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文明与新闻传播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李彬
细考起来,唐的驿政可上溯到西周时期的置邮传命制度。据《韩非子·外储说·右上》篇记载,西周初年,姜太公在齐,欲对两位“贤士”行刑,周公听到消息后,立刻“乘传”前往齐国去劝阻。所谓“传”,即后世常说的“驿”。借用颜师古的解释:“传者,若今之驿,古者以车,谓之传车,其后又单置马,谓之驿骑。”《汉书·高帝纪下》颜师古注。周代担负传驿事务的,称行夫。他们在天子与诸侯之间,在各个邦国之间穿梭往返,传递各种官方信息,“虽道有难而不时必达”(《周礼·秋官·行夫》)。行夫传命分徒传与遽传,前者步行,后者乘车。《诗经·小雅·大东》篇有“周道如砥,其直如矢”之句,《孟子·公孙丑上》篇引孔子的话说“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据此可知当时驿路之畅和遽传之迅。周人有“师行三十”的说法,意谓部队行军每天以三十里为程,故三十里又称一舍,舍有支帐露宿之意(“凡师,一宿为舍”《左传·庄公三年》。),退避三舍之说便由此而来。周人定制,后人因之。正因如此,历代多将两驿之间的距度定为三十里《管子·大匡》:“三十里置遽委焉,有司职之。”《后汉书·舆服志》:“驿马三十里一置。”《旧唐书·职官志》:“凡三十里一驿。”,而传舍、客舍、馆舍等名称的由来也与此相关。
当然,对唐代驿制产生直接影响的还得首推魏晋南北朝驿制,二者的亲缘关系在前引两首小诗上得到传神的体现。南朝的驿传体制在秦汉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和完善,其中较突出的一项就是南方兴起的水驿。水驿最早出现于孙吴时代,两晋以后日渐普及,日趋发达。当时江南地区的公文传递与官员赴任,大多经由水驿。另外,北方的驿路也四通八达,十分畅通。下面一则轶事,也间接地反映了当时的驿传情形:
(陈)元达少有志操,(刘)渊尝招之,元达不答。及渊为汉王,或谓元达曰:“君其惧乎?”元达笑曰:“吾知其人久矣,彼亦亮吾之心;但恐不过三、二日,驿书必至。”其暮,渊果征元达。《资治通鉴》卷85。
1972年,在嘉峪关的魏晋墓里,出土了一块画像砖。上面绘着一个驿使骑在红鬃马上,一手持缰,一手举着文书疾驰飞奔,生动地再现出当时的历史情景。东晋的蔡谟,在谈及后赵的驿传时说道:
大军未至,声息久闻。而贼之邮驿,一日千里,河北之骑,足以来赴。《晋书》,中华书局1987年标点本,第7册,2038页。
前秦苻坚建都长安后,在王猛的辅佐下,建立起一套更加严密规整的驿传体系:
自长安至于诸州……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驿,旅行者取给于途,工商贸贩于道。《晋书》,中华书局1987年标点本,第9册,2895页。
当他听说西域有一位名叫鸠摩罗什的高僧时,下令大将吕光:“若获罗什,即驰驿送归。”所谓驰驿,是与乘驿相对而言的。如果把乘驿比作普快,那么驰驿就是特快;一者在普通情况下使用,一者在紧急情况下使用。北齐时规定,陆驿日行二百里。有一次,北周宣帝从长安到洛阳,“亲御驿马,日行三百里”《册府元龟》,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本,第2册,2159页。另见《资治通鉴》卷113。
