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荒延集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阿姩不哭
我一笑,眼底已是一片泪意。
言之,我的言之啊,锦娘娘要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就算是南阳也不能夺走那些属于你的东西!
我破天荒的头一遭递了赏花的帖子给西殿的玉贵人。正值初冬,花园里除了一片梅林里稀稀落落的开了几个苞蕾以外,旁的花一概没有,只有昨日落下的满地白雪,所以赏花这个由头着实只是个由头而已。
纵然是个有几分可笑的名头,但玉贵人仍然拿着那张帖子,带着她的贴身侍女来了。在她看来,她现在身怀皇裔,家族又颇得南阳的重用,在我这个连一分外朝依靠都没有的后妃面前,断然是占了上风,所以她不怕我会害她的孩子。
所以,她自作聪明的独自一人和我进了梅林。
“姐姐今日可是后悔了?”她披着貂裘,抚着一支弯虬的梅枝,笑意妩媚。
我暗道可惜,若是她抚着的是根花开满枝的梅花大概能于妩媚中增添几抹风情,空扶着根老枝子实在没什么看头。“我如今有言之,已然无所求。”
“姐姐当日曾说自己有入主栖梧宫的资本,可这资本妹妹今日也有了。并且妹妹的资本比姐姐要多很多。”
我颇深沉的叹了口气道:“你终究不懂,你手中看重的那些东西,陛下只要一句话便可以让你一无所有。你若是要的太多,会有人不高兴的。”
她摘下头上的兜帽,一双眸子直直将我看着,语气颇凌厉道:“有谁会不高兴。现在我的前面只有姐姐,而姐姐只是个罪臣孤女,膝下玩耍的孩子也不是你的,你又有什么资格和我争?无论是你现在的位置,还是小皇子将来的位置,都是我的!”
我抿唇微笑,“我能走到今日,便是陛下的意思,他将言之交付给我却杀我满门,为的就是扫除外戚专政的可能。你能走到今日也是因为陛下还在倚重你的亲族,等到一日陛下用倦了,你同你的亲族便只有死路。我已经同芸贵人的亲族通了信,在我看来只有言之才能继承南阳的位子。”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我打断,“你以为你能靠这个孩子得到多少东西?如果今日你没有威胁到我的言之,或许我会容忍你直到这个孩子生下来,你用言之来威胁我便注定你不能留。”我扬手一指,“那边有个莲塘,你自己跳下去吧。别逼我亲自动手。”
“你疯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所有的都是我的!”玉贵人用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看着我,扶着身后的梅树向梅林外奔跑而去。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踉跄奔跑的脚步,心中冷笑。
“啊!”不远处即将跑出梅林的玉贵人摔倒在地,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呼便晕死过去。
昨天梅园落雪时,我便命晓月在这里遍地洒水,所以玉贵人方才摔倒的薄薄雪层下是早已打磨过的坚冰。
浮生荒延集 第6章 谁记暮春是年少(6)
我在宫人的簇拥下回了栖梧宫,抱着言之坐在正殿里听西殿那边嘈杂的人声。言之年纪尚小但已隐隐懂了些事情,他问我,“锦娘娘,是不是玉贵人肚子里的弟弟没有了?”
“言之,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跟你抢东西了,锦娘娘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言之。”就算双手沾满血腥,只要言之干干净净的双手能捧住那些最好的东西就好。
我等了一夜,南阳始终都守在西殿,没有踏进正殿一步。
玉贵人跌那一跤时虽然流了血,但孩子还是保住了。南阳将玉贵人送出了宫,说等到孩子三岁以后再接回宫来。
玉贵人被送出宫后,南阳便再也没有来过栖梧宫。我曾穿着那身纱衣在落雪的冬夜在御书房外跳舞,月光清冷也冷不过刺骨的冰雪,可他的窗门闭锁不开。只有传话的李公公递了手炉给我,对我说:“锦贵妃您还是回去吧。这么冷的雪天,您身上的寒毒容易复发。陛下,说他已经不想再见你了。”
我呆立在雪地里,心里只缓缓回荡着那句他已不愿再见我。
他那样乖戾狠辣的人物肯容我做之前那些事已是极限,而今我想要断了他的血脉,任他怎样喜欢我,宠溺我也无法再袖手下去。
我守着一殿茫茫冬雪,看酸了眼睛,心里空空如也,眼睛里落下泪来,我捂住双眼,一大片水泽从指间流出。
言之和我在宫中过了第一个年节,我们两个人坐在栖梧宫门口看着天上燃起的烟花,相视而笑。他趴在我的怀里说:“锦娘娘,阿娘已经走了。言之知道锦娘娘为言之做的事情,可是言之不稀罕那些东西,言之想要锦娘娘做自己的娘亲,言之想要和锦娘娘一起好好活着。”
我揉乱言之的发髻,抚着耳畔的秀发。我入宫才一年,今日梳头时已经生了华发。可是言之,就算是生了白发锦娘娘也不害怕。锦娘娘要给你最好的,锦娘娘除了言之什么都没有了。
开春的时候,晓月得来玉贵人在宫外的消息。她在宫外过得很好,吃穿用度一概是最好的,甚至比她在宫中时还要好。
我折了一枝桃花,托李公公捎给南阳。
我站在御书房外那株桃树下,只是初春,桃树只结了满树苞蕾。我站在那里,看着南阳走出御书房,他看到我站在桃树下,皱着眉头问我:“你来见我做什么?”
