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宰执天下
灯火在韩冈的双瞳中跳动,泛出冰冷的光色,边让登时冷汗涔涔,忙指天誓日,“大参放心,小人定会用心去做好!”
韩冈点头微笑:“我那表弟不会用没才干的人,尤其是京师要地。既然他用了你,我也是相信你能代熊泉将分号中的事情给处理好的。”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边让连连点头。
“生意上还有什么问题?”韩冈问道。
“一切安好。有参政看顾,有冯东主指派,又有曲、熊二掌事先后主持,分号的买卖一天比一点更好。就是河北那边……”
河东是独立的分号,韩冈在并代之地留下的痕迹很深,也让顺丰行能够深深的扎根在那里。但河北,由于份额太小,基本上就是让京师分号代管。宋辽边境的局势陷入了紧张,河东轮不到边让操心,而河北就不一样了。
边让很明白,顺丰行京师分号的大掌事并不是什么单纯的生意人。值此风高浪急的时候,韩冈招自己过府,也不会仅仅是想要了解一下买卖做得如何。
韩冈满意的点了点头,若这点眼色和政治嗅觉都没有,他真得考虑换人了。
“耶律乙辛篡位,朝廷不会与他再有任何瓜葛,岁币会断掉,边境上的榷场也会停掉。”
“朝廷要禁榷了?”边让一下抓住了关键。
韩冈道:“朝廷不可能与逆贼有任何往来的。”
边让点头,他完全明白了。
河北官宦豪门,于边境榷场上得利甚多。每年的岁币,都会经过边境上的诸多公私榷场,回流到大宋国内。尽管数额在整间商行的盈利中占有的比例很小,可顺丰行也的确在其中分了一杯羹。如今河北即将面临战乱,这当然是边让必须关心的重点。
而韩冈一直都在说朝廷不会跟篡位的耶律乙辛打交道,乃至要断绝与辽国的关系,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处在韩冈的位置上,当然不能说公归公,私归私,上面跟辽国断交,下面可以照旧去与辽人做生意。
韩冈若是这么说,就是授人以柄,等着被新党拿着当成把柄来弹劾。现在的一番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这让边让知道自己在参加两大总社及雍秦商会的会议时,该如何表明自己的态度。
见边让已经明白,韩冈该说的都说完了,便示意边让可以走了。边让起身行礼,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韩冈端起还温热的茶盏,喝了一口。要得到河北和京城豪门的支持,这算是其中关键的一步。
之前已经见过了一些外客,边让算是最后一个,他走了,今天也没别的人要见了。
尽管三天后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但韩冈并不打算像王安石一样召集门人一起议论如何应战。
并不是他自大,只不过他要做的准备,与王安石不一样。
“官人,时候不早了,明儿还要上朝吧?”
外面传来一声娇媚的呼唤,随即门帘被掀开,周南轻步走了进来。
昔日的花魁,随着年岁增长而愈见风韵,眼下正是最为娇艳的时候,举手抬足都能让人心弦怦动。
徐步走到韩冈身后,周南熟练地捶打起肩膀来。韩冈舒服的半眯起眼,一股淡雅独特的香气充满了嗅觉。
享受了一阵,韩冈开口问道:“你姐姐怎么样了?”