魏晋时代的这套完备发达的驿制,为隋朝所直接继承,而且继承得顺畅自然,天衣无缝。这并没有什么可惊奇的,因为隋之取代北周本来就是一个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过程。于是,公元580年当杨坚派心腹韦孝宽,前去接替北周元老重臣、时任相州总管尉迟迥的职务时,韦孝宽便很自然地利用北周的驿传系统,导演了一出小小的喜剧。当时,尉迟迥已知杨坚“将不利于(北周)帝室”,准备“举兵讨之”《资治通鉴》卷174。韦孝宽行至中途,察觉形势不妙,赶忙打道回府。为防追兵,韦孝宽想出这么一条妙计:
每至亭驿,尽驱其传马而去,谓驿司曰:“蜀公(尉迟迥)将至,宜速具酒食。”(尉迟)迥寻遣仪同大将军梁子康将数百骑追孝宽,追者至驿,辄逢盛馔,又无马,遂迟留不进。孝宽与艺由是得免。同上。
隋唐之际,戎马倥偬。从杨坚称帝到杨广被弑,三十多年间兵革不息,烽火相连,内外战事此起彼伏。结果,驿传系统总是加班加点忙得不亦乐乎。翻开这一时期的历史文献,乘驿驰传之类的字眼触目皆是:
(公元584年)吐谷浑复寇边,西方多被其害,命(贺娄)子幹讨之。驰驿至河西,发五州兵,入掠其国,杀男女万余口,二旬而还。《隋书》卷53。
(公元590年)秦王(杨)俊为并州总管,(王韵)仍为长史。岁余,(王韵)驰驿入京,劳敝而卒,时年六十八。高祖甚伤惜之,谓秦王使者曰:“语尔王,我前令子相(王韵字子相)缓来,如何乃遣驰驿?杀我子相,岂不由汝也?”言甚凄怆。《隋书》卷62。
(公元590年)上(文帝)以(杨)素久劳于外,令驰传入朝。(杨)素以余贼未殄,恐为后患,复请行,遂乘传至会稽。《资治通鉴》卷177。
(公元602年)朝廷恐(蜀王杨)重生变,戊子,以原州总管独孤楷为益州总管,驰传代之。《资治通鉴》卷179。
…………
车辚辚,马啸啸,驿道上滚滚的烟尘惊扰得行人惶惶不安,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潮水般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地响过,为隋唐之际的大动荡平添许多喧嚷惶乱的声息。以至于天台宗创建人智,都不得不向曾驻江都的东南总管杨广上诉,“请求地方上两座保存高僧圣骸的寺庙不受嘈杂的驿站交通的打扰”参见[英]崔瑞德编:《剑桥中国隋唐史》,116页。智不知道这种打扰已经接近尾声了。隋朝的覆亡始于杨玄感的叛乱。在镇压这次突如其来的兵变时,驿传作为朝廷的神经传导系统发挥了突出的作用。此后这一系统便随王朝的分崩离析而改换门庭。大业九年(613),当隋炀帝在高丽前线苦战之际,后方督运粮草的杨玄感举兵反隋,一时应者云集,天下竦动。炀帝慌忙派遣身边的“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左武卫将军屈突通等驰传发兵,以讨玄感”《隋书》卷4。另《隋书》卷61《宇文述传》载:“会杨玄感作乱,帝召述班师,令驰驿赴河阳,发诸郡兵以讨玄感。”。当时率领水军正准备由东莱直趋平壤夹攻高丽的大将来护儿“闻玄感围东都,召诸将议旋军救之。……即日回军,令子(来)弘、(来)整驰驿奏闻”《资治通鉴》卷182。正是在这一派兵慌马乱乘驿驰传声中,李唐王朝的身影开始从历史的风云变幻中显现出来。
隋唐驿传的发达
唐朝开国元勋魏征,当年奉使出关时,写下一首沉雄慷慨而启盛唐之风的名作《述怀》:
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杖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请缨系南越,凭轼下东藩。……
对于此诗及其本事,人们都很熟悉,但对他“驱马出关门”是乘传而行便未必清楚了。那是唐高祖武德元年(618):
