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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宰执天下
箭矢如雨,就算用盾牌也遮挡不住如毒蛇吐信一般精准的箭矢,其落处惨叫声连成一片,几十张嘴一起合奏出哀痛的乐章。单靠王舜臣一人之力,就抵得上一队出色的箭手。从他手中射出的箭雨,彻底压制了冲向城门的敌军,使得从城下回射上来的箭矢寥寥无几。
被王舜臣领头的宋军弓手连番攒射,被阻截在城下的西夏士卒终于等到了撤退的信号,如同潮水一般退了下去。就像落潮后沙滩上的虾蟹贝壳,在城下,他们也留下了数十具尸体,还有同样数目的伤员。
西贼的号角声中,城头上猛然响起了一片彩声,守城的士卒们为他们主帅的神射连连叫好,投向王舜臣的视线中全是崇拜。自从前日接仗后,王舜臣就站在最前线,无论是防守时的城墙顶,还是反击时的排头兵,王舜臣一直处在这样的位置上。他拉坏的长弓已经有五六张,身上的甲胄最多时,插上了十几支长箭。
真要说起来,王舜臣做为一名将领并不合格,为将者,一人身系千军之重,奋死拼杀是底层军官和士兵的工作,统领着上千兵员的将军应该是在后方指点全军。只是王舜臣还没有适应身份的变化,虽然已经心知冲杀在前不再是他的工作,合理准确的命令才是他要完成的任务,但一听到战鼓声响,便忘记了他是统领千军的将领,只记得把敌人一一射落下马。
贼军退下去稍作休整,王舜臣便命人上来收拾城墙上的伤兵。四名臂缠蓝色布带的士兵随即带着十几人跑上城头,用简易的担架把几个运气不好中了箭的伤兵抬了下去。前段时间,郭逵和韩冈确定的军中医疗制度,在秦州最精锐的禁军中已经开始推行。如今已经有三分之一的指挥有了经过短期培训后的医工,虽然还做不到一个百人都就有一名的水平,但一个指挥都保证了至少有两人可以轮换。
靠着这些医工,王舜臣不必担心战地救护上的问题,一间小小的战地医院就设在城中央、原属于星罗结部族长的大屋中。而有了战地医院,许多轻伤员在处理过伤口之后,便主动归队,不像过去那样需要专门派人把轻伤员一个个逼起来作战。
靠着在敌军重重围困下,仍能维持着士气的千余士卒,王舜臣稳稳守着这座破烂的星罗结城。这座在大宋只能归入堡一级的小城,连城墙都是破败不堪。但城墙的地基却打得极为牢固,刀子划上去就只留下一道白痕。
城墙从地面到齐胸的地方,墙体的颜色也不同于上半段。只要对西北寨防稍有了解,就能一目了然的出来星罗结部的这座小城堡,是建立在隋唐旧城的基础上的。而周长仅仅三百步的城垣,也说明了这座城不过是隋唐年间,边地最为常见,兼做烽燧之用、护卫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的大型驿站罢了。
王舜臣望着远处敌军,而在他手边的墙头上,排了一圈面目狰狞的首级。这并不是前日突袭时的斩首,而是不肯顺服的俘虏。苗授领军突袭星罗结城,斩首数百,而俘虏更多。正常情况下,这些俘虏都会被释放,让他们自谋生路。而在王韶的计划中,则要把他们迁到古渭寨附近,移交给纳芝临占部。一方面酬奖张香儿的功劳,另一方面,也正好可以把隐隐控制大来谷这个要道的星罗结部地盘给腾出来,交给更为可靠的部族。
不过王韶只来得及带走了第一批,在西夏人来袭前,王舜臣用了两天时间又捕捉了数百人。当西夏骑兵突如其来,杀到城外。只来得及关上城门的王舜臣,不敢把这些俘虏留在城中,不然厮杀正酣的时候,被人从背后捅伤一刀,可是会让人死不瞑目的。
