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文明与新闻传播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李彬
京华有李光者……以谀佞事田令孜(唐末权倾一时的宦官),令孜嬖焉,为左军使,一旦奏授朔方节度使。敕下翌日无疾而死。光有子曰德权,年二十余,令孜遂署剧职。会僖皇幸蜀,乃从令孜扈驾,止成都。……数年之间,(李德权)聚贿千万,官至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右仆射。后(陈)敬瑄(田令孜之兄)败,(李德权)为官所捕,乃脱身遁于复州(治湖北沔阳),衣衫百结,丐食道涂。……寻获为牧守圉,人有识者,皆目之为看马李仆射。同上。
从以上所述的唐人笔记中,我们不难看到笔记之作与新闻报道的相通之处。由此可以推想,唐代士子撰述笔记时的心态应与当今记者采写报道时的心态相去不远,他们都极力从纷综的人事中采撷新奇独到的东西,并力图使之传播开去,为尽可能多的人所知晓。法国汉学家谢和耐在论及南宋时人的日常生活时曾写道:
收集奇闻轶事的爱好早在唐代就十分风行,而到了宋代就更加明显。印刷术使得这类著作流传甚广,它们是由一系列的简短故事组成,这些故事均极尽荒唐怪诞之能事,却个个都有其亲眼目击的证人。人名、地名、日期等,均被准确地提供。[法]谢和耐著,刘东译:《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176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
就此而论,唐人笔记或许可以说是当时最富新闻传播意识的一种传播方式了。一部小册子似的笔记小说,不就像一份若干版的报纸么?其中的内容不都是琳琅满目可讶可叹么?不同之处仅仅在于信息容量和传播时效的差异(表面的不同略而不计),然而从中世纪至当代,各国的历史都表明传播的容量与时效乃是一个动态的递增过程。今人不能强求古人在报道上分秒必争,更无法奢望动辄几十版乃至几百版的报纸,倒是不妨借鉴一下唐人笔记在传播新闻上的技巧与手法,看看究竟是什么因素使得当代记者称为“易碎品”的新闻,在唐代的士人笔下居然获得了一种永恒的魅力。
我们觉得,其间因素是否可粗略地归结成三条。第一条是以记人为主。唐人笔记虽然涉及广泛,但每一条记述几乎无不以人带出,无不以人为记述的焦点,即使纯记物事,也总从人处落笔。如《唐国史补》中的这一条:
长安(武后朝年号,701—704)中,争为碑志,若市贾然。大官薨毙,造其门如市,至有喧竞构致,不由丧家。是时裴均之子,将图不朽,积缣帛万匹,请于韦相贯之,举手曰:“宁饿死,不苟为此也。”《唐国史补》卷中。
人,是一切社会历史中最生动活跃的基元,所有人类文明归根结底都无非是人的活动、人的投影、人的创造。因而,抓住了人,也就抓住了永恒的命题。
第二条是以人的本真面目为主。唐人笔记中形形色色的人无论是好是坏,都是真实的、本色的、与人的共性相通的,他们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即使放在千年之后的当代,即使置于文化背景迥异的异域也不难理解。如《南部新书》中的这一则:
中书省有磐石,薛道衡为内史侍郎,常踞其石草诏。后(来其)孙(薛)远超每见此石,未尝不泫然。《南部新书》甲。
第三条使唐人笔记获得恒久魅力的因素,就是只记事实不加评判的客观叙述笔法。当然,这并不是说作者本人没有主观倾向,毋宁说他把价值判断寓于不动声色的直白之中。