魏征随(李)密至长安,久不为朝廷所知,乃自请安集山东,上(即李渊)以为秘书丞,乘传至黎阳,遗(李密旧将)徐世书,劝之早降。《资治通鉴》卷186。
于是,徐世便投降了李唐王朝,被赐予“御姓”,成为凌烟阁上赫赫有名的开国功臣李世。但他的孙子后来在扬州起兵讨伐武则天,又被削夺李姓,复还原姓,这就是赚得骆宾王一纸千古檄文的徐敬业,而徐敬业兵败被杀后,他的首级还是由驿马载入洛阳的。参见《太平广记》卷163“杨柳谣”。
唐代疆域辽阔,气魄恢宏,文化昌盛,声威远播。它的水陆交通线覆盖全国,通达四邻,为大唐帝国空前规模的人员来往、物资交流和信息传播,提供了坚实的基础。正如陈鸿彝先生所概括的:
唐政府除对上述国家干道倍加注意外,在各州郡之间,还修筑了地方干道,各县之间,也有大道相通,这样层层级级,构成一个覆盖全国的巨大而稠密的交通网络,水陆通联,江海并举,使全国经济文化交流空前活跃起来。……“忆昔开元全盛日,远行不劳吉日出”,讲的就是交通形势。陈鸿彝:《中华交通史话》,150页。
与之相应,唐代的驿传也达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完美程度。据柳宗元《馆驿使壁记》一文所述,唐代以长安为中心有七条重要的驿道,呈放射状通往全国各地,“告至告去之役,不绝于道;寓望迎劳之礼,无旷于日”。驿道不仅平整宽阔,而且夹道绿树成荫参见[英]崔瑞德编:《剑桥中国隋唐史》,133页。往来使者,通行无阻。
在驿道沿线一般每隔三十里设一驿(馆)王宏治先生尝言:“三十里置一驿是唐代的法定驿程。但在西北、西南等边远处,或‘须依水草’,或‘地势险阻’,驿程往往超过三十里,为六、七十里,甚至达百里之遥。而在京畿腹地,则因事繁剧且急切,又往往少于三十里,甚至仅八里。”详见其《关于唐初馆驿制度的几个问题》,载北京大学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心编:《敦煌吐鲁番文献研究论集》,第三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唐朝极盛时期“天下驿凡一千六百三十九”,其中水驿二百六十个,陆驿一千二百九十七个,水陆兼驿八十六个。参见《唐六典》卷5“驾部郎中”。李白流放夜郎时,乘的就是水驿。这个“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余光中)的浪漫诗人,如今被押解着去荒远之地,心情自然十分苦闷,因而途中作诗写道:“扬帆借天风,水驿苦不缓。”(《流夜郎至西塞驿寄裴隐》)参见《全唐诗》卷173。而当他突然遇赦获释时,那心情又像飞流而下的小船一日千里:“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一般来说,水驿备船,陆驿备马,所备船马数目如下:
陆驿驿马,京城都亭驿七十五匹,诸道之驿视其繁闲分六等,依次为六十、四十五、三十、十八、十二、八匹;水驿驿船,繁者四只,次三只,再次二只。《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历史》(缩印本),888页。
另外,“凡驿马给地四顷,莳以苜蓿”《新唐书》卷46。就是说每个驿站拨给四百亩驿田,专门用于种植饲料。