当时想趁城中慌乱揭竿呼应的一群俘虏,被王舜臣随手杀了个干净,首级全都吊在城墙上。而剩下的俘虏,便被他扒光衣服,敲折了右臂放了出去。虽然王舜臣这么做,等战后肯定要受到责罚。但他现在可不在乎,光是因为被偷袭而失落在外的两百军卒,就已经够他喝一壶了,释放俘虏这些小事根本算不上什么,保住眼前的小命再说其他。
轻轻敲着城墙雉堞,窜入鼻中的是首级开始腐烂的恶臭。只是闻得久了,王舜臣很容易就忽视掉这个让人作呕的味道。
现在让他头疼的事很多。虽然不知援军什么时候会来,但粮食还是足够支撑一段时间,而星罗结城因为本就是修在溪流边,又有好几口旧朝留下的古井,不用担心水源问题。最让王舜臣头疼的是他手上已经没有多少箭矢了。
宋军以弓弩为上,最常用的对敌手段就是万箭齐发,将来敌射成一群刺猬。一支箭从箭簇、箭杆再到箭翎,基本上要七八文钱,战场上的一个指挥列阵攒射,就能把价值几十贯的箭矢全都射出去。如今天下诸国,也只有富得流油的大宋能让士兵在交战时,仿佛不要钱的往外拼命射击。就算是辽人夏人上阵,都要设法节约着用,而吐蕃人更不用提。
就是因为养成了习惯,而且一开始就没有准备在星罗结城久留的打算,原本随身带着的箭矢就不多。一天下来又都射去了大半,此时平均一算,每人的箭壶中就只剩十支箭可用了。现在城中守军因为受伤不多,才能保持着士气,但若是没了弓箭,面对面的厮杀起来,事情可就难说了。
又是一通号角,打断了王舜臣的思路。抬眼着远处又骚动起来的敌军,他随手便拉了一下掌中的长弓,接下来,又是它出场的时候了。
扳指刚刚扯动弓弦,只听得啪的一声轻响,长弓的弓臂唰的挺直,带起的断弦抽在王舜臣的脸上,一条细细的血线便从他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王舜臣脸抽了一下,吐了口唾沫,把断弓丢在脚边。这张弓方才连续使用,现在终于支持不住了。这也是他今天用坏的第四张弓,原本精心保养的两张上品硬弓全都毁了,现在用的军中制式硬弓,质量不算出色,很容易就会损毁。
“拿弓来!”接过手下亲卫递上来的长弓,王舜臣转了转手腕。他能左右开弓,一条胳膊累了,就换另一条胳膊,再加上他射击只求准求速,不求力道,今天射得虽多,却也没伤到胳膊。
‘再射个几百箭也没问题。’王舜臣心里这么想着。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盯着对面的敌阵,今次好歹再给自己添个上百战绩。不过他的手突然停住了,今次出阵的敌军不是几百上千,而是仅仅数十人。
来人越走越近,王舜臣的脸色则一点点的阴沉下去。几十人中,有十来人是被反绑着双手,他们不是吐蕃和党项,而是汉人,是王舜臣被俘的部下。他们被绑到了阵前,离城墙隔着六十步,被硬按着跪成了一排。那是箭矢难及的位置,一石多的普通战弓就算能射到六十步外,也不会剩下多少力道。
城墙上,上千只眼睛盯着这几十人的动作,不知他们是要劝降还是要斩首立威。而王舜臣了两眼后,脸色突然白了,在他被俘的部下身后,有好几个吊着右臂的蕃人,这是被他下令敲折了手臂赶出去的俘虏。
“乔四!”王舜臣一声大喝,“带你的人到城下准备!听到我的号令,出城救人!”
一名粗壮的大汉躬身应诺,转身下了城去。
向手下最精锐的一个骑兵都下过命令,王舜臣右手往后一伸,“拿弓来!”
他的亲兵们一齐愣住,王舜臣的左手上不是正提着一张弓?
