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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龙印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黑糖煮酸梅
“等一等!”
萧逸飞抬起了头,只见一名美貌的女修踩着飞剑,从天而降。这位修士没穿着弟子服,倒穿着一件相当好看的杏黄色锦裙,让人看着就眼前一亮。方才还神情恹恹的管事立刻堆出了一脸笑容,谄媚地走向那位女修,迎道:“公良师姐,你怎么来了?”
“路过而已。”那女修点了点头,“宋管事是要将这些人送去山下?”
“自然自然!”宋管事忙说,“他们不是心性不佳便是根骨不济,这就要送去了!”
说罢,他威胁地瞪了刚才要找茬的几个杂役一眼,示意他们站到后面去。新晋杂役们乖乖后退了一步,为首者偷偷在脖子上划了一下,暗示这事没完。萧逸飞没注意到这个,他不知哪儿来了勇气,不退反进,走向了那个看上去是大人物的“公良师姐”。
“公良师姐,您缺杂役吗?”萧逸飞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别太像哀求,“小子虽然根骨不佳,但此前心性悟性都为上品,或许能帮师姐您……”
“去去去!师姐也是你个一身废骨的凡人能叫的?”宋管事呵斥道,等再看向女修,又变出一张讨好的脸来,“公良师姐,我这就把他带走!”
“都为上品?”女修不理宋管事,只打量了萧逸飞几眼,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啊”了一声,轻笑道:“你便是那个天行峰最后一个爬上来的人吧?能在这么多人的撕扯下逃出生天,也真是了不起哩。”
她不笑时有几分冷艳,一笑便露出一对酒窝,如雨过天晴,看着格外讨人喜欢。萧逸飞不由得傻乎乎地也笑起来,被夸得昂首挺胸,却听女修继续说:“能在两场比试里惹出这么多非要把你拉下马的仇人,实在难得一见啊。”
萧逸飞被说得有些讪讪,只嘀咕道:“不遭人嫉是庸才。”
女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他的大言不惭摇了摇头。她收起了笑容,转头对宋管事说:“我记得掌门师伯在上一次收徒大典里便定下规矩,根骨不佳但心性与悟性皆上上者可以去玄武殿再测资质,是也不是?”
“可是,可是此人并非根骨不佳,而是一身废骨……”宋管事呐呐道。
“他可是在问心路与天行峰上所得考评皆为上上?”
“确实。”宋管事硬着头皮道。
“那宋管事还有何异议?”
“是我考虑不周!”宋管事干脆地认错,谁都知道这位公良师姐行事公正又后台极硬,绝对得罪不得。他试探道:“我这就送此人前去玄武殿?”
“我正巧要回去,便让他与我同行吧。”女修道。
那女修又与宋管事谈了几句,重新跳上飞剑,将萧逸飞也拉了上来。他心中砰砰直跳,憋了好一会儿,直到飞剑飞上了天空,地下人影看不分明,才忍不住说:“您是公良曦……小姐吗?”
“叫师姐吧。”女修爽朗道,“你知道我?”
“您称呼宁掌门为师伯,又姓公良,小子斗胆猜测世界便是公良曦,魏长老之徒,公良长老之女!”萧逸飞激动道,“两位长老皆是化神大能,曾斩杀复生的魔龙,以两人之力将枯荣道的魔修打得龟缩南荒!人人都知道魏长老剑法无双,公良长老在阵道上独步天下……”
公良曦又笑了起来,笑声中带了几分调侃,像在笑话萧逸飞随口乱拍马屁——毕竟他一个毫无根基的凡人,对修真界和乾天谷内的情形能了解几分呢。萧逸飞忙解释道:“我家便住在梁国,不幸得罪了魔修,若非两位长老赶走了枯荣道,恐怕早已遭遇了灭门之祸!”
飞剑前头的公良曦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笑容透出暖意。“如此甚好。”她笑道,看起来欣慰又自豪,“爹爹说梁国的花朝节庆典很有意思,现在还办吗?要是被魔修毁了,那就太可惜啦。”
“每年都办!”萧逸飞说,“等师姐有空,我一定带您去花朝节玩!”