唐代驿传系统的最高管理部门,属尚书省六部中的兵部,具体说是兵部所属兵部、职方、驾部与库部四个部门中的驾部。驾部有郎中一员,从五品上;员外郎一员,从六品上;主事三人,从九品上;此外,令史十人,书令史二十人,掌固四人。其中,“郎中、员外郎之职,掌邦国舆辇、车乘、传驿、厩牧、官私马牛杂畜簿籍,辨其出入,司其名数”《旧唐书》卷43。除中央部门外,地方诸道各设馆驿巡官四人参见《新唐书》卷46。诸州由兵曹司兵参军分掌《旧唐书》卷44:“兵曹、司兵掌武官选举、兵甲器杖、门户管钥、烽候传驿之事。”,诸县令兼理。为督促这些常设部门的工作,唐玄宗开元年中,又“以监察御史兼巡传驿”,至唐代宗大历十四年(779),正式定“御史一人知馆驿,号馆驿使”《资治通鉴》卷240胡三省注。唐中期后,宦官势力猛增,窃权弄柄无所不为,从8世纪后期开始,他们进而插手“管理驿传、馆舍”[英]崔瑞德编:《剑桥中国隋唐史》,713页。频充馆驿使。参见《资治通鉴》卷240宪宗元和十二年十一月壬辰,“诏以宦者为馆驿使”。
在驿道上乘传驰驿,决非随心所欲如郊游旅行,而是有一整套严格的规矩。首先,任何“搭乘”人员,不管是驿使还是往来迁黜的朝廷命官,都必须持有通行证——“传符”《旧唐书》卷43:“传符,所以给邮驿,通制命。”。在京人员的传符,由中央三省中的门下省审批《旧唐书》卷43:“(侍中二员)若发驿遣使,则给其传符,以通天下之信。”,在外则由各军州颁发。《旧唐书》卷13:“(贞元八年)闰月癸酉,门下省奏:‘邮驿条式,应给纸券。除门下外,诸使诸州不得给往还券。至所诣州府纳之,别给俾还朝。……’从之。”其次,什么级别的干部乘什么级别的车,都有定制:
给驿(马)者自一品八匹递至七品以下二匹,给传(车)者一品十匹至八九品一匹,有特敕始可限外加马。《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历史》(缩印本),888页。详见《新唐书·百官志》。
最后,最要命的是,驿道上的各色人等每天应走多远,也有法定的里程,若在指定的时间不能到达指定的位置,就要受到轻重不等的相应处罚。如驿使传递公文,耽误一日杖八十,若耽误的是军事情报,则处一年徒刑。参见《唐律疏议》,中华书局1983年标点本,210页。根据唐制,“乘传(车)日(行)四驿(一百二十里),乘驿(马)日(行)六驿(一百八十里)”《资治通鉴》卷203则天后垂拱二年三月胡三省注。这种驿传的定程化,其便利统治的优越性不待多言,如对一切属于官事范畴的人员流动实施严密的监控,若想越雷池一步立刻就会露出马脚。再如,“对于京师的当权者来说,那遍布全国的驿站和驿道,便有如拴着一串串蚂蚱的绳子,若是心血来潮,要追加什么处置,只须顺便提起一串,指点着其中的一只,说一声‘钦此’,缇骑顺藤摸瓜,省心极了”夏坚勇:《湮没的辉煌》之《驿站》,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6。由于时速、里程、停靠地点等都有定式,因而一上驿道就如列车开行般准时正点。白居易在一首忆念元稹的诗中写道:“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同李十一醉忆元九》)而这一天元稹恰到梁州驿站。
驿传的功用很多,远不仅限于递送公文。下面就是一些具体的实例:
秦王(李)世民自河北引兵将击圆郎,会上(李渊)召之,使驰传入朝,乃以兵属齐王(李)元吉。《资治通鉴》卷190。
(李)建成死,诏遣通事舍人崔敦礼驰驿召(建成心腹李)瑷(时为幽州大都督)。……(李瑷密谋起事)发驿征兵。《资治通鉴》卷191。
唐永淳(高宗年号)之后,天下皆唱“杨柳杨柳漫头驼”。后徐敬业犯事,出柳州司马。遂作伪敕,自授扬州司马。(不久徐敬业兵败被杀,首级被)驿马驮入洛(阳)。《太平广记》卷163“杨柳谣”。
(698年,狄仁杰率军击突厥,获胜后)散粮运以赈贫乏,修邮驿以济旋师。《资治通鉴》卷260。