王舜臣回头一瞪,把左手中的战弓甩手丢了,“还不快拿硬弓来!”声音更添了几分急躁,掩饰不住的怒意已经处在爆发的边缘。
及时反应过来的亲兵一通手忙脚乱,急急忙忙的找到了一张两石出头的硬弓。王舜臣试了一下手,便甩手丢在地上,如爆雷的怒喝道:“没有力道更强的吗?!”
周围的亲兵,你我,我你,都是一脸无奈。如果是在秦州,力道达到三石的强弓也能从武库中给翻出来。但在眼下,能有两石的硬弓,已经是很难得了。
正怒瞪着手下的亲兵,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惨叫,王舜臣猛回头,只见一名蕃人拿着一条血淋淋的胳膊在手中晃着。而他的一名被俘的军卒,已经滚倒在地上,右臂没了,鲜血淌了一地。等他滚得没了气力,另一名蕃人上前去,踩住背,把剩下胳膊和腿一起都砍了下来。





宰执天下 第247章 铁骑连声压金鼓(二)
第247章 铁骑连声压金鼓(二)
王舜臣紧紧咬定牙关,两腮上的肌肉硬得发僵,耳中几乎都能幻听到臼齿碎裂的声响。亲兵从旁着,惊见从他嘴角处都沁出了血来。
王舜臣知道,这是对他面释放俘虏时打折右臂的报复,但骨折可以长好,而砍断四肢,人还哪有命在?只恨他方才一念之仁,没下狠手。早知道放出去的蕃贼会出这等主意,他直接就下令将他们剁了祭旗!
城头上的守军着蕃人得意洋洋的残杀被俘的袍泽,无不感同身受,没有一人忍耐得住,纷纷向王舜臣来。
“侍禁!乔都头已经准备好了。”一个亲兵过来提醒道。
王舜臣抬起手,便要下令让在城门口准备好的骑兵出城救援。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在敌军的阵列中,有些让人难以觉察的微妙动作,让他的手举在半空中,出城二字也卡在喉间,怎么也挥不下去、说不出来。
王舜臣盯着敌军军势狠狠得了又,这其间又有一名战俘被砍下了四肢,惨叫声传遍了战场上空。
多少人焦急的等着王舜臣的命令,但他最终还是把举起的右手收了回来。他不能冒险,很明显的陷阱他不能踩进去。不过王舜臣现在很明白,若是让继续让蕃人在战场中表演下去,对他麾下将士们的军心士气打击太大,而自家的威信也会一落千丈。
他紧紧攥起拳头,喝道:“神臂弓在哪里?!”
六十步的距离,是神臂弓大展神威的场地。从一年前神臂弓开始配发关西,开始为各军换装。经过一年的时间,这件神兵利器已经逐渐普及开来。王舜臣手上就掌握着整整一个都的,装备了神臂弓的弩手。
很快,一队弩手上来了,他们手上都提着一张四尺多长的重型弩弓——在军工技术独步天下的大宋,也被视为军国之器,由天子亲自命名的神臂弓——其弩身前端带着的铁质脚蹬是神臂弓有别于过往弩弓的最大特征。
而就在这段时间里,战俘们一个接着一个被斩下四肢,不论他们是恳求,还是破口大骂,都没有改变他们的命运。
“给他们个痛快!”指着六十步外的战场中央,王舜臣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疲惫。他不能踩进敌军的陷阱,但他也不能眼睁睁的着被俘的袍泽被凌辱。要死也得痛痛快快的得个全尸,被零碎的切割成一块块的,做鬼都没法投好胎。而且还有那些个正得意的蕃人,就算他救不了自家的弟兄,王舜臣也要他们陪着一起上路。
率领神臂弓队的都头发了楞,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王舜臣的一个亲兵在旁小声的提醒他,“侍禁,不是要救……”
“救!救得回来吗?!”王舜臣旋风般的回转过来,指着还在被折磨着的袍泽,眼中尽赤,如鬼神一般的气魄压得众人不敢再劝,又是一声暴喝:“快!”