话一出口萧逸飞就觉得这话有点歧义,毕竟花朝节从来是恋人相携寻花去的。他只盼公良师姐仅仅随口一说,对花朝节并不了解,却见对方促狭地扬起两根眉毛,显而易见知道得不少。这位自认已是男子汉的小少年窘迫得连连解释,脸都红了。
飞剑带着二人转过大半个乾天谷,来到了远处清净的一处山峰。这座山峰要比用来考核的天行峰高几十丈,直插云海,气势磅礴。
“这就是招致峰,此前只是一片白地,爹爹堆土为山,引灵脉筑山骨,这才有了此峰。”公良曦介绍道。
“这可真……”萧逸飞张大了嘴巴,对此等难以想象的移山倒海之能词穷,只好说:“‘招致招致’,是取网罗天下贤才的意思吗?”
“呃,算是吧。”公良曦含糊道。她东张西望,忽地面色一喜,向前方某处飞去。
萧逸飞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云雾中出现了两个修士,一位头发眉毛全白,穿着一身洁白道袍,面上笑容温柔;另一位身穿黑袍,一双眼睛黄中透绿,气势迫人,让萧逸飞汗毛倒竖,仿佛在林中遇见了野兽。公良曦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与那两位修士熟稔地交谈起来。他们一路同行至山顶,只见山顶有一片空地,好似被人削去半个山头。那里已有几个修士,萧逸飞一眼便看到两位救命恩人。
公良长老高冠道袍,一派仙人风范,萧逸飞还记得他的剪影如何出现在笼罩了大半个梁国的大阵之上,让包括萧家在内的千家万户没有在枯荣道孤注一掷的毒焰中丧生。站在他身边那个腰悬宝剑之人一定就是魏长老了,他一剑斩杀数百个可怕魔修的画面还在萧逸飞脑中,让他每次想起都要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拜入这位长老门下,学得斩妖除魔之能。
“爹爹!”
公良曦降下了飞剑,不等灵剑落地便自己跳了下去,欢欢喜喜地跑向父亲。只见……那个腰悬宝剑的修士笑着迎了上来。萧逸飞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疑心自己搞错了人。他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高冠道袍的修士也靠拢过来,只听公良曦笑嘻嘻地仰头对他唤道:“阿爹!你们今日创界也不先同我说一声,要是错过了,我得后悔一辈子呐!”
呼,萧逸飞松了口气,刚才果然只是误会,他没弄错人。看起来师姐与她师傅关系真是十分亲近。
“我们不正等着你吗?算算日子你就该今天回来。”魏长老伸手去拍公良曦的脑袋,公良曦脖子一缩,捂着头顶的发髻,嘟着嘴避开了。魏长老作出一副可怜相,嘴里叨叨着“女大十八变”云云,两位姓公良的修士齐齐瞥了他一眼,公良长老笑着拍了拍公良曦的肩膀。
有童子与修士正在山上忙忙碌碌,萧逸飞偷偷打量着四周,隐隐感觉到了一种要发生什么大事的预感。公良曦师姐大概此前离山许久,这会儿正与她的父亲和师傅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颇有娇憨活泼的小女儿态,惹得萧逸飞频频偷眼去看。此时有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吓得跳了起来。
来人是个摇着扇子的男子,面白无须,一副公子哥做派。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萧逸飞的脸,边看边啧啧作声,甚至一把将方才与萧逸飞他们同行的白发男子拉了过来。这下可好,两人一起看起了萧逸飞,那眼神和赏玩名画似的,直把他看得毛骨悚然。
“二位老爷?”萧逸飞硬着头皮道。
“看见没有?瞧瞧这儿,还有这儿,真不愧是……嗯哼哼。”男子拿扇子点着萧逸飞的脸,“哎呀,这位少年,我看你骨骼清奇,根骨极佳,实在是三百年难得一遇的仙道奇才!来来来,我这里有一卦,今日与你有缘,便白送给你了吧!”