(中宗之子李重福谋反)自均州(湖北十堰)诈乘驿与(洛阳人张)灵均继进。……(乱平后)诏曰:“……私出均州,诈乘驿骑,至于都下(洛阳),遂逞其谋……”《旧唐书》卷86。
晋谢灵运须美,临刑,施为南海祗洹寺维摩诘须,寺人保惜,初不亏损。中宗朝,安乐公主五日斗百草,欲广其物色,令驰取之,又恐为他人所得,因剪弃其余。遂绝。《隋唐嘉话》卷下。
(史)思明本不识文字,忽然好吟诗,每就一章,必驿宣示,皆可绝倒。尝欲以樱桃赐其子朝义及周贽,以彩笺敕左右书之曰:“樱桃一笼子,半赤一半黄,一半与怀王(史朝义封怀王),一半与周贽。”小吏龙潭进曰:“请改为一半与周贽,一半与怀王,则声韵相叶。”思明曰:“韵是何物!岂可以我儿在周贽之下。”……郡国传写,置之邮亭。《安禄山事迹》卷下。
(安史之乱爆发后),(封)常清乘驿赴东京招募,旬日得兵六万,皆佣保市井之流。《旧唐书》卷140。
…………
从以上这些遍布典籍、随手拈来的事例中,我们不难看出驿传的“多功能”面貌。除去大宗的物资转运,中央与地方的任何大大小小、正常异常的交往,可以说都无不经由驿传系统。这种形形色色无所不包的交往,概括起来无非两大类,一属人员流动,一属信息传通。人员流动主要涉及官员之入京、赴任、出使、贬谪,此外是朝廷特命征召的各色人等,如贤士、僧道、罪人等。这里一个较典型的事例,就是武则天“盛开告密之门,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问,皆给驿马,使诣行在”。见《资治通鉴》卷230。至于信息传通,后文将做详细探讨,此处暂不多谈。
客舍青青柳色新
上文提到,驿传包括驿路与馆舍两项。驿路的情况明朗之后,现在我们再来看看馆舍。关于唐代的馆舍,日本学者大庭脩在其《吐鲁番出土的北馆文书——中国驿传制度史上的一份资料》一文中,做了清晰的描述。文见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主编,[日]周藤吉之等著,姜镇庆、那向芹译:《敦煌学译文集——敦煌吐鲁番出土社会经济文书研究》,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4。
山不转水转。如果把驿路比作流动的水,那么馆舍就是恒定的山,山水相依才构成一套完整的驿传网络。玄宗朝设立的馆驿使一职,可谓名副其实地折射出这一山光水色交相映衬的历史图景。那么,何为馆舍呢?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是一首童稚都能脱口背出的诗: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诗中的“客舍”,即指驿道上的馆舍。它的叫法很多,在各种文献中,下列名称都不时可见:客舍、邸舍、邸店、邸肆、邸第、传舍、亭、驿亭、邮亭、驿等,其中一些如“邸”并不专指官方的驿馆,有时也兼谓私家的旅店。在所有关于驿馆的称呼中,使用最频繁的是驿,或是传舍。这里的驿,就是人们现在常说的驿站,各驿站的正式名称都带驿字,如都亭驿、蓝桥驿、上源驿、敷水驿、铜台驿(曹操所置铜雀台之处)等,最为人知的当然还数杨贵妃“宛转蛾眉马前死”的马嵬驿。据《杨太真外传》记述:
(杨国忠死后)上乃出驿门劳六军。六军不解围,上顾左右责其故。高力士对曰:“国忠负罪,诸将讨之。贵妃即国忠之妹,犹在陛下左右,群臣能无忧怖?伏乞圣虑裁断。”上回入驿,驿门内傍有小巷,上不忍归行宫,于巷中倚仗欹首而立。圣情昏默,久而不进。京兆司录韦锷进曰:“乞陛下割恩忍断以宁国家。”逡巡,上入行宫。抚妃子出于厅门,至马道北墙口而别之,使力士赐死。