因为与王安石之间的矛盾陡然恶化,夫妻关系这段时间也变得紧张起来,每天见面也就两三句话。
韩冈知道自己的妻子夹在中间很难做,但在正事上,他不会因为妻子的缘故而退让半点,先不顾情面的也不是他。
不过多年夫妻,韩冈可做不到绝情绝性。
周南的拳头重了一点,“若官人能多陪陪姐姐,姐姐肯定会比现在好。”
“还是等这件事结束再说。”韩冈的口气有些不耐烦,不过随即又醒觉,叹道,“你们有空还是陪她多说说话。”
“何须官人说?云娘和素心都在陪着姐姐。”
“那就好。”韩冈稍稍放了点心下来,轻声道,“等过了这段时间,情况就会好点了。那时候,也能抽出时间,多陪陪你们。”
“官人也要说话算话才好。”
肩膀上的捶打换成了揉捏,从袖口中露出的半截皓腕如玉,在翡翠手镯的映衬下,更加显得白皙娇嫩。
韩冈低头看着桌上,如果顺利的话,眼下的麻烦,的确很快就能解决了。过些日子,外面的压力少了,便能多陪陪妻儿。家里的孩子渐渐长大了,要加强教育,自己不能注意盯着,指不定就是一批祸害百姓的纨绔子弟。韩冈一贯律己,也注重名声,他可不想丢这个人,被人说治家无能,想为人师表,却连儿子都教不好。
“官人?”周南见韩冈没了声息,轻声道。
“好了。”韩冈回手拍拍肩膀上的玉手,指尖的触感滑腻如脂,“明天还要上朝,现在梳洗一下就得去睡了。”
周南低下头,凑在韩冈的耳边,呵气如兰,“那就让奴家来服侍官人。”
韩冈手背抚着细腻的脸颊,笑道:“谁服侍谁还说不定呢。”
次日晨起,韩冈忍着困倦起身上朝。结束了垂拱殿的常朝,接下来便是内东门小殿的议事。
殿上的气氛有些紧张,毕竟再有几日便是决战之时,空气中都仿佛有刀剑交击的声音,充满了张力。幸而双方都保持着克制,没有在今日殿上就开始前哨战。
只是等到一切结束,太后已经准备起身,宰辅们也在王安石的带领下,准备退出内东门小殿,韩冈却没有动脚步,而是对太后道,“陛下,臣今日请留对。”
宰执天下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19)
一殿皆惊。
韩冈话音甫出,王安石就变了脸色。
他想做什么?李定瞪着韩冈。
朝会或再坐后,臣子留对并不鲜见。朝会上要处理的议题很多,许多事无法深入的去了解,所以天子经常会在事后留下一二宰辅、重臣,来询问详细。但自请留对的情况,在王曾设计干掉丁谓之后,可是十分稀罕的一件事了,偶有发生,全都是要针对某位重臣。
众目睽睽,韩冈面无异色,重复道,“有关两日后共商国是一事,臣尚有还有一些细务需要禀明太后。”
细务?!
曾孝宽摇摇头,还能是什么,肯定先一步去游说太后,试图在廷议开始之前占据更大的上风。
但这件事,既然太后不反对,其他人也不可能说什么。
王安石深吸了一口气,默不作声的照常退出了内东门小殿,在他的引领下,即使是章惇、曾孝宽和李定也没有强行留在殿中。
“没事的。”李定略快了两步,走近曾孝宽身边,“昨夜不是已经计议过吗?不论他怎么折腾都没用。”
曾孝宽抬眼看了看前面的王安石,点了点头。
两府之中,会支持韩冈的,当有韩绛、苏颂,张璪多半也会站在韩冈一边。郭逵肯定不会说话。最后会支持王安石和吕惠卿的,就只有章惇和曾孝宽。平章军国重事能不能被归入宰辅班这很难说,不过韩冈若想要将王安石拒之门外,还是有的嘴仗打。
既然韩冈在宰辅中占据优势,王安石也不可能坐视韩冈利用他的优势。
韩冈所拟定的共商国是,肯定是跟推举宰辅一般,以票数多寡定胜负。
不过推举宰辅,宰辅们只有推荐候选者的权力,选举权在与会朝臣们的手中。而共商国是肯定就不能这么办了。宰辅们举荐同列,天子所不能忍。但要宰辅们不能参与到国是的决定中去,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韩冈也不会糊涂到不利用自己在两府中的优势。
既然韩冈能够提议召集重臣共商国是,那么王安石也能建言如何商议,尽管都是投票选拔,但投票的方式可就很多变化。
韩冈打算讨好下面的朝臣,王安石也不可能崖岸自高,既然都要拉着下面的朝臣们一起来投票来决定是否改易国是,那么干脆就再给他们一些好处,无论名位高下,都有着与宰辅相同的权力——一人一票,数多者胜。这样才能彻底发挥出新党在人数上的优势,让韩冈惨败而归。
韩冈只要想借用他在宰辅班中的优势,必然会为其他朝臣所憎恨。如果他不去借用,而是跟新党有着同样的想法,那么韩绛、张璪和苏颂会怎么想?