“老爷莫消遣我。”萧逸飞强笑道,“小子一身废骨……”
他说到这儿,拿扇子的男子便笑,白发修士也笑。他俩一笑,之前那个气势凌厉的黑袍修士也走了过来,目光刀子似的在萧逸飞身上扫来扫去,似乎想看看他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这三人一围观,又有个脸上有印记、双脚不着地的女修凑了过来,看热闹似的伸长了脖子。
这下萧逸飞真冒汗了。
“啧啧,干嘛拿看江湖骗子的眼神看我呢?”公子哥儿唏嘘道,“要不要来打个赌?你想拜入魏长老门下吧,我就赌你只要一自报家门,魏昭绝对不会收你,信不信?”
萧逸飞心中一沉,他自知这身破烂根骨本来就很难拜入乾天谷,更别说投入化神大能门下,可被这样一语道破又是另一回事。希望失望在短短的一天内交替若干次,直让他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唉,占叔叔别欺负小孩啦!”公良曦解围道,“他根骨不善但心性悟性俱佳,我过会儿要带他测一测其他资质呢。”
她把萧逸飞从越来越多的人堆里挖了出来,对萧逸飞介绍道:“这位是散修盟盟主占弈,‘天下为棋’占真君。那位是周幼烟周真人,前凌霄阁剑修,如今转为鬼修。白头发的这个是占真君的徒弟,占白子占真人。黑袍的是他的师兄和道侣涝山君——他不喜欢别人叫他的本名,还是以道号相称为妙。”
说到此处,她弯了弯嘴角,而黑袍修士涝山君翻了个白眼。“怎么就叫不得本名啦?”占弈咋呼道,“姓占辱没你啦?和小白相对你不高兴啦?”他拿胳膊肘杵了杵徒弟,夸张道:“黑子?说你呢,黑子哎?”
涝山君面无表情地斜睨了他一眼。
萧逸飞与诸修士一一见礼毕,又有修士趁着仙鹤匆匆赶来,正是收徒大典开始前露面过的乾天谷掌门宁采珊。这位鹅蛋脸的宫装妇人嗔怪道:“如此大事,说开便开,也不见你们选个良辰吉日。”
“开在哪一天,哪一天就是良辰吉日。”魏昭笑道。
“倒怪我修为不稳,今日才能动手呢。”公良至说,与魏昭相视一笑。
“哪里的话!”宁采珊神色激动,“昆华界已有五百多年没有化神大能开辟小千世界,更别说两位化神修士共创一界了!我乾天谷有此洞天可进退,哪怕再遭大劫,也可传承成不断!”
招致峰上的众位修士大多难掩感慨,唯有初入修真界的萧逸飞一头雾水。公良曦在旁边小声解释道:“化神大能一旦稳固境界,便能自创一界。”
“可是两位长老不是早就升为化神了吗?”萧逸飞问。
“得怪我。”公良曦说,“阿爹为给我重塑身体,境界一直不稳,近日才得以开辟一界。”
重塑身体?萧逸飞心中惊叹,想想此前看到、听到的移山倒海、鬼魂修道与开辟世界,心中再度一片火热,充满了对踏入道途的渴望。
天空就在此刻一亮。
两个说小话的人抬起头来,只见人群中的魏昭与公良至双手交握,两团华光从他们泥丸宫中飞出,在空中交缠成一片庆云。那两团庆云一者青黑一者洁白,却顺理成章地水乳交融,合为一片混沌。