上述三条即记人、记活人、记活人之所为,或许就是唐人笔记为今日记者提供的有益参照。
唐代文明与新闻传播 第八章 士人传播——分论(下)
熟谙近世掌故的邓云乡老人,于20世纪80年代初曾撰文记述了这么一桩轶事:
七十年前,在北京菜市口北半截胡同南端,海内外知名的古老酒肆广和居饭庄子的某一间雅座墙上,出现了两首不具名的题壁诗,一时轰动都门,成为官场顶戴之间的热闹新闻:有的称赞,有的咒骂,有的生气,有的看笑话,一直多少年,人们还津津乐道,成为本世纪初极其脍炙人口的宣南掌故。wwwwcom……近人巴县杨沧白《广和居》诗云:“春盘菜半成名迹,怀壁诗多系史材。”宣南广和居一百多年,一似唐代长安的旗亭,不知有过多少题壁诗,而晚近则以这首最出名,正所谓“系史材”了。邓云乡:《广和居题壁诗》,载《学林漫录》六集,180-18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2。
关于此诗此事的详情,可参看他的《广和居题壁诗》一文。这里我们主要对题壁这一传播方式感兴趣,因为本章的内容正是唐代士人传播中此类司空见惯而别开生面的手段——题壁。
题壁的由来
诚如武汉大学的曹之先生所言,作为一种传播手段,“题壁简单易行,只要把作品写在墙壁上就行了。天南海北的过往行人,见而读之,读而抄之,就可以把作品传得很远很远”曹之:《中国印刷术的起源》,34页,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4。需要补充的是,对题壁之作见而读之、读而抄之的过往行人肯定不是文盲,显然当以读书人、文化人居多,亦即文人士子是题壁的传播主体。
追根溯源,题壁之作“始于两汉,盛于李唐”曹之:《中国印刷术的起源》,38页。据说东汉书法家师宜官喜爱饮酒,“或时不持钱诣酒家饮,因书其壁,顾观者以酬酒,讨钱足而灭之”《晋书》卷36引卫恒《四体书势》。这是有关题壁的最早记载之一。汉代之后,题壁渐多。据《晋书·宋纤传》:
酒泉太守马岌,高尚之士也,具威仪,鸣铙鼓,造(访宋纤)焉。纤高楼重阁,拒而不见。(马)岌叹曰:“名可闻而身不可见。德可仰而形不可睹,吾而今而后知先生人中之龙也。”铭诗于壁曰:“丹崖百丈,青壁万寻。奇木蓊郁,蔚若邓林。其人如玉,维国之琛。室迩人遐,实劳我心。”
宋纤是当时一位有名的高士,隐居于酒泉南山,太守盛容造访而终不得一见,感慨之下题诗于石壁之上。南北朝时期,题壁已是大畅其风,史书中也多有记载。如《南史·刘孝绰传》:
孝绰辞藻为后进所宗,时重其文,每作一篇,朝成暮遍,好事者咸诵传写,流闻河朔,亭苑柱壁莫不题之。
如此情形与白居易的歌诗“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的盛况略无二致。再如《南史·王僧虔传》:
昇明二年(478),为尚书令。尝为飞白书题尚书省壁曰:“圆行方止,物之定质。修之不已则溢,高之不已则栗,驰之不已则踬,引之不已则迭,是故去之宜疾。”当时嗟赏,以比座右铭。
王僧虔是南齐书法家。此例引人注目之处不在于题壁的内容,而在于题壁的地点——尚书省。它表明当时题壁现象已十分普遍,甚至渗透到宫禁森严的庙堂之上。
隋朝年代虽短,但却留下历史上最长的一首题壁诗,这就是孙万寿那首总计420字的五言诗《赠京邑知友》。据《隋书·孙万寿传》:
万寿本自书生,从容文雅,一至从军(时因衣冠不整而配防江南),郁郁不得志,为五言诗赠京邑知友曰:
贾谊长沙国,屈平湘水滨,江南瘴疠地,从来多逐臣,粤余非巧宦,少小拙谋身。欲飞无假翼,思鸣不值晨。如何载笔士,翻作负戈人!飘飘如木偶,弃置同刍狗。失路乃西浮,非狂亦东走。晚岁出函关,方春度京口。石城临兽据,天津望牛斗。牛斗盛妖氛,枭獍已成群。郗超初入幕,王粲始从军。裹粮楚山际,被甲吴江。吴江一浩荡,楚山何纠纷。惊波上溅日,乔木下临云。系越恒资辨,喻蜀几飞文。鲁连唯救患,吾彦不争勋。羁游岁月久,归思常搔首。非关不树萱,岂为无杯酒!数载辞乡县,三秋别亲友。壮志后风云,衰鬓先蒲柳。
心绪乱如丝,空怀畴昔时。昔时游帝里,弱岁逢知己。旅食南馆中,飞盖西园里。河间本好书,东平唯爱士。英辩接天人,清言洞名理。凤池时寓直,麟阁常游止。胜地盛宾僚,丽景相携招。舟泛昆明水,骑指渭津桥。祓除临灞岸,供帐出东郊。宜城酝始熟,阳翟曲新调。绕树乌啼夜,雊麦雉飞朝。细尘梁下落,长袖掌中娇。欢娱三乐至,怀抱百忧销。梦想犹如昨,寻思久寂寥。一朝牵世网,万里逐波潮。回轮常自转,悬旆不堪摇。
登高视衿带,乡关白云外。回首望孤城,愁人益不平。华亭宵鹤唳,幽谷早莺鸣。断绝心难续,惝恍魂屡惊。群、纪通家好,邹、鲁故乡情。若值南飞雁,时能访死生。
此诗至京,盛为当时之所吟诵,天下好事者多书壁而玩之。
孙万寿的这首长诗愁肠百结,一咏三叹,诗情饱满,一气贯通,尽情抒写了古今迁客骚人那悲苦婉曲的万般心迹,在齐梁浮艳之风方兴未艾的背景中显得尤为出色,因而被不少人辗转题写于墙壁之上,流传一时,最后得以著录于唐代所修的《隋书》之中。
唐人题壁
时至唐代,题壁之风盛行于世,借贾谊《过秦论》中的说法,可谓“席卷天下,包举宇内”。翻开《全唐诗》,里面的大量作品都标明属于随手题写的,以至于让人觉得唐诗的兴盛在相当程度上出自人们对题壁的浓厚兴趣。唐人爱诗,会诗,好题诗,乃是一种风行的时尚。几乎没有哪位诗人不曾留下题壁之作。对他们来说,诗往往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径直题于壁上。典型者如寒山,一生的几百首诗作“一例书岩石”。名相姚崇的曾孙、与贾岛齐名并称“姚贾”的姚合,也是酷爱题诗,走哪题哪,其诗友项斯说他“官壁诗题尽”,把公家的墙壁都题满了。这当然是夸张,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唐人题诗的风尚之浓。晚唐诗人郑谷更夸张,他在《卷末偶题三首之二》里写道,“七岁侍行湖外去(随父郑史赴任永州刺史),岳阳楼上敢题诗”,表明他七岁时就曾在岳阳楼上题诗了。
作为一种传播手段,题壁指的是把诗文书写于公开场所,以便其扩散流传。总称为“壁”,而具体情况则是多种多样,细分如屋壁、亭壁、厅壁、殿壁、墙壁、寺观壁、酒家壁、驿传壁、山石壁等,不一而足。其中以题于屋壁者较为常见。士子文人远游近访,常会在别人的房屋墙壁上或即兴或应邀地挥洒一通笔墨。这些文字多为应景之作,无非针对屋舍的清幽宜人及其主人的风雅玄远称道一番,然后再借机抒发一下自己如何向往山林的情志,一般来说价值不大。像杜甫的《题郪县郭三十二明府茅屋壁》、钱起的《题陈季壁》、白居易的《醉题沈子明壁》、温庭筠的《和友人题壁》等大抵如此。也许是家居环境太普通了,或者是主客关系太平常了,这类题壁之作往往乏善可陈。现在更多提及并为人熟知的,倒是宋代王安石的《书湖阴先生壁》:
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与屋壁十分相近的是厅壁。如岑参的《醉题匡城周少府厅壁》、《题新乡王釜厅壁》、《题永乐韦少府厅壁》,萧颖士的《早春过七岭,寄题硖石裴丞厅壁》等。李商隐因无意中卷入牛李党争,一生困顿坎坷。有一次,他去拜访恩主令狐楚之子令狐绹,主人以他娶了政敌的女儿一事而拒不相见。李商隐怅然久之,最后在厅壁上留下一首诗:
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许再窥。
“十年泉下”指令狐楚去世十年,“九日樽前”指造访这天为重阳日,“郎君”自然是时任宰相的令狐绹,“东阁”是宰相的办公处。令狐绹见了此诗,又是感伤,又是惭愧,“乃扃闭此厅,终身不处也”《太平广记》卷199“李商隐”。
总的看,屋壁、厅壁之作对传播来说尚属私人性的或半公开的。真正于传播有意义的题壁之处,还在公共场所。一例为楼壁。如崔曙有一次登上黄河边的一座水楼,见到亡友留在楼壁上的题诗,不由伤心感慨,于是也留下一首情兴悲凉的登楼诗《登水门楼见亡友张贞期题望黄河诗因以感兴》,里面写道:“吾友东南美,昔闻登此楼。人从川上逝,书向壁中留。……”《全唐诗》卷155。与此类似的,是下面这则广为人知的轶事:
唐崔颢题黄鹤楼诗云:“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李)太白负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唐诗纪事》卷21。
又一例为亭壁。如唐末一无名女子的《题兴元(陕西汉中)明珠亭》:“寂寥满地落花红,独有离人万恨中。回首池塘更无语,手弹珠泪与春风。”《全唐诗》卷801。此诗若非题于亭壁之上,恐怕早与作者一起湮没无闻了。下面一段题亭的故事,包含更丰富的内容:
(宰相)刘瞻之先(刘景),寒士也。十岁许,在郑左右主笔砚。十八九,为御史,巡荆部商山,歇马亭,俯瞰山水。时雨霁,岩峦奇秀,泉石甚佳。坐久,起行五六里,曰:“此胜概,不能吟咏,必晚何妨。”却返于亭,欲题诗,顾见一绝,染翰尚湿,大讶其佳绝。时南北无行人,左右曰:“但向来刘景在后行二三里。”公戏之曰:“莫是尔否?”景拜曰:“实见侍御吟赏起予,辄有寓题。”引咎又拜,公咨嗟久之而去。《太平广记》卷170“郑”。
再一例为山石。如白居易《游坊口悬泉偶题石上——时为河南尹》:济源(今河南北部太行山中)山水好,老尹知之久。……”宋人洪迈在其《容斋随笔》中记述道:“皇甫湜、李翱,虽为韩门弟子,而皆不能诗。(永州)浯溪石间有(皇甫)湜一诗,为元结而作。其词云:‘……石屏立衙衙,溪口扬素濑。我思何人知,徒倚如有待。’”《容斋随笔》卷8。显然,皇甫湜在山石上题写此诗时,是怀着一种属望人知的传播心态的。这方面最典型者还要数诗僧寒山,他一生诗作大都题于山石之上,据《太平广记》:
寒山子者,不知其姓名。大历中,隐居天台翠屏山。其山深邃,当暑有雪,亦名寒岩,因自号寒山子。好为诗,每得一篇一句,辄题于树间石上。有好事者,随而录之,凡三百余首。《太平广记》卷55“寒山子”。
像这首诗就是代表:“一住寒山万事休,更无杂念挂心头。闲于石壁题诗句,任运还同不系舟。”《全唐诗》卷806。
旗亭画壁
亭台楼阁、山岩石壁虽为公共场所,但毕竟不是人们时常光顾的地方,若论题壁的传播效果还当以寺院、酒店、客舍、倡肆等人烟稠密处为佳。
在人际交流为主体的时代,酒家饭庄向来都是信息的聚散地,来自各方的新闻或传言往往都汇集到这里,然后再由此扩散开去。于是,意在传播的文人士子便自然把酒店墙壁作为题诗的首选之处。诚如《唐帝国的精神文明》一书所言:
在酒店饮酒,并在壁上题诗,这是当时的一种风气,也可以说是一种风俗,犹如现在的饭店酒家常喜邀约名人题诗作画悬挂于墙壁,以增加其店的文化色彩,提高其文化档次。只是唐时酒店题壁所写内容,多与眼前事直接有关,故往往富于真实切近的民俗意味。程蔷、董乃斌:《唐帝国的精神文明》,171页。