我上前一步,抱住他要转身离去的身躯,“我要来杀你。”
他微微一僵,看着我含泪的双眸,一脸的不可置信,“你要杀我?”
“玉贵人要生了,她想跟我的言之抢,我杀不了她就只能来杀你。”我吃吃笑道:“南阳,你杀了玉颜,杀了我的父母,其实我不恨你,真的,我一点都不恨你。可是你为什么要在围猎的时候让我以为玉颜是长歌杀的呢?你为什么要骗我?长歌那个孩子根本没有那么准的力道可以在长街那头杀死玉颜。”
我伸手去擦拭南阳唇角溢出的鲜血,“你拿走了我所有的一切,却把言之给了我。可是为什么要让玉贵人来跟我的言之抢东西呢?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言之。我什么都给不了他,却想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他。要是将来我老了,你不喜欢我了,我就再也抢不过别人了。”
他在我怀里看着满树粉白的花蕾,喃喃道:“我那日从御书房里出来时,看见你站在桃花下,风吹落花瓣落在你的发间,那时的你那么美,美的让我爱上了你。”
我亲吻南阳的眼眸,轻声说:“南阳,你知道么,其实那日落下漫天花雨时,你的脸容已经刻在了我的心上。”我终是不忍心杀他,抽出南阳左面胸膛里的匕首,反手推进了自己的心口。他胸膛前的伤处翻涌出的滚烫血液灼伤了我的手,我痛的想哭,张开嘴却是不停的笑。我忽然闻见桃花的香气,揉揉眼循前看去,满树的桃花尽吐芬芳,粉白相间的花瓣连绵成一片云霞,风一吹便落下一阵簌簌花雨。
我认识玉颜的时候是暮春,玉颜死的时候也是暮春,就连我爱上南阳的时候也是暮春。只可惜,我死的时候是初春,没有时间等到暮春。
我看着落在掌间沾血的花瓣,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都忘不了玉颜。那日南阳在长街那端一箭射杀的除了玉颜,还有我的一颗渴盼自由的心。
此时将死的我恍惚间看见玉颜站在我的面前,她穿着那身靛青短衣如同一朵盛开的青莲,她说:“折柳,喝酒去。”
我低声应好,站起身来追随着玉颜远去。
那些握不住的少年时光终究成了我最后的执念。
浮生荒延集 第7章 短篇:远归(1)
因改编自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故亦可称之为——《行行重行行》。
离衣微阖上眼倚着株半开的白梅,枝桠上的积雪簌簌落在她早已被融雪浸湿的衣襟上。微张开眼,看着早已停雪的天空透出一片锈红色,拾起地上的纸伞,轻叹道:“原来已经等不到了啊。”
她一直是如幽谷白鹤般霜华儒雅的清冷女子,及笄年华与彼时只是一城之主的慕白奉父母媒妁成婚,因军情紧急拜完天地后慕白扯开喜袍露出白鳞银甲,提了长剑便匆匆离去,她隔着朱红的帘子看到他侧线刚硬的脸忽然觉得有什么融化了。那一役他以一城为饵奔袭邺都,屠尽城内贵族大家,自此一战成名。
她嫁他三年,琴瑟和鸣,恩爱平常。
慕白少时成名,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前月南疆叛乱,他不顾离衣阻拦执意请旨领兵出征。
她始终记得那日下着雨,窗子开着有雨丝吹在脸上,融成浑圆的珠子打湿了衣袖。她坐在屏风后面看着他长身而立,剑指长天,眼里有明亮的光。
春季风高,柔风将乌发白衣软软吹起,他迎风而立,仿佛身后便是白骨沙场,嘶声震天,万千甲士气盖山河。虽然慕白此去南疆平叛深入十万大山,山险水迢,吉凶未卜,每月却都有鸿书燕信而至,几笔匆匆带过。