招致峰上的天空忽然一片昏暗,仿佛日月星辰在此刻都被混沌吞没。交融的庆云猛然向外一扩,色彩变得稀薄,中间撕扯开一个不规则的漆黑混洞,洞中有火光跳跃、雷声轰隆。
萧逸飞的心神为这混洞所摄,一时间完全喘不过气来。那黑洞明明只有黄豆大小,声势却极其恐怖,仿佛那一头有天地大灾,光是管中窥豹便让萧逸飞心悸不已。混洞一张一弛,宛若活物呼吸,好似一不注意便要闭合,将那一头的世界重新吞没。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鸣好似太古回响,让萧逸飞头疼欲裂,心神大震之下几乎要魂灵出窍。浑浑噩噩间他只听得一声清吟,让他神魂为之一定。公良曦在他手腕上一抓,萧逸飞觉得自己好似在暴风雨中藏入海港的小舟,不再时时担忧倾覆之祸。
他再凝神去看时,一柄宝剑已经飞到了空中,一举钉住了混洞一角。无数道难以表述的文字图案结成半个小阵,钉上混洞的另一边。那看上去不像个完整的阵法,但与那柄剑两相结合,却让萧逸飞这样不懂阵道的外行人都产生了圆融完满之感。剑与大阵向两边拉扯,竟将混洞生生扯开了。
所有在乾天谷内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到一柄刺破长空的巨剑,看到一圈繁复博大的阵纹,看到一只洁白如玉的巨手,看到一只尖锐青黑的利爪。那巨剑斩开了混沌,那阵纹定住了清浊,巨手一托则清气上升,五行衍生而后归位;利爪一抓则浊气下沉,生灵于大地于海洋中诞生。
扩张的混洞中浮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弹指万年,一个世界的虚影正飞快地形成。
乾天谷内所有人都痴痴仰头站立,静观天地开辟;乾天谷外无数被这声势吸引而来的修士们心神迷醉,远远感受着造化神妙。无数凡人困惑地抬起头,为莫名其妙飘散起的雨丝和远远传来的雷鸣。今日无疑是值得记入昆华界史册的一天,在屠龙之战的断代之后,终于又出现了两名能够开辟天地的化神大能。
数名元婴巅峰的真君下定决心闭起了死关;无数修士受此激励,道心有所进异;曾经命定的气运之子萧逸飞在这一天立下成道之志……而对于开创了这一界的两位修士而言,这件事要私人得多。
魏昭与公良至,两个相识于总角之年的师兄弟、挚友、手足和道侣,在今日终于完成了他们十来岁时的约定。
又及:
萧逸飞在招致峰上的玄武殿详细测过资质,测试结果果然是骨骼奇清而非一身废骨。可惜占弈的另一项推算也准了,魏长老一听他的名字便怪笑连连,拒绝收他为徒——公良曦越求情魏长老脸越黑。最后还是公良长老啼笑皆非地收了萧逸飞当徒弟,这让魏长老嘟嘟哝哝抱怨了好久。
“这样吧,我可以传你剑术。”后来魏长老私下对萧逸飞和善地说,“但是我这剑术呢,有一项副作用,那便是倘若与道侣之外的人勾三搭四,脐下三寸便会自爆。你看如何?”
