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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传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西风紧
这间屋子是个套房,位于巡抚行辕的内院里,张宁在这里已经住了几个月。门通常是开着的,坐在书案旁边能看到外面的景色,日复一日相同的画面,他已经非常熟悉了。由近及远,院子里有两颗阔叶树,冬天无花无果,饶是张宁看了千百回也没专门去关注究竟是什么树,长江南岸的树木冬天也有绿色的叶子,只是缺点生机死气沉沉的,等到开春应该就能发出新的生命力;地面上有些枯萎的杂草,稍远能看到对面屋檐下的走廊,落漆变色的陈旧柱子,磨损的地砖……这个画面如此没有特点,却可能存在于张宁的脑海里许多年,因为看了太多次。
旁晚的光线已渐渐黯淡,但夜色还远远没有来临,使得景物笼罩着一层暗灰,朦朦胧胧如雾如撒上了一层浅墨。
张宁白天到四处观察了一整天,天色渐晚才回住处。他正在写写画画,时不时习惯性地抬头看外面一会儿,或许潜意识里还存有前世学生时代的东西,某位老师说下课可以看看风景让眼睛得到休息,于是看户外景色与低成本休息画上了等号。
不过他同时也注意到坐在旁边的辛未,重新提起笔时头也不抬地开口道:“你坐着什么事都没有,我也不能陪你说话,不嫌无趣?”
张宁感觉到她在摇头,遂不再过问。
良久之后才听到她说话,说得很慢很小声:“我想起了多年前在家乡的日子,有时候我在机杼上织布,有时候在煮饭,或喂鸡,我还记得晒被子时的心思软溜溜的,因为东西很破……我会不会话太多了?”
“没事你说。”张宁随口道。他微微分心,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古代农家的场景,但是辛未的语气很好,听着叫人心里很安宁。
“那时全家人都有事儿忙,早晨起来就有做不完的杂活,多是一个人做自己的,很少说话。”辛未用同样轻缓的声音诉说着,后面越说越小声,几乎叫人听不见了,“若是那时家里有……你……我只是胡思乱想,我一定不会觉得日子难以消磨的。”微微安静少许,“只要能在你的身边就觉得很好,哪怕没有锦衣玉食,甚至像囚徒一样禁锢在斗室,只要能看见你……”
张宁笔下一抖,纸上弄了团墨污,他就是再傻也能理解这是古代女子的特殊告白。他抬头看了一眼辛未,一时也没说什么,她额头平、眼睛大此时有些无神,低垂的目光突出了睫毛的形状,让她少了几分平素的雷厉风行、多了几分婉约。
辛未又幽幽说道:“我能感觉到王爷很快就能获胜,也能想到此役获胜后的光景,却不知为何心里反有点失落。等你回到华贵的宫廷,我怎比得上楚王宫中的娇妻美妾,更没资格与人争什么,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独自陪在王爷的身边了……”
张宁一语顿塞,心下动容,但微微一想便认可了她的说法。如此一来心里倒生出了一丝愧疚,不仅因为想到辛未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为自己做的一切,而且觉得她表露的这种心思难得……虽然难以确定这是不是出于女人心计,但确实在一瞬间让张宁感动了。也许不是谁的心计,是他自己变了,变得如此麻木和世俗,好像所有人都是为了从他这个集团利益中分到一杯羹一样。
一句“我不会亏待你的”堵在喉咙处,张宁始终说不出来,连自己都觉得是一种亵渎。
“现在咱们不能得意,以为胜券在握还为时尚早。”他不动声色道。
……那么长时间的危险和苦头都熬到现在了,张宁心里有一个念头,决不能在最后一步出差错,所以他显得额外谨慎。
不过局面倒真是一片大好,此前周梦雄已经成功传递消息进城。通过九江城探视到的官军部署情况,周梦雄抓住战机迅速突破十里河,并趁官军不备大胆穿插其结合部,未经恶战就将大军部署到了八里湖至甘棠湖之间。目前的情况已让张辅的官军布局十分不利。
从八里湖和长江之间的官军设防来看,可以猜测张辅以前的战略意图是在江湖(长江八里湖)之间的陆地走廊组成北部防线;依托八里湖南的十里河为南部防线,两线阻挡援军解围。
但是周梦雄大胆快速“巧合”地正好穿插到八里湖到甘棠湖之间,现状就已经完全破坏了张辅官军的战略部署;除非张辅把两路大军主力聚集之后强行推翻周梦雄的主要阵地工事,否则只有收缩防线,形成第二道更小的包围圈……紧挨九江城西面的甘棠湖、长江之间狭窄的陆地走廊堵截西北方;东面白水湖长江走廊因为方向不对,防线威胁不大;重点在城南开阔地的南部防线集结重兵,围城圈已经很小没有什么纵深了。
东线和南部的官军是练成一片的;唯有西北防线的官军已被分割。位于甘棠湖和长江之间狭窄陆地走廊的官军,本来因为地形狭长兵力就较弱,此时更是被分割出去……他们北面是长江,东面是九江城,南面是甘棠湖;从西出去,南边的出路、甘棠湖左岸一直到八里湖被周梦雄大军堵死,唯一的出路是沿长江一直向西,但西边的瑞昌县已被周梦雄军攻占,可以说无路可走。虽然长江制水权在官军之手,不存在被围死的处境,却也几乎成了孤军。