离衣执着书信,轻声念道:“一切安好,勿念。”
时光恍如天边云霞,张弛舒卷,不觉间那信笺竟已积了颇厚的一叠。
前线捷报频传,慕白的信却愈发的少了起来,甚至最后也只有“勿念。”二字。
战事告捷,兵败的南疆王送了幼女随使臣入京,陛下有意等大军归城之日赐下婚旨给胜战的将军。从仕的兄长告诉她,此次赐婚慕白必是不二人选。
离衣在素帕上写了首《章台柳》,托兄长带给慕白。她取了琴轻声地唱,将满腔心事付诸七弦,她一声一声的唱着这首词: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大军凯旋归城那日,天上下着细细的雪。离衣坐在桌前,摆了两副碗筷,寒风裹挟着冰雪将满园冷香将将送入半开的窗子里,她握着手炉,冷意却从指尖一直蔓延到骨髓心脏,身子愈发的冷了起来。
正值初冬,天气还未如何料峭深寒,院里的梅花却已含芳吐蕊,与碎雪相衬愈加清冷。她披了裘衣撑伞来到园中,扶着一枝白梅,倾身去嗅,那幽香却咻忽而逝,徒留满怀的清寂。离衣忽然有些恍惚,她仿佛看见那日慕白在萌荫下目光灼灼的望着她,轻声道:“等我回来。”
松开握着纸伞的右手,白绢面绣水墨并蒂莲的画伞落到身后,在冷风中滑了个旋便静静不动。
【附:
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古战
硝烟起征战,男儿赴,洒热血,只为身后家国平。生生死死,安危犹一线。枕骸遍野枯万骨,夜篝倾觞奠。
夏逝蝶消迹,待秋至,花继落,独菊迎风哀惆怅。日日朝朝,恍惚又一年。边城狼烟燃十年,岁岁朝夕过。
隆冬红梅开,充琇莹,色如血,城门旌旗迎将军。征征战战,百死生一人。夜深家家嘤嘤泣,良人何不归?】
章台柳/韩翃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杨柳枝/柳氏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浮生荒延集 第8章 短篇:远归(2)
这篇文最初脱胎于两年前的一篇文,文的内容是原神是丹顶鹤的女神仙下凡历劫,和一个将军相爱了,后来为了救将军所以跟着一个医生离开了,将军很闷骚……将军没留下女主,只是拼命地打仗,把身体累垮以后就病死了,女主知道以后也像一朵花一样迅速的枯萎下去,女主回到天上以后,才发现将军是白虎星君下凡,而她离开他随医生走的时候,病重的将军吐出的那口血是丹顶鹤眉心的一抹朱砂红。
当年那篇文的片段是这个样子滴——不染。
三界皆知八重沈天上住着的那位上神性子最为清冷孤傲,名曰,不染。神形白鹤有绰绰神姿,婷婷仙骨,清霜素洁,眉间一点朱砂却是妩媚传神,风华绝代的紧。
可没有人知道为濯业孽轮回人道的她,此时竟不顾青衣白裙沾染满身泥泞,冒着大雨跪在庭院之中木木的磕着头。
她的夫君少时成名,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前月被冷箭暗伤引致旧患齐发缠绵病榻却还想着前线战事,皇上下了皇榜以万两黄金寻医,看过之人纷纷摇头,不修养数年是断断好不了的。
她终不忍每日见他忧心,便委下身段来求一直恋慕她的鬼医白谷。
他问她为什么,她摇头不语。
白谷拂袖而去,道:“我不救他并不是因他是你的夫君,还因为当年他在破城之日,屠尽邺都二十万军民,我白家是邺国大家却被他屠尽满门,这灭族之仇你让我怎的救他?”