至于萧逸飞有没有学这等剑术,与谁结为道侣,最后脐下三寸有没有自爆……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今后是年轻人的故事,老人家们么,在艰难曲折的苦难和波澜壮阔的传奇之后,他们像任何无聊爱情故事的结局一样,从此幸福快乐直到永远。





捕龙印 71|番外-拜母
今日的项阳城阴云密布。
魏将军府的大门紧闭,连从门外走过的人都一个个行色匆匆。叫卖的小贩们避开了这条街,老住民们向那里投去复杂的眼神,连最无知的游人也不会靠近将军府前那两座闻名瑞国的石狮子,鉴于半数禁卫军围住了将军府,严苛地盘问每一个出入者。
已经七日了。
明面上,说是要保护将军府,可谁不晓得魏家的家丁都能拉出去打仗呢?只能怪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与魏府过不去,魏三将军带着神武军的主力被一场百年难见的暴风雨困在了南荒,魏小将军带兵去救,不久后也音讯全无,地方大员声称他们通了敌。谁信啊?项阳的百姓不信,可好些重要的官员信;魏氏旧部都不信,可皇帝看上去将信将疑。于是魏大将军前些日子辞了官,可惜老家就在项阳,也没法“还乡”。
就算有地方去,也没人想背着叛徒的名头离开。上到不情不愿交还兵符的魏大将军,下到府里那些恨不得披甲请战的老兵们,没一个肯告老还乡。魏家上下都是武将,忠勇善战,然而既没有野心也没有在朝堂上周转的灵活手腕,这样一个声名赫赫的武将世家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红火到今日,不得不说已经气运极盛。
魏老太君躺在床榻上,一样能感觉到府中山雨欲来的气氛——没人会拿这事叨扰病中的老人,可魏老太太这把年纪啦,她哪里可能一无所知?她虽没上过战场,却是将军的妻子,将军的母亲,她知道空气中的噩耗是什么味道。
魏老太太依稀觉得自己在等人,却病得有些糊涂了,想不起这回在等谁。她这辈子绝大多数时间在等人,等着丈夫和孩子们凯旋而归,或者送回残缺的尸骸,一面旗子,一些衣冠。
是魏老将军吗?不,他还没老得不能上战场时就留在了南荒,家里的老大单人单骑把他从蛮族旗子上抢回来。这事儿没人敢跟魏夫人说,但她也听过街上的话本。家里人那阵子都小心翼翼怕她哀伤难耐,其实她比他们以为的平静许多。魏老将军抱怨过自己迟钝起来的身手,抱怨过受伤不能出战的每一天,魏夫人心里晓得,比起在床上寿终正寝,丈夫大概更愿意死在战场上。
何况,说句不太好听的话,魏老将军与魏老太君其实不太熟,现在她都不记得丈夫的脸了。他们婚前素未谋面,婚后聚少离多,一个终日驻守南疆,一个成天在项阳操持家务,也算得举案齐眉。
那么是魏大将军吗?
不,老大伤了腿,之后神武军的衣钵交给了老二、老三。魏老太君仔细想了想自己在等哪个,想得头疼也没想出来。
魏老将军训儿子像练兵,毫不客气,在家都行军令,让儿子们叫自己将军。他把才四岁的大儿子拎走那会儿魏夫人就没法拦着,后来更没办法了。大儿子跟丈夫上战场那天婆婆找她去说了一夜话,随时准备丧子的老夫人宽慰着今后也要担心这个的儿媳妇,第二天魏夫人就得擦干眼泪,继续当魏府端庄的女主人。
魏老将军是个相当专横的丈夫和父亲,他说儿子们今后得跟他一起上战场,儿子们就得上,这是魏府长盛不衰的唯一要诀,也是瑞国安然无恙的重要条件。魏夫人对此无能为力,她插不上话,只能尽力给在外面受苦受累的孩子们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从大儿子到二儿子,从二儿子到三儿子,魏家的男丁总是这么在父亲手底下长大的,魏夫人一度以为事情不会有所改变。
事实上,转机在最后来了。
有那么一天,魏老将军带回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那孩子这么小,头上没几根毛,包着他的被子裹得乱七八糟。魏夫人询问地看向丈夫,向来独断专行丈夫脸上,居然千载难逢地露出一丝踌躇来。
“这是我的儿子。”魏老将军不太自在地说,“叫……叫魏昭。”
“妾身知道了。”魏夫人接过那个因为抱着的姿势不对而快要哭起来的孩子,问道,“这就带他去见母亲?”