若非王舜臣此前已经在众兵面前展示过了自己世所难匹的神射,用明明白白的实力确定了身为主将的威严,他现在的这个命令,肯定会被一群人涌上来劝得收回去。
但眼下,王舜臣的号令没有人敢稍打折扣。一群神臂弓手在城头上排定,用腰腿的力量上好弩弦,听着一声号令,一起扣下牙发,将安放在槽中的短矢怒射出去。
不同于长弓射击后总是传着袅袅余音的弓弦声,神臂弓力道极大,扳开牙发后,就是嘣的一声短促暗哑的鸣叫。数十上百声连在一起,便如同巨兽的怒吼。将六十步外的一切,无论是蕃人还是汉人,全数钉在了地上。
不论好歹,尽数杀光,王舜臣的决断让金鼓号角一刻未停的战场上,刹那间化作一片死寂。但下一刻,西夏一方洋洋得意的号角声重又响起,仿佛得胜了一般,欢快的奏响着。不过可能是慑于神臂弓的威力,蕃人并没有伴着响起的号角再来攻城。
尸骸处处的战场上,突然有了一阵难得的空白,除了前几次来攻城时倒在地上幸而未死的吐蕃人,在没有其他活物。不过在蕃人们做出了残杀战俘的行动后,每一个还能动弹的身体,都会被几支长箭从不同角度给贯穿,原本还有机会逃回去的吐蕃伤员,转眼就给杀了个干干净净。
尽管箭矢的数量已经严重告急,但王舜臣还是任由他的士兵在这件事上浪费一点,他们心中的怒气必须得到发泄,否则就会影响到士气,让军心不稳。
而王舜臣本人,心中也有一团火气要出来:“让乔四先去休息,晚上我用得到他!”
野利征坐在青唐部族长之弟瞎药的主帐中。
不同于由禹臧花麻派出的、在木征那里吃了个软钉子的同僚,身为党项豪门野利家的重要人物,又在朝中有着一个团练使职位的野利征,在瞎药这里得到了最大的尊敬。不但坐在帐中最尊贵的位置上,有瞎药和他帐下的耆老一齐奉酒,甚至还能到汉女的歌舞——这是一个有求于瞎药的商人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野利征对此安之若素,他可是受了君命来此。比起他的地位和身份,甚至在小小的青唐部中连族长都还不是的瞎药,在他面前本是连站的资格都没有。能让瞎药坐下来说话,是他野利征的为人宽厚,也是因为他想早点完成他的任务,回到山北去。
野利征本不想出来跑腿,他最想的是领军作战,而不是出来给人当说客。但他偏偏不幸分在禹臧花麻手下,在卓罗和南军司任官。禹臧花麻这个吐蕃汉子娶了宗女,被封做驸马,又坐拥禹臧家的十万户口,就算到兴庆府,太后国相都要以礼相迎,不是他野利征能开罪得起。
无奈的野利征只能打起精神,跟瞎药周旋,封官许愿的话说了一通。按照出来时禹臧花麻给他定得底限,无论如何都是要保证,不能让瞎药的军队出现在渭源城——即便是瞎药投效了过来,也不能让他出兵——对于禹臧花麻的担心,野利征能够理解,瞎药从背后捅死董裕,禹臧花麻不再提防他一手,那就是太蠢了。
‘幸好他识趣。’野利征在欣赏歌舞之余,用眼角瞥了一眼瞎药。他今次来见瞎药,没有说上几句,青唐部族长的弟弟便毫不犹豫的接了官状,做了大夏国的一名钤辖。虽然有说过要帮忙出兵,但被自己拒绝后,便绝口不提。
至此,野利征便是算是完成了他的任务,便能安安心心的坐下来着歌舞。他曾听说过,东朝派在秦州的专门负责招揽吐蕃人、名叫王韶的官员。把招揽了青唐部族长兄弟作为他最大的功绩报了上去。现在野利征真想让王韶他所招揽的这个吐蕃人究竟是什么德行,这卑躬屈膝的奉承样子,相比王韶也很少见。
瞎药倒是没觉得他的行为有什么不对,作为夹在宋夏两强之间吐蕃人,两边通吃才是正常的做法。对上衣食父母,他也不介意弯弯腰。而在他的心中,其实也隐隐的对王韶试图维持他和他兄长之间的平衡很是不满。
而且瞎药想要更大的地盘,更多的子民,这些汉人都不会给他。七部余族,王韶宁可补充给张香儿那个废物,也不让青唐部从中分一杯羹。
一名亲信匆匆走进,用着吐蕃话向瞎药说了句什么。瞎药脸色顿时一变,紧张得向野利征过来,见野利征利一直在喝着酒,便也用吐蕃话回了两句。
野利征竖着耳朵,暗自冷笑。瞎药应该想不到,他可是会说吐蕃话的。
‘原来是有名的韩冈来了!’
