了麻烦,陶缸受热慢,加上又不是正经的烹饪用具,贸贸然扔到火里去只怕会裂,可是如今让易久拿着根蜡烛慢慢烧鸡翅也不现实。最重要的是,也正是因为这受热慢,陶缸更适合炖煮脂肪丰富的肉类,柔和的火力将肉类的脂肪一点一点炖化,肉质也在这个过程中吸收了香料和调味料的美妙味道,变得松软滑嫩。可是鸡翅这种东西却并不适合久煮,它吃的就是那骨皮之间的一点活肉。若是久炖,不免皮松肉散,失了美味。这也正是为什么一般来说鸡翅膀得用炸或者烤的,再不济,用大火过油炒,也是一道不错的菜。
易久犹豫再三,最终定了菜单。却并没有先*翅,而是转身又从姥姥之前准备的宴席作料里头偷了几块白豆腐。用布擦去水分,敲了一个鸡蛋裹了蛋液轻轻刷了一层,然后又及小心地在铁锅里倒了今年新打的茶油,将的裹了蛋液的白豆腐下锅炸。
一阵滋啦滋啦的声音响起,豆腐立刻在锅里起了金黄的小裙子,易久心惊胆战,深怕这声音吵醒了姥姥,捉贼一样关了厨房门。回到锅子前,豆腐正好炸成了麦穗似的金黄。易久往灶膛里塞了一把稻草,锅子下的火瞬间大了起来,这是用高温将豆腐里头的油给憋出来,这样做豆腐里头便可以少一些油,吃起来也更松脆些。
等到豆腐炸好,易久又将鸡翅倒了进去。只是鸡翅也是提前做了处理的,用的是竹签,在鸡翅上扎了眼,然后泡了酱油,捞起来的时候又在外层摸了丁点砂糖。可别小看这砂糖,下了油锅之后,空气中便腾起了一股易久熟悉的焦糖味,混着酱油的味道,愈发让人食指大动。这般将鸡翅炸得形状略微缩小,表皮发皱,易久才将鸡翅捞起来,小心翼翼地在鸡翅底下垫了纸巾吸油。
然后是切香菇——当然,这也是姥姥宴席上的材料。只是乡下人嫌弃干香菇贵,用的是自己家弄的鲜香菇。这玩意其实总是被城里的大厨师看不起——吃油也就罢了,还爱出水,又没有干香菇香。放在菜里头,最后总是会将整道菜弄得汁水淋漓。不过放在易久这里,这个特性却正好投了他的想法,每颗香菇去了香菇蒂,表面画十字刀。然后在陶罐里头先放一层豆腐,再将炸好的鸡翅放进去,最后用香菇将整个茶缸塞得满满的,用酱油八角香叶桂皮等材料挑成味汁淋下去,易久这才心满意足地封了茶缸口子,将其埋在了刚才烧灶后留下的草木灰里头。
拨开灰扑扑的灰,依稀还可以看到灰底下闪烁的红色火星。这火的温度比蜡烛大,却比明火小,正和易久的愿。
趁着这个时候,易久又苦着脸,将那几只秃翅膀鸡一只一只地斩成了鸡肉碎——他可不敢让姥姥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情发生的当晚就下了厨房。此外还有少了的香菇和豆腐,都要想办法遮掩过去。
等到易久忙完这一切,已经是月上中天。厨房里隐约漂浮着香菇和鸡肉特有的香味,于是赶紧扒开灰将罐子拿出来。易久没开盖,而是直接将茶缸裹在一件旧棉袄里头抱着上了山。
姥姥家没手电,易久用的是个自己临时做的风灯,材料是一个旧的白酒瓶和好不容易搜出来的半根蜡烛。除了能照到自己眼前一尺见方的地方,再远点就黑乎乎的了,照明效果还不如天上的月亮。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易久一手提灯一手抱着一茶缸鸡翅,千辛万苦上了山之后,发现事情好像变得不太顺利。
他站在树和树交叠的影子底下,听着栖息在高高树枝之间某只惊醒的鸟发出了刺耳的叫声,尔后整个世界又回归了安静。
记忆中有湖水的地方是,现在是一片嶙峋古怪的树林。每棵树都有人腰粗细,树皮的鳞片上覆盖着经久雾气浸染而生出的绿苔。断不可能是易久离开村里之后又有人发神经填了湖移植过来的。
透明而冰凉的月光无声地倾倒在树叶之间的间隙里头,易久眯着眼睛,觉得自己有点冷。
山上的湖泊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他抬头看了看月亮,有种冲动就这样掉头回家。这一切简直是傻透了,他对自己说,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或许是他找错地方了呢?