她跪在青石板上默默地哭,眼泪混着雨水流了满面,她一直是如幽谷白鹤般霜华儒雅的清冷女子,及笄年华与彼时只是一城之主的慕白奉父母媒妁成婚,因军情紧急拜完天地后慕白扯开喜袍露出白鳞鱼甲,提了长剑便匆匆离去,她隔着朱红的帘子看到他侧线刚硬的脸忽然觉得有什么融化了。那一役他以一城为饵奔袭邺都,屠尽城内贵族大家自此一战成名。
她嫁他三年,见面的日子却寥寥无几,直到一日他自宫宴归府,趁着醉意闯进她的潇湘阁,揉她在怀,喃喃道:“我知留不住你,与其涉足深陷不如与你瓜葛全无,等你远去那日便能少伤些心,害些神。”他的声音愈发低了起来,甚至带着几分不同于往日的温柔,附在她耳畔道:“不染,怎么会,我怎么会爱上你呢?”
不染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黑的宛如一汪深潭,慕白拔下束发的簪子别入她的发里。
日子一如既往的过,那一夜缱绻似南柯一梦既过尔尔。
不染这么念着不觉间昏倒在地,再醒来时白谷坐在床边,正将湿帕子搭在她的额上,喉间像被刀刃划过般喑哑的难受。
白谷沉默良久,开口道:“我答应你救他便是,但是他灭我全族,我便让他饱尝与挚爱天涯永隔生死不见之痛。”
她默然点头应允,唇畔含着两分笑意,只是眸中竟泛起了泪。
白谷揭下贴在城门的皇榜,慕白虽不知白谷的身份,但伤势日渐好转犹让他欣喜不已。
卧榻养病的这段日子,不染一直侍奉在侧,为他换衣擦身事事亲为,却在慕白握住她的手时,不动声色的挣开。
她想的只是在最后的日子里多见他一面,将他的眼,他的眉都记在心里,深深地刻下去。
她去告别时,慕白不做声,只是愣愣的望着她,一口血哇的吐在她的裙上,如同一朵诡异的花缓缓绽开,窒得她不能呼吸。
慕白的伤养好以后便去了战场,他还是那个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常胜将军,只是没有再提起不染,直到他功成身退后,对身旁那个容貌恍若她的女子轻声道:“不染,慕白就要来见你了。”他终是放不下这最后的执念。
慕白死后,她连最后的念想都消失了,像一朵花般迅速地枯萎下去,白谷将她葬在他的墓旁。青水远山,不近尘世喧嚣。
不染归位后,只知道白虎星君奉命下界助人帝一统天下的转世名叫慕白,可这转世历劫于仙神来说只是黄粱一梦,匆匆而过。
即日大朝时,仙君曾问慕白神君此次下凡可后悔之事,他转过脸看着不染道:“我最后悔的便是在她最后的日子里,陪在她身边的人不是我。”
不染抚着眉间一点朱砂,漾起轻轻浅浅的笑意,如千万芳华霓彩刹那绽放。
当初他吐出的血,是她的丹顶红。
外一篇:花凋
江南雨凉
烫一壶花雕
弦音声声
听一段浮生过往
一坛花雕佳酿
原是女儿红妆
杨柳新生回廊风轻
窗前疏影画眉胭脂偿
帘外海棠匆匆
道是情浓
兰台又起晓风
云烟诉尽雨凉
君只求一醉浮生
听不去昨年絮语残梦
谁把歌谣拼凑成惆怅
已错过泪落两行
君只求一醉浮生
看经年如霜轻叹酒空
微雨下独饮冷香
却是此生情缘成空(如梦)
烛影轻晃
叹故梦夜长
泪落无声
可笑自欺是情长
灯花剪断孤影
原来入戏一场
女儿红妆海棠飘零
沉梦终醒花凋酒已浓
才懂此间心伤
当时深情
不过一念荒唐
换来绝笔一张
君只求一醉浮生
谁听去昨年絮语残梦
微雨下帘外几许冷香
是此生情缘成空
君只求一醉浮生
看经年如霜轻叹酒空
谁把歌谣拼凑成惆怅
已错过泪落两行
浮生荒延集 第9章 短篇:长安北望
我站在这里,站在千年之后的这里,手中抚着残旧的书卷,纸张透出深浅不一的黄绿,我抚过那段写着《渭城曲》的书页,残损的字迹模糊的无法看清,我只能凭着依稀的猜测,穿越过迷蒙的烟尘,拂去一重重沉寂的歌声,去往千年之前,去看一看他们,看一看那些留存在旧卷中的残痕。
清晨落下的一场微雨,带着微微的潮湿和冷涩弥漫在渭城上空,穹空中厚积的乌云沉闷的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抬头看一眼窗栏外清泠的柳色,雨色初洗的嫩碧在他的眼中渐渐湿润起来。