如王绩的《题酒店壁》:“此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全唐诗》卷37。《太平广记》中一则几近诡秘的故事,则突出显示了酒店题壁的传播功效:
初,董昌未败前,狂人于越中旗亭客舍多题诗四句曰:“日日草重生,悠悠傍素城。诸侯逐白兔,夏满镜湖平。”初,人不晓其词,及(董)昌败方悟。草重,董字;日日,昌字;素城,越城,隋越国公杨素所筑也;诸侯者,猴乃钱镠,申生属也;白兔昌,卯生属也;夏满,六月也;镜湖者,越中也。《太平广记》卷163“草重生”。
唐代城市繁荣、商业经济发达,一时倡肆兴盛,蔚为市井文化的一大景观。特别是北方的长安与南方的扬州,更是花娘云集,红楼雾列。而唐代士人之倡肆游冶,是一点也不亚于酒家狂饮的。这从唐传奇的名篇,如白行简的《李娃传》、元稹的《莺莺传》、许尧佐的《柳氏传》、蒋防的《霍小玉传》中可略见一斑。至于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等歌咏此类情事的诗句,更是流传广远,脍炙人口。唐末的翰林学士孙棨,还写过一本随笔之作《北里志》,专记长安诸妓之事。其序云:“诸妓皆居平康里,举子、新及第进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馆殿者,咸可就诣,如不吝所费,则下车水陆备矣。”在这一背景下,题壁倡肆成为士人的好尚便在情理之中。如前文提到的孙棨,把赠北里王福娘的诗都题写在窗边的红墙上,因有数行未满,这位倡家女便自题一绝:
苦把文章邀劝人,吟看好个语言新。虽然不及相如赋,也直黄金一二斤。《全唐诗》卷802。
令人发笑的是进士李标曾与人一起去访名妓王苏苏,欢饮之际乘兴题诗于窗:
春暮花枝绕户飞,王孙寻胜引尘衣。洞中仙子多情态,留住刘郎不放归。同上。
可惜苏苏不领此情,嗔道:“阿谁留郎君,莫乱道!”然后援笔继和:
怪得犬惊鸡乱飞,羸童瘦马老麻衣。阿谁乱引闲人到,留住青蚨热赶归。同上。
倡肆题壁的典型不得不数崔涯,他的题诗威力简直可比于当今那些左右明星命运的小报(tabloid):
崔涯者,吴楚之狂生也,与张祜齐名。每题一诗于倡肆,无不诵之于衢路。誉之则车马继来,毁之则杯盘失措。……又嘲李端端:“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窗耳似铛。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生。”端端得此诗,忧心如病,使院饮回,遥见(崔涯,张祜)二子蹑屐而行,乃道傍再拜兢惕曰:“端端只候三郎、六郎,伏望哀之。”(崔涯)又重赠一绝句粉饰之,于是大贾巨豪,竞臻其户。或戏之曰:“李家娘子,才出墨池,便登雪岭。何期一日,黑白不均?”红楼以为倡乐,无不畏其嘲谑也。《云溪友议》卷中。
这与欧洲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笔下所描写的一些新闻业场景,如巴尔扎克的《幻灭》何其相似。
倘言倡肆酒楼的题壁之作未必都是戏谑笑浪的小道传闻,那么宫禁衙署的留题则未必全属敛声屏息的军机要政。如唐末好为歇后语的郑綮,初登相位,同列以他滑稽委琐不堪此任而常常嘲讽他、贬损他,他一气之下便在中书省的墙壁上题诗道:
侧坡蛆蜫,蚁子竞来拖。一朝白雨中,无钝无喽罗。《全唐诗》卷870。
《闽川名士传》记载的一则旧闻,又使人看到即使在森严的内宫,率意题壁也是不足为奇:
神龙二年,闽长溪人薛令之登第。开元中,为东宫侍读。时宫僚闲谈,以诗自悼,书于壁曰:“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上阑干。(饭)涩匙难绾,羹稀箸多宽。只可谋朝夕,何由度岁寒。”上(玄宗)因幸东宫,见焉,索笔续之曰:“啄木嘴距长,凤凰毛羽短。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薛)令之因此引疾东归。《太平广记》卷494“薛令之”。
前峰月照一江水
说到佛寺禅房、精舍道观的留题之作,人们总会首先想起苏东坡的名诗《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一状眼前之景寓心中之意的章法,几乎成为此类题壁文字的一种固定程式。像张祜的许多寺观留题都是如此,其中《题润州金山寺》里的“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一联更成名句。再如:
(宋之问从贬地放还)至江南,游灵隐寺。夜月极明,长廊吟行,且为诗曰……第二联搜奇思,终不如意。有老僧点长明灯,坐大禅床,问曰:“少年夜夕久不寐,而吟讽甚苦,何邪?”之问答曰:“弟子业诗,适偶欲题此寺,而兴思不属。”……(僧)因曰:“何不云‘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之问愕然,讶其遒丽。又续终篇曰……僧所赠句,乃为一篇之警策。(宋之问)迟明更访之,则(老僧)不复见矣。寺僧有知者,曰:“此骆宾王也!”《本事诗·徵异》。
这是初唐之事(且不论其真伪),而晚唐任蕃也有过相似的经历:
(任蕃)去游天台中峰,题寺壁间云:“绝顶新秋生夜凉,鹤翻松露滴衣裳。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既去百余里,欲回,改作“半江水”。行到题处,他人已改矣。《唐才子传》卷7。
由于寺观人来人往,上自王公下至庶民无不频繁光顾,故而对文人士子来讲题诗于此实为激扬身价抬高名望的捷径。晚唐时以一句“白日地中出,黄河天上来”(《登单于台》)而知名一时的张,曾在成都大慈寺题诗,前蜀国君王衍游寺时见而赏之,差一点要为此而授张以重任。参见《唐才子传》卷10。从下面一事中,尤见佛寺题诗、骋才使气之况:
马嵬佛寺,杨贵妃缢所。迩后才士文人经过,赋咏以导幽怨者不可胜纪,莫不以翠翘香钿委于尘土,红凄碧怨,令人伤悲,虽调苦词清,而无逃此意。独丞相荥阳公(郑)畋为凤翔从事日,题诗曰:“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后人观者以为真辅相之句。《唐阙史》卷上。
不过,唐僖宗避乱逃往蜀中时,一首题写于马嵬驿的七绝今天看来更有见地:
马嵬烟柳正依依,重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贵妃。
有时,寺观以及其他公开场所的墙壁仿佛成了“留言壁”,过往者及其交游故旧往往借以互通款曲。如韦应物《东林精舍见故殿中郑侍御题诗追旧书情涕泗横集因寄呈阎澧州冯少府》中的“中有故人诗,凄凉在高壁”,就是这一情形的缩影。元稹的《公安县远安寺水亭见展公题壁漂然泪流因书四韵》,则可谓萧条异代不同时的倾诉了。再如他的《阆州开元寺壁题乐天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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