王安石的奏章已经递上去了,现在已经送到了御前,只等着太后拿起、打开。
怎么想,曾孝宽都不觉得韩冈还有获胜的可能。
或许国是的确会稍稍改变一点,以满足朝臣们对秉国之权的需要,但最关键的一项,也是已经与王安石的颜面、以及朝廷风向紧密相关的一项,绝不会有任何改动。
韩冈经此一败,必然要蛰伏一段时间。接下来,就是御史台发威的时候了。不用去针对韩冈本人,他在朝中的势力可没几个是干净的,他曾经举荐过的门客同样如此,一番摘叶斩枝之后,谅韩冈也不能厚颜继续在朝中安居。
“……不过还是要及时打听到详情,也好做出应对。”
曾孝宽猛然从思绪中惊醒,却只听到李定的最后一句。不过到底在说什么,曾孝宽还是能听得出来。
“自是当然。”曾孝宽点头。他回头望了一眼背后的宫阙,其中正在此刻发生的对话,当然是必须要尽快探明。
……………………
王安石已领着一众宰辅退了出去,除了韩冈独立殿中之外,内东门小殿中再无第二名外臣。服侍太后的宫人,也只有十来人还在殿中。
“参政,”人前人后,向太后对韩冈都是以职衔代称,除了他之外,也只有王安石才如此,“请先坐下再说话。”
韩冈谢恩之后,落落大方的坐了下来。
“参政要说的究竟是何细务?廷议上如何拟定国是?”
向太后心中很诧异,也有几分好奇,韩冈特意请求留下来,到底是有什么话想说。
“有关廷议的大小事项,臣已在今日的章疏中写明。之所以召集群臣共商国是,一是因为国是乃君臣共议,非是二三人可以拟定;另一条,也是使各项国是能够得到更好地考订,以免施行后难孚众望。”
“请参政说细一点。”向太后说着,又遣人将韩冈的札子取来。
韩冈开始向太后解释起他对这一次共商国是的廷议的想法,太后专注的听着,同时翻看着今天才收到的札子。
“国是之议,从多不从少,宰辅与朝臣共议。”对照着韩冈折子中的文字“参政打算是一视同仁?”
“两府、百司,职司虽有高下,可皆是皇宋的臣子,共商国是时不需论及尊卑。”
韩冈当然是弄要一人一票,本来他这就是顺便卖好朝臣的提议,当然要将事情做得大方一点。做得小家子气,还不如不做。
“参政说的是。”太后点头赞赏。
这话不是出自卑官之口,却是由政事堂的参知政事说出来,的确让人有一种错位的感觉。但向太后并不觉得吃惊,在她看来,韩冈本来就不是贪恋权势的大臣。就是眼下与王安石斗得你死我活,都是为了各自的学术,而不是争权夺利。有这样权欲淡薄、才干卓异又忠直可信的臣子的确让人安心,不过因为学派之争,以至于干扰到国事,也让向太后颇感无奈,人无完人,不外如是。
“且虽说身处两府,能看得更多,考虑更为全面,但细节上也是需要有人拾遗补缺。”
太后应着韩冈的话继续向下看,札子上,接下来的内容正是韩冈现在所说,不过奏章中也有提及,只有宰辅才有资格提出更易国是的动议。
所以说这番话的前几句,才是韩冈要强调的。宰辅们的地位必须维系,所以提案权只能是在宰辅手中。改易国是的动议,只能由两府中人提出,他官不得言。
“这是老成谋国之言。”
太后多多少少能看出韩冈的想法,但提议和决定,哪一端权柄更重,就不必多说了。不过是对两府的妥协,而且两府的确比普通朝臣看到得更多更远,否则为什么他们是宰辅,而别人只能听命行事?
而且最后的结果,交由天子决定。也就是说,现在垂帘听政的太后就有否决一切的权力。
向太后将韩冈的奏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对里面的内容没有什么不满。基本上就像是宰辅廷推,让她在被推举出来的候选者中进行选择一样,这一回也并没有去削减她手中的权柄。
“如果改易国是,”
“正如当日平章主持变法,异论一时甚嚣尘上,但王平章出入京师,却是人人渴盼,甚至有‘安石不出,奈苍生何’之语。如今太后若欲改易国是,
虽经重臣共议,但事后也必有反复,等到施行时,定会异论迭出,以沮坏国是。”
“的确如此。”
经历了那么多,向太后至少了解了一些人性,成功修订国是后,失败者绝不会跟胜利者合作,而是会更加强烈的去反对。
“若依参政之言,此事当如何避免?”她问道。希望韩冈能有一个让人安心的答复。
“避免人言难,让人无法沮坏则易。只要稳。”韩冈道:“新政施行时不须着急。昔年变法失之峻急,实乃先帝登基未久,亟需有所成就以安朝堂异论。”
韩冈稍稍停了一下,他相信太后对当年朝堂上的韩琦、富弼、文彦博等元老重臣记忆犹新,这番议论,肯定能让太后表示信服。
听见太后低声称是,韩冈立刻接上去道:“而陛下听政两载,功业有目共睹,已无需如此匆忙,可缓缓而行,以稳妥为上。”
这个对比,让太后听得很开心:“参政说得好。的确得稳,不要那么着急。不过还有呢?”