安史之乱后的今天,他曾经期许的盛唐在凛冽的寒风中摇摇欲坠。他在这座西北孤城回望东南,长安城中依然是不变的歌舞升平,琼觞迷醉。那一场战争像一把匕首,哗啦一声就把整个唐朝的历史劈成了两半,一半荣繁之极,一半冗繁之至。纵使韶衣锦瑟,空梦繁华,却不复当年四海同歌的鸿恩华锦。仿佛所有属于那个时代的笑意都蒸腾在时光上空,露出一双双隐在背后的期望的眼神。
他用衣袖遮掩去那些熹微的期望,坐在渭城的客舍中为他的元常送别。长安城往西隔了一道渭水便是渭城,阳关在渭城的西北边境,若是再往北便是不度春风的玉门关。阳关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渭水的这一边朔北烟尘,渭水的那一边柳色青青。西北长风浩荡万里,几乎令人站不住脚,他纤薄的背影却在这荒凉之中长久驻足,隔着漫天的风沙默默凝望,入眼之中是初春融不化的积雪,热血凝不聚的黄沙,如此凌厉冷硬在他的笔下却多了几笔柔意温厚。渭城的旗楼白壁上还有他留下的痕迹,他在那片斑驳的旧壁上将他的惜别却洒脱的心绪挥洒的淋漓尽致。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王维自九岁能属词,工书隶,娴音律。他在晚年为友人元常送行时写下了这首诗——《渭城曲》,又称《阳关三叠》。这是一首送别的名曲,友人元常奉命前往安西前线疆埸,诗人陪着他行了很久的路,忍受了太多的艰辛寂寞,只为在这座西北的渭城为他的友人做最后一场离别。黯然**者,唯别而已矣。他唱的阳关没有折柳,没有断肠声,也没有微白的飞絮。只有一杯酒,这一杯酒里却浸渍了太多愁绪太多酸涩,他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期望元常饮过这杯酒水,细细品味他深挚的惜别。他的惜别太真挚深沉,竟到了明朗洒脱的地步,就连白居易也曾在诗中写到:“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
渭城中迷蒙的雨丝,客舍外青青的柳色,诗人从游思中回转神来,斟一杯酒,对面前即将离去的友人微笑道:“再来一杯吧。阳关之后便再没有故友可以同你把酒言欢了。”
这杯酒,送别的元常定会一饮而尽,和着离去的笑意,和着拯救家国山河的豪情壮志,即使枯骨黄沙,征战中生死一线之间,他也要勉力拼上一拼,将这份豪迈做的十足。
唐人的洒脱风范在这杯酒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这是任何战争、任何更迭也洗刷不去的风姿。它藏在唐人的衣褶皱襞中,藏在他们的脸容神貌中,藏在历史不经意间遗落的只言片语中,即使在千年之后的今天仍然散发着熠熠的光芒。
我伏在岁月的窗牗旁,菱花雕痕里落满细细的尘灰,我挽起衣袖轻轻拭去那些旧迹,手中旧卷又翻过一页,那些细碎的光华在眼前微微闪现,在脑海深处洇染出一片模糊的墨色,只隐约记得一句: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你看,这就是他们,即使离别也不会满面愁容,涕泗流落,他们只会执袂相别,道一声贤兄慧弟,冀望别后重聚,约一个或许终生也无法相聚的时日,转身告别,自此各奔天涯,不复再见。
可是只要仔细瞧瞧却可以看见他们的目光那么淡泊宁静,神采那么明媚自信。时光太过遥远,隔了一路又一路的烟尘,他们的音容定格在那个永恒的瞬间,他们的影子在千年之后的今天渐渐模糊起来。我试图去拼凑起旧日的残梦,手中却只留下一把尚带余温的灰烬。
会不会在此时此刻,那个名叫王维的诗人恰好从窗边转过脸来,眸底敛尽驿舍外青青的柳色。他沉默良久,饮尽杯中薄碧的美酒,座前的元常早已离去,纵马出了渭城,出了阳关,去往那裘马金戈的疆场,空余一个虚影在他面前默然涣散。
当你倚着冷硬的石墙,手中握着牛皮制的酒囊,酒囊里发出咣咣的声响,你仰起脸将囊中的烈酒一饮而尽,醉酒所带来的暖意袭上你的四肢五骸,在这一刻的迷蒙中,你会不会,会不会想起这一日渭城的送别,在青青柳色里,你我二人把酒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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