被人恭恭敬敬的迎进了寨中。韩冈第一眼就到了,身上的服饰完全不同于吐蕃、也不同于大宋的一群人。
“是西夏人!”韩冈的一名亲卫低低的喝了一声。
智缘脚步一停,吃惊的望了过去,那群人,又回头韩冈。
“的确是西夏人。”韩冈板着脸,点头确认道。
从那群人中投过来的视线上,他们也是大吃一惊的模样。这也是因为韩冈在青唐部中人望极高,谁都不会拦着他,一见到就把他往主帐请,才会就这么给撞上了。
智缘脸色霎时变了,不过他好歹也是经过多年修行,念了两句般若心经,心情就逐渐平复下来。转头向韩冈,却发现他则是面带微笑,心神凝定的样子。
见韩冈的神色,智缘暗暗放下心来,只是他并不知道,韩冈越是怒气勃发的时候,便笑得越是灿烂。却只当韩冈现在的神情是胸有成竹的表现。




宰执天下 第248章 铁骑连声压金鼓(三)
第24章 铁骑连声压金鼓(三)
当互为死敌的两方在出乎预料的时间和地点近距离接触的时候,无论是韩冈这边还是对面的党项人,作出的反应都完全相同。
不待韩冈命令,他手下的亲卫纷纷抽刀出鞘,卫队中最高大的三人,齐齐抢前两步,用自己的身体将韩冈挡在身后。而其他卫兵,则一下分散开来,围成了一个圆阵,连周围的青唐部族民也一起提防起来。在瞎药居城中见到党项人的踪影,传递进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今天是自投罗、误入虎穴了。
惊讶的眼神闪出了凶戾的光芒,对面的党项人也几乎在同时把刀剑抽出。不论是抓了还是斩了一个宋人的官员,换到手的军功足以让他们这等小卒混上一个好官职,紧盯着韩冈的他们,就苍鹰见到了猎物。他们没有像韩冈的卫队一般,围成圆阵,把需要护卫的重要人物围在中间,而是头领在前的突击阵型。
到党项人摆出的阵势,韩冈转头着瞎药居住的主屋,如果他判断得没错的话,这些党项人的头领当是就在屋中与瞎药会谈。
双方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对峙着,空气凝重得如同一根绷紧的弓弦。没人会怀疑,只要场中有一点异动,一场惨烈的厮杀就要展开。在杀机凝聚的战场边缘,青唐部的吐蕃人比两边的人数加起来都多,但没一个说得上话的主事者出头,让他们只能在一边干着急。
“机宜!”韩冈卫队的队正是个三十左右的老成汉子,不算聪明,武艺只能算中上,但他对韩冈把他提拔在身边感激颇深,故而忠心耿耿。他一边挺刀与对面的党项人,一面压低声音对身侧的韩冈道:“这里不能留了,俺们护送你冲出去。”
韩冈轻轻敲着挂在腰上的剑鞘,危在旦夕的紧张气氛没有干扰到他头脑的灵敏。插在华美的银边黑漆剑鞘中的不是装饰性的长剑,是一把良工打造的直刀。锋快无比的刀刃能轻而易举的斩断手腕粗的树干,乃是高遵裕前日送给韩冈的礼物。
不过若是在瞎药成了敌人的情况下,韩冈不觉得凭着这把刀,还有他手下的卫队能把他安全护送出去。如果瞎药还没有投靠到西夏一方,成为大宋的敌人,那他也没有必要把刀拔出来。
“别在人家家里打打闹闹,像什么样子?把刀都收起来!”韩冈下的命令让手下的亲兵为之楞然,但韩冈没有在意他们的惊讶,而是将身子转了个方向,面向主宅大门:“在主人家面前,不要让人说我们不懂礼数!”