“不!”魏老将军忙说,目光复杂地看了婴孩一眼,“上个族谱就够了,记在你名下。你好好教养他。”
说罢,他像放下一桩心事,转身匆匆走了。
魏夫人只当丈夫羞于接回外室又对孩子抱有愧疚,这孩子的生母没准是个贱籍,甚至是个异族,但交到魏夫人手中便是她的孩子——瞧这娃娃黑瘦的模样,显然没被好好照顾过。她把那乱七八糟的襁褓理了理,看看四下无人,伸手点了点婴孩要哭不哭的脸蛋,悄声说:“别急,这就把你养胖。”
她做到了大概一半。
取名魏昭的孩子胃口很大,飞快地长了牙,给什么吃什么,吃什么都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这难免要让投喂者心中软成一片。他长了牙就乱啃(咬人颇疼),能走路就乱跑,活蹦乱跳得像只猴儿,又因为吃得好锻炼得好,完全不胖,反倒小小年纪就壮得像头小牛犊。魏夫人私下掂量过一两次,这孩子是个实心的,等累得要人抱回去的时候,那重量简直让人咂舌。
魏老将军没训小儿子,可能是对老来子多了一两分慈爱容忍,魏昭是几兄弟里唯一放养的一个。他不用被逼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满身旺盛的精力挥洒在所有他感兴趣的地方。他四五岁就把偌大一个将军府摸了个遍,知道哪一棵树的树杈适合在上面爬,哪一个墙角下有着隐秘的狗洞——接着,没人能阻止他溜出去了,捉魏昭比捉贼还难。
端庄的魏夫人为他柳眉倒竖的次数比此前半辈子还多,好几次都想冲过去拧他耳朵。可偏生这比谁都顽皮的孩子又比谁都狡猾,每次都在魏夫人要忍不住前撒娇卖乖,嘘寒问暖,赔礼道歉,能对他生气超过半天的人,一定有一副铁石心肠。
没人不喜欢魏昭,魏老将军的母亲开始对这外室之子颇有微词,后来一见他就笑得见牙不见眼;老大老二老三一度摩拳擦掌想让小弟弟也吃他们当年吃过的苦头,结果一个个对小弟的机灵勇敢赞不绝口,都成了不错的哥哥;项阳城老看见魏小公子的人多半心里把他当自家的子侄辈儿看待,他们都说,这孩子长大了一定也很有出息,和他的父亲、他的哥哥们一样。
魏夫人当然也很喜欢魏昭,却不希望他和父亲、哥哥们一样。她用勺子给这孩子喂过奶糊糊,给他缝过虎头鞋,在树下看他荡过秋千,夏日给他打过扇,冬日为他煲过汤。她看他从那么瘦弱的小可怜长成个虎头虎脑的捣蛋鬼,从走两步会脚软的面团变成能舞长#枪的小少年,听他叫自己母亲,听他用掉了两颗乳牙的漏风声音给她说笑话……那是她的孩子,第一个由她一手养大的男孩。
魏昭为了降服烈马摔断胳膊那一回,魏夫人一边板着脸喂他吃药,一边想着:要是魏将军要她的小儿子也送上战场,哪怕像个泼妇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她也非要拦着丈夫不可。
“娘?”魏昭怯生生地说,一口喝光了药,摆出一张可怜兮兮的苦脸。魏夫人叹了口气,他便厚着脸皮粘过来说自己错了,又说这次只是意外,绝对没有下次。“何况我不是成功了吗?”魏昭说,双眼闪着兴奋的光,“嘿,等我一好,一定要让母亲看看儿子骑起马来何等英姿勃发!”
魏夫人又忍不住要叹气,她心知自己能拼命拦住任何把小儿子推进危险里的人,除了魏昭自己。
后来如何了?
魏老太君睁开了眼睛。
她方才眼前黑了好一阵,似乎听见仆人们兵荒马乱地叫嚷着什么。这会儿她睁眼,却发现室内一片安静,没有一个侍女,只有一个男人半跪在她床头边。那个成年男人十分英俊,更重要的是十分熟悉,魏老太君努力思索着,那人面上的神情便悲伤起来了。
他不知做了什么,魏老太君感到脑中的迷雾散去了许多,甚至能想起死了几十年的丈夫长得什么样。这人并不像丈夫,也不像老大,不像老二,不像老三,他事实上长得和魏家人并不像,魏夫人的脸却亮了起来。她颤巍巍伸出手,按住了对方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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