以上都是张宁通过纷乱交错的战场单方面分析出的脉络,不过他相信只要是人做出来的事都有其思路章法可循,一个头脑清醒的正常人是不会在重要的事上稀里糊涂一点想法都没有的;和于谦等商量之后,身边的人也赞同张宁的猜想。
现在张宁指定的战术是主力出城,主动进攻西北边的官军围城工事,这个设想的诱惑很明显:不仅能突围与周梦雄大军会师,跳出危险境地,而且能完全吃掉被孤立的西北线官军一部,进一步重创削弱张辅手里的实力。
风险也显而易见,敌守我攻,周梦雄新军攻坚战力很弱,这边张宁的军队一旦攻坚失利,轻则白白耗竭已经所剩无几的弹药;重则被其他方向的官军趁虚夺了九江城,陷入前不能进后不能守的尴尬境地,如同“孤魂游鬼”,有全军覆没之危。那么张宁坚持到如今的努力都一下子白费了,一战就赔到底。
往往重大的事只在一个人的一念之间,充满着偶然性。人们也常常面临这样的抉择,世上少有什么好处都占尽的事,总要有放手和抓住的权衡。
“曾经看过某篇一家之言,说是三国时魏延建议取奇兵走子午谷直取长安,蜀国若采用这个战术或许可以定鼎中原。但被诸葛亮拒绝,以致无法证实这条道的可行性。无法考证,但我们可以感叹一番,谨慎往往不全是好处,会贻误战机。”
张宁平常是个谨慎而守规矩的人,但这是他的表象;他骨子里深植了一种叛逆,这才是本质。许多年以前,他年幼就敢与好友结伴离家出走、混迹火车站的一件事,几乎一条道走到黑,虽幡然醒悟却也只是向现实的屈服妥协……从那时起,他的血液里某种东西就注定潜伏了。
若非注定的不安分,在忽然得知自己是太祖血脉后他也不会一门心思就想造反,那时心里的野心**就已经不能抑制了。
……次日一早,经过通宵达旦的反复斟酌推演,他已决定采用主动进攻的冒险战术。甚至拒绝了所有人的劝阻,显得有些刚愎自用,准备一条道走到黑。军中无人能制衡他的独裁大权,文臣于谦武臣韦斌都与他在军中的名望权威不在一个等级。
考虑到发动进攻的突然性,张宁在巡抚衙门下令禁止决策消息扩散,只在当天秘密准备,明日早晨就总动员发动突袭。
他早早就抛下一切睡了,但是半夜就醒来无法入睡,心中被忐忑与激动搅得无法安宁。
万一失败,恐怕要顿足擂胸,后果的严重不敢想象……张宁决定不去想象。事已至此,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已毫无益处,不如想想成功。就好像一个赌博的人,还没开盘就在幻想赢了钱该怎么花,恰恰因为这样,才能投入极大的热情参与赌博之中。
他的行为逐渐古怪,在床上辗转反侧面露充满野望的“淫|笑”,然后又在床边盘腿静坐。天还没亮,他就把在暖阁外间当值的李震叫了起来,让他去找人烧热水沐浴更衣。
大清早的,张宁就在浴桶里舒舒服服地泡了很久,期间不断加热水,还小寐了一会儿,骨头都几乎泡软了。






平安传 第四百六十章 九江之役(4)
天气晴,如血的朝阳从古老陈旧的破墙上露出了一个头,光还没那么刺眼,正因如此更显得色彩鲜艳。
成千上万的士兵已聚集在北城内的阔地上,这里原本是南北大道的路口,上次因为放轻气球拆除了许多房屋,形成了一个广场,如今广场上已被密密麻麻的士兵占据。正北一个土垒的台子上,安放着一块木板,上书:天神黄帝之灵。临时只能以这么简陋的木牌祭神。侧边一根高高的旗杆上黄底黑图的朱雀旗在风中飘扬。
在靠近土台旁边,一众文臣武将已站在那里等候了,等待统帅张宁前来。其中有人对这次急着就出城进攻的方略是不赞同的,或许有人内心对张宁所作所为也颇有微词,但没有人激烈反对……因为在此之前朱雀军也进行过许多次看似疯狂的行动,结果总是张宁得手,所以人们对他的决策无话可说。
一群士卒抬着供品上来了,记有刚刚宰杀的牛、羊、豕、犬、鸡各一,死掉的动物皮毛上还沾着鲜血。
就在这时,人们纷纷侧目,只见身着整洁灰色军服宽大裤子青色皂靴的张宁在一队侍卫的跟随下过来了,他的腰间还挂着一把长剑,没戴帽子头发束于头顶。
众人都投来目光,但张宁一脸肃然,从旁人手里接过三炷香,便当众搞迷信活动。一个长声幺幺的声音用唱歌一般的调子喊道:“拜……”
张宁便带头跪伏在土垒前面,对着一块木牌和一排祭品行三叩九拜之礼。身后数以万计的如海人群纷纷跪倒,如同潮水一般一层层变换,声势十分壮观。一个文官又在一边念稿子,然后在土前焚烧。
在场诸公大多对什么神都没真正信仰,拜神也是用交易、宁信其有的对未知神秘的本能心态,但敬祖宗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传统,在人们心里,黄帝就是天下人的祖先。而且永定营中的将士相当一部分是以前辟邪教的教徒,这个教义不全东拼西凑的邪|教,主神就是“天神”黄帝,那些做过教徒的士卒,多少在内心里还保留着对天神的崇拜心理影响,因为以前长期拜成习惯了。
张宁从地上爬起来,众军也纷纷起身,投来无数的目光等着他号令。
此时此刻显然应该煽|动军心说几句话,张宁大声道:“无论是谁,一个人也撑不起一片天,于是我们互称为兄弟同袍,唯有相互依靠相互信任才能保护自己捍卫兄弟,捍卫我们共同的荣誉。今日我等浴血奋战,是为了捍卫已得家园、前程、尊严!胜负存亡,在此一战!”