从里边看,驿站是丰屋美食的楼堂馆所;从外面看,驿站又是城楼森然的军事堡垒。《中国青年报》上曾刊登过一篇介绍我国现存最大也最完整的古驿站——鸡鸣驿的报道,其中对这座建于明末位于京郊的驿站所做的描绘比诸唐代驿馆的形状规模,可以说虽不中亦不远:
古驿系砖包土城,高十余米。四面城墙下均布角台。墙体外侧每间隔三五米便密布垛口,似隐含重重杀机。垛墙下有望口、射孔与排水孔道,内侧亦有相应之女墙,在南角“马面”上则各建魁星楼。驿站城内曾经是繁华大场面,当时日杂、酒店、当铺、面食店遍布,老爷庙、灶神庙、城隍庙、戏台等一应俱全,并有慈禧西逃时住过的贺家大院。院内紧靠墙体有5米的环城驿道,平素便利交通驿递,战时集结设防。……鸡鸣驿边长一里十三步(相当于400多米)的古城墙,崩坏速度每年超过15米……丞署北端的龙王庙更是破败……晓虹:《风雨飘揺叹古驿》,载《中国青年报》,1997-04-20。
以鸡鸣驿为参照,也能推想唐代驿站的大致格局。
根据重要与繁忙的程度,唐代的驿站分为六等。一般来说,驿站外面都有门墙,里边则有厅堂、厨房、马厩、仓库等。一流的驿站犹如高级宾馆,不仅宏大宽敞、设施周全,而且草木葱茏,环境幽雅。其中规模较大者,简直像一座“长烟落日孤城闭”的城堡。对这等“合土以峻墉,攻木以高户”(高适《陈留郡上源新驿记》)的驿站,唐人在诗文中经常谈及。如刘禹锡在《管城新驿》中的名句:
门街周道,墙荫竹桑,境胜于外也。远购名材,旁延世工,既涂宣皙,领甓刚滑,求精于内也。
大意是说,院里的道路宽敞整齐,周围遍植桑竹,驿内的景致胜过外面;所有的建筑都选用名贵材料,装饰得精美华丽,驿内的装饰精益求精。
唐代最壮观豪华的驿站,应为汉中的褒城驿。中唐文人孙樵在《书褒城驿壁》中曾盛赞:“褒城驿号天下第一。”这所驿站墙垣高大,门楼壮伟,人来客往每岁“不下数百辈”,驿站里面厅堂崇丽,屋舍勾连,庭院间还有池塘逶迤,绿波荡漾,可泛舟,可垂钓,应有尽有,舒适安全。从下面这则令人忍俊不禁的小故事里,也不难想见此等驿站的气派:
江南有驿使,以干事自任。典郡者初到,吏白曰:“驿中已理,请一阅之。”刺史乃往,初见一室,署云酒库,诸酝毕熟,其外画一神。刺史问:“何也?”答曰:“杜康。”刺史曰:“公有余也。”又一室,署云茶库,诸茗毕贮,复有一神,问曰:“何?”曰:“陆鸿渐(《茶经》作者陆羽)也。”刺史益善之。又一室署云菹(腌菜)库,诸菹毕备,亦有一神,问曰:“何?”吏曰:“蔡伯喈(蔡菜谐音)。”刺史大笑曰:“不必置此。”李肇:《唐国史补》卷下。
唐代驿站引人注目颇富诗意之处,当属驿楼。驿楼之于驿站恰似皇宫门楼之于整座皇宫。唐人歌咏驿站的诗文,一般都少不了驿楼的意象,如:
山槛凭南望,川途眇北流。远林天翠合,前浦日华浮。……
张九龄《候使登石头驿楼作》
朝来登陟处,不似艳阳时。异县殊风物,羁怀多所思。……
孟浩然《人日登南阳驿门亭子怀汉川诸友》
古戍依重险,高楼见五凉。山根盘驿道,河水浸城墙。……
岑参《题金城临河驿楼》
去时楼上清明夜,月照楼前撩乱石。……
元稹《西县驿》
明朝便是南荒路,更上层楼望故关。
李德裕《盘陀岭驿楼》
诗文中的“城”字,其实是指驿站。对唐代驿站的形象把握,莫过于把它看成一座类似前述鸡鸣驿的城堡。这样,才便于理解隋唐典籍中许多现在觉得语焉不详而当时看来却不言自明的表述。像“令所在发人城县府驿”(《隋书》卷4),“郡县驿亭林坞皆筑城”(《资治通鉴》卷182)等,都隐含此旨。下面这首李商隐的诗,可以说是对驿站风物一个全景式的素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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