韩冈的话一字不露的传入耳中,瞎药却站在大门前纹丝不动。听说韩冈来了,他立刻就找个借口从野利征那里脱身。只是当他快步从屋中迎出来时,却发现韩冈竟然已经出现在宅院的门前,与野利征的部属面对了面。这一惊,让他脑袋顿时都懵了一下。
震惊过后,就是一阵狂怒充斥胸臆。瞎药带着杀意的眼神,如刀枪一般戳向陪同韩冈的一名军头,‘怎么让两边见了面?!’只是当瞎药清楚,究竟是谁人把韩冈引得跟党项人碰面的时候,他的眼神突然间就更加凶狠起来。
韩冈从瞎药的脸色中出了一点名堂。回头瞧了瞧把他迎进来的那名吐蕃人。来前面自己是想错了,并不是他在青唐部中的人望有多高,而应该是瞎药用错了人‘俞龙珂的手段也不差啊。’他暗自思忖着。
眼前的情况让韩冈也有些头疼。以他的经验来说,如果在无意中碰上了他人的**,如果不想跟人翻脸的话,最好的做法是当作什么都没见,什么也没听见,给对方一个台阶下,这样至少可以在当面含糊过去。但这个经验,对于现在他所面对的局面,却又派不上用场。韩冈正想着解决的办法,注视着他的瞳孔却一下收紧。
从瞎药出来的地方,又走出来一人。穿着西夏的官服的中年蕃人,带着浓重口音的汉家官话,却不会让人误听:“原来是有贵客上门啊!”
瞎药被身后的声音惊了一下,身子又僵住了。他没想到,留下陪客的两个亲信竟然让野利征就这么走了出来。
野利征出来后,第一眼就到了韩冈一众,暗道自己果然没有听错。他身份特殊,瞎药让手下的人把他安稳住,但他要走出来,就算是瞎药在场也阻拦不住。他走上前去,立刻就被他的部众被保护起来。隔着七八步的距离,与韩冈面对着面。
瞧着眼前在自己的城内对峙的双方,瞎药眼中凶光大盛,可转眼间便又深藏下去。他本想着在宋夏两边走着平衡,争取更多的利益。就像他一向瞧不起的兄长俞龙珂那样,在大宋、西夏、木征以及董毡四家之间来回摇荡,这样的做法,仿佛是在鸡蛋上跳舞,可十几年来,俞龙珂却一点也没出过差错。
如今轮到他自己来独立处置外事,却一下就变成了王见王的死局。瞎药明白,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只剩一条,不管是韩冈,还是野利征,总得挑上一边。两边的后台虽然都不是他能招惹得起,但事到如今,却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总要得罪一方。
韩冈打量着西夏人的使者,而对面也是同样投来审视的目光。
“韩机宜。”智缘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低低的仅有韩冈一人能听见,“可记得徐令之子?”
‘徐令’这两个字所能容纳的含义实在太宽泛了,可能是人名,也可能是官名,还有可能是某个同音的词藻——韩冈并不擅长猜谜,对一些典故也不甚了了,正常情况下他是猜不到智缘究竟在说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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