“此外维护国是。国是既定,便不容非议,施政可以议论,但国是三五年内就必须坚持到底,不能今日新订,明日便改。”
韩冈的一番话其实是以太后同意修订国是为前提,向太后对此也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
只是她有些纳闷,韩冈特意留下来,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而不是更重要的话?王曾逐丁谓的故事,她现在也知道一点。韩冈犯同僚之忌,却当真只是‘细务’?
但直到一番对话后,韩冈退出内东门小殿,向太后也没从韩冈嘴里听到她想要听到的‘大事’。
半天后,韩冈与太后在殿上的对话传到了王安石那边,
并不是因为韩冈在太后面前进了多少谗言,而是因为什么也没有。他将这份情报递给了身边的吕嘉问。
吕嘉问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他抬起头。
“平章,宫里面看来都已经站在令婿那一边了。”
宰执天下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20)
蒲宗孟清晨起来的时候,离上朝正好还有半个时辰。
尽管从学士府往皇城去,都要近两刻钟,但蒲宗孟一睁开眼,就有七八名使女,端着银盆、银镜、手巾、漱口水、早餐、衣冠、饰物,依次上来服侍。
先用盐水,再用浓茶,先后漱口两次,最后才拿着马尾制的牙刷,沾了牙粉来刷牙。牙粉中掺了薄荷,漱口后依然清凉,不像之前用松脂和茯苓制成的牙粉的怪味让人习惯不来。
用力鼓动着腮帮子,蒲宗孟冲洗掉了嘴里的牙粉残余,杯子被取走,洗脸的银盆就段到了面前。
银盆里面装了半盆洗脸水,还冒着热气,里面掺了一点香精,清清淡淡,清雅怡人。
领头的使女嗅了一下摇头,吩咐道:“还要再加两滴桂花精露。”
一名使女听命,忙拿出了一个浅绿色的玻璃瓶,拔下银质的塞子,向盆中滴了两滴新鲜的香精,盆中的温水散发出来的气息,越发的香气馥郁。
用掺了香精的洗脸水洗过脸,略嫌清简的早餐就端了上来,年纪大了,蒲宗孟再怎么好奢侈,为了养生也只能越吃越清淡。
匆匆解决了早餐,先冠冕,再衣袍,然后是零碎的饰品、腰带。一名使女举起半尺大小的银镜,对着蒲宗孟。蒲宗孟戴上水晶眼镜,在银镜前左照右照。
“学士今日好讲究。”昨夜侍寝的姬妾在旁笑道。
蒲宗孟调了调襟口,“今天朝会非同以往,岂能不慎重?”
“奴婢也听说了,满朝朱紫,同聚文德殿上,共商国是,乃是小韩相公的提议。”
蒲宗孟的这姬妾不过十七八,提起小韩相公,便不禁悠然神往。蒲宗孟眼中一冷,身前镜中,白发红颜,对比分外强烈。
“想不到都传到尔等耳中。”蒲宗孟神色平淡的说道。
姬妾听出了话语中潜藏的怒意,连忙笑道:“只是闲言碎语罢了,闲来无事听来说说。这等国家大事,我等奴婢议论得再多,也比不上学士殿上的一句话有用。”
蒲宗孟眼神稍稍和缓了一点。
韩冈的任何言辞,总能让京城士民奔走相告,口耳相传。
这是他历年来积累下来的声望所带来的,也是蒲宗孟愿意将赌注压在他身上的原因。
蒲宗孟的妹妹是周敦颐的继室,因而从渊源上,他与周敦颐的弟子二程也有些关系。
当然,这种关系除了登门造访时写在帖子上有点用,基本上都不会被人放在心上。蒲宗孟的政治倾向,从来都不在旧党那一边。尽管他入朝甚早,不说富韩之辈,与苏轼那逆贼都有些交情,可他之前站在新党一边,现在又选择了韩冈。
蒲宗孟扫了眼床榻前,小桌上有新学的书,也有气学的,主要还是气学的;而一旁的书架上,程学的书也有,不过放在最下面,很长时间都没有动了。尽管看不到灰尘,可上面连个折痕都没有,新得就像是刚买来的。
自己都这般,还能怪无知妇人?