他心中也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他脚下是冬末春初时进山挖笋的人留下来的道路,这种临时性踩出来的羊肠小道比易久之前上山的路还要难走。随着夜色愈深,山里的夜露逐渐加重,淡淡的雾气腾起,将泥土表面润湿,滑得几乎站不住脚。
“哗啦——”
玻璃破碎的声音在寂静而寒冷的夜里显得格外的响亮。
尽管已经小心再小心,易久还是不小心脚滑了一下,倾倒的瞬间他本能地抱紧了怀中的茶缸,另外一只手抓紧了身边蔓生的蒲草,自制的风灯哗啦一下掉在地上,橘红色的火焰抖动了一下,随即便被潮湿地露水给熄灭了。
易久暗叫了一声倒霉,然后小心翼翼蹲□子,伸手去拨已经滚落在草地的风灯,想把灯罩中的半截蜡烛拿回来。他怀里还有打火机,点燃蜡烛后勉强回家还是可以的,不然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里,他回家很有可能就走岔路掉下什么小悬崖。当地的人管这叫做鬼引路。
没想到就因为易久的这个行为,更加倒霉的事情发生了。易久怎么也没想到风灯掉落的那一团草底下竟然是空的,于是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整个人就生生一坠,十分狼狈地滚到了一个山坡的底下。杂草和灌木丛的树枝噼里啪啦地打在他身上,抽得他生疼,不过也好险有了这些障碍物,易久陀螺般滚了几圈以后便稳下来。
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是检查怀里的茶缸有没有打破。等看到在棉袄的保护下毫无损伤的茶缸之后,易久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便察觉到了自身的狼狈。他的外套破了一个口子,脸上则是被划出了一些小伤痕,火辣辣地疼,最麻烦地还是衣服被打湿了,贴在皮肤上被夜风一吹,十分难过。
“这是的……”
好吧,易久这下是真的承认自己后悔了。
无论怎么样,这样贸贸然跑到山里头来,然后用鸡翅跟狐狸精换回姥爷的头盖骨——这样的故事若是给主编看到,怕是会被叫到办公室里头破口大骂说他脑袋里全部都是幼稚的迷信思想吧。
易久摇了摇头,苦笑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水,准备直接就这样打道回府。然而等他抬起头看清楚周围的景象之后,却是扎扎实实地被吓了一跳。
他掉下来的地方其实说白了,根本说不上是悬崖,充其量是个土坡,而他现在所在地位置,就是一块非常奇怪的,宛如超迷你形的盆地的凹下,边缘是茂密之极的树木,然而这个小盆地的中央却是一块三米见方的平坦空地。月光明晃晃地从空隙间打在空地的中央,使得中央那个半圆带尖的坟头格外显眼。
易久呆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过神,屏着呼吸挪动步子上前看了一下。坟头上面杂草丛生,多少年没有人打理过的光景,坟前的墓碑在风吹雨打之下都已经失去了棱角,更看不清上面的字了。
——十足的无主孤坟的凄凉场景。
若只是如此,易久大概会随便拜拜然后想办法爬回原路回家。
他实在是冷透了,呼吸的时候几乎可以看到鼻端腾起的白雾。可是,坟头上的那样东西却莫名地让他感到有些在意。那是一个碟子,白底蓝花,边上是旖旎的藻纹,碟子中间用细细的笔画勾了水纹。
这样一个极细致的碟子却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一座荒芜的坟头上,尽管觉得有些不对劲,易久还是情不自禁上前去看了一个究竟。捋开茂盛的荒草之后,还意外地发现了别的东西,几个陶土烧的玩偶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泥浆之中,粗糙的表面上已经覆上了青苔。
只是还是可以看得出,几个玩偶都是三角耳细腰大尾巴,却是狐狸的形状。




勿食妖汤 5香菇鸡翅炖豆腐·碟湖·下
易久的表情变得古怪了起来,他瞪着那几个玩偶和那诡异的碟子,心底隐约地浮现出了一个荒诞不堪的想法来,然而就像是泊泊溪流的鱼影一般,那想法模模糊糊的成不了型,只是平平给易久增添了一些烦恼。一阵冷风刮过,吹得土坡上方那一圈瘦骨嶙峋的枯树簌簌作响,又因为地形的缘故,原本还只是稍嫌阴森的树木显得好像格外狰狞了一些。一片落叶不知道从那根干枯的树枝上被风捋了下来,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因为雾气而濡湿的盘子中央。一瞬间,易久仿佛看见了一片如镜子般平静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只褐色的扁舟。
“啊……”
因为震惊,易久呵出一口白气,他眨了眨眼,眼前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那碟子依然是碟子,枯叶依然是枯叶。
“吱吱——”
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在草丛中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叫声,易久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也不知道踩到了什么,恍恍惚惚地便摔到了地上,尾椎骨痛得不行,就连手掌根部也因为撑着地面的举动而化出了不少细碎的伤痕。易久愈发觉得眼前这一幕似乎有什么地方是似曾相识的。他接着明亮的月光往地上看去,然后便发现绊住自己的是快白色的岩石……不,或许不是岩石。
易久从泥土里将已经被长期的风霜雨雪风腐蚀得之上下原来二分之一大小,线条已经变成了光环的弧形的“石头”放在眼前仔细观察了起来,然后便发现这玩意竟然也是他熟悉的——这是一个人类的下颚骨。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手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骨头瞬间掉落在了地上。一边觉得非常犹豫,一边又觉得这样任凭某人曾经的下巴跌落在泥土里头多少有些让人觉得过意不去,易久在踟蹰了一会儿之后,犹犹豫豫地从口袋里掏了一张皱巴巴地餐巾纸出来将那骨头包裹了起来,然后放在了衣服最外层的口袋里。
“南无阿弥陀佛。”
他对着“不知名兄”低声说道。
“扑哧——”
恍惚间仿佛又谁在他的耳边轻笑了起来。
“谁?”
易久猛然转身,大喝道。
可是后面除了如同女鬼头发一般乱蓬蓬的野草之外,什么都没有。刚才的轻笑就像是他因为紧张过度而产生的幻觉。
可是……
还是让人觉得非常在意。
易久想了一会儿,然后有些小心地靠近了坟墓,找到一个避风的位置坐了下来,然后将怀里的茶缸拿了出来。温度已经变得跟人的体温相差无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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