蒲宗孟自嘲的笑了笑,又整了整衣襟,然后举步出门。
蒲宗孟在朝臣中,被称为是最为奢侈的一个,什么一日必屠羊十只,什么一夜必燃烛三百支,什么‘常日盥洁,有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大澡浴之别。每用婢子数人,一浴至汤五斛’,为此御史盯上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一日十羊,并不是他一家吃,还有亲友、门客要分赡。每夜燃烛三百,则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用的是玻璃油灯,与其他官宦和富贵人家家里一般。
至于说起爱洁,以医道闻名的韩冈同样不差,听说他在家中也是天天洗澡,只不过韩冈找了个清洁厚生做名目,被人群起仿效。而他蒲宗孟天天洗澡,早晚洗脸、洗脚,就是奢侈的代名词了。洗一次澡,要五斛热水算得了什么?多少官宦家中,都打造了只用来烧水的锅炉,专门用来洗澡,每天烧得热水绝不会比五斛更少,很多的就是在家里砌了泡澡的浴池,木质的,石质的,还有贴了瓷片的,即使是将最小的浴池给灌满都至少五斛滚水。
可有着这等名声,就是御史手中的把柄。即使依然站在新党一边,也做不了王安石的心腹,新党中也收不到人缘,总会有人想把自己给拱下去,那时候,章惇、吕嘉问,哪个能靠得住?何况这样做,还会恶了太后,只有站在韩冈一边,才能得到太后的青睐。
出了内院院门,上朝的随行人马都已经准备好了,狨猴毛皮制成的狨座,在火光下仍能反射着金芒。
蒲宗孟翻身上马,一行人点起灯笼,打起旗牌,簇拥着他,自府中鱼贯而出,还有两刻钟,有足够的时间抵达不远处的皇城城下。
前往皇城的道路上,官员越来越多,人虽众,但气氛却与往日迥然有别。招呼声稀稀落落,大多数三五成群,并辔而行,相互交流着什么。
蒲宗孟一时没有遇到熟人,但前面的队伍突然慢了下来,一人转身迎了过来。
比起蒲宗孟身边的十几随从,那一支队伍的成员足足有数十近百之多。显而易见是宰辅一级的队列。
“可是玉堂承旨蒲学士?”
“正是。”
“小人乃张参政府中家仆,奉参政吩咐,请学士上前叙话。”
‘张璪?’
蒲宗孟皱了皱眉头,想了一下,然后依言上前。
快要抵达皇城城下,蒲宗孟和张璪分了开来。
蒲宗孟前行了几步,然后下马。而张璪则往更前方去了,没什么人敢拦在参知政事的前面。
蒲宗孟望着张璪,眼神沉凝。
方才几句话,两人都是在说着今日的会议。而言辞之下,更是在试探着对方的选择。
几句话过后,蒲宗孟知道了张璪的选择,他相信,张璪也知道了他的选择。
因为他的决定早就做出来了。
两日前,太后与韩冈的问对,从宫中传出来的记录很详细,可偏偏最关键的内容没有出来。
当时蒲宗孟在学士院中笑言,‘这下王介甫和章七得傻眼了。’
尽管当时只有几个吏员在场,但估计这话现在已经传到了王安石与章惇那边去了,不过更重要的是传到韩冈的耳朵里。
韩冈就像胜利者一样,对太后说了那么一通话。
他的自信心,到底是从哪里来?难道不是从已经被说服的太后身上?!
有其果,怎么可能无其因?
以韩冈的为人,他怎么会没有把握就出手?
蒲宗孟可以肯定,从宫中传出来的肯定不是全部的对话,而仅仅是一部分。
他遥遥看见韩冈,而韩冈正好也将视线投射过来。
两人相互点头致意,接着便各自将头扭了开去。就像交情一般的同僚,尽过礼数没有多余话可说。
可一切都心照不宣。
蒲宗孟给韩冈的感觉是修饰过度。每次见他,上下衣袍都是新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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