他试图让人们平息喧哗,“……消灭燕王窃取的伪朝廷,也是为了人间天道、正义与公正,让华夏宇内黑白清明,让我炎黄一脉既寿永昌。黄天在上,定佑我军所向披靡。此战之功,定惠及亿兆子民……”
众将士对张宁这一套煽|动习惯而受用,一时间呐喊震天,一扫数月以来的死气沉沉。
就在这时,忽然南边城里几处冒起了浓烟,烟雾中火光闪动。人们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又听得张宁大声喊道:“我已下令烧毁了剩下的粮草,今日之战破釜沉舟,绝无退路。从现在起,诸位将没有城池高墙可以凭借,没有粮草可以僵持,唯一的出路,是一往无前!唯一可以依靠的,是你们身边的同袍……”
人们渐渐感觉到,起火的地方真是几处大粮仓所在,一时间激动的情绪渐渐变得肃然悲壮。当兵吃粮,没粮确实是没有退路了。
“开城门!”张宁亲自大喊一声。
堵塞在城门后面的石头滚木被搬开,一声沉闷沉重的声音,坑坑洼洼的破旧巨门缓缓开启。在一瞬间,朝阳的鲜艳光线斜斜地从那洞开的城门外穿透进来,反射在万计的战士眼里,仿佛寄托了生命的荣光。
张宁拔出剑来,最后当众下了一道命令:“全军出城,出发!”
众军高声呐喊,带着必死的决心列队挺胸大步向外面的世界进军,数月以来的苦战,似乎到了尽头。
永定营加上九江军,两三万人马,渐渐向西北方面蔓延。人马密度非常大,出城后就面对长江,这里的区域并不开阔;军队向西转向靠着城墙掠过九江城城池,就来到了甘棠湖和长江之间的走廊地带。一军殿后戒备;其余兵马全数涌入了陆地走廊那小块地方,各阵营之间只有少许空隙,无论是大路还是荒地土坡全部被人潮占据。
正面就是官军西北营的防御阵地,在张辅建成围城工事之后,绕城一圈所有陆地地段都起了一道沟墙藩篱,其中就包括面前这一段防线,南北两头直抵甘棠湖和长江。
官军早已被这么多人马的阵仗惊起,重兵部署到了工事后面,火炮、火枪以及放在墙上的樱枪长枪密密麻麻,严阵以待。
这边因为人太多,地方太小,一大片被局限在一起。一种文官大将跟着张宁,从正面缓缓向官军工事走去,相距不到一里地时才停下,已经在官军重炮的射程内。
张宁命令将中军大旗竖在旁边,转身对人们大声喊道:“本王会一直站在此地,进军的人马不得有一兵一卒从这里后退!”
他说罢转身喊道:“张承宗。”
永定营第三军指挥张承宗上前抱拳道:“末将在!”
“待我军炮响,你即刻率第三军全数进攻,若冲不破工事,提头来见!”张宁冷冷道。他随即拍了拍张承宗的膀子,正色道,“我军人多,但施展不开。火炮弹药已几近告竭,若第一阵炮击你不能趁势冲破工事;往后的进攻就只能以血肉之躯强攻。首战的优势机会只有一次,全看你了。”
张承宗站直身体,红了眼睛道:“末将部下无论将卒,谁退杀谁,只要最后一个人没死,绝不后退。”
“至关重要的一战,我不会忘记的。”张宁不动声色道。
他接着又下令第一军紧随其后持续进攻。就在这时,官军那边的重炮陆续轰鸣,数枚炮弹从天而降落到人群内外,惊起了小小的乱混。
官军那边仍然稳如泰山,西北营这股官军应该是宣大精兵。明军官军的衣服盔甲都不太统一,有明显的地区偏差;和张辅军僵持了那么久,张宁等人就算不看旗帜,都大概能从外观辨别出是什么部队。
西北面的大营虽然此时处境不利,被分割出主力了,但看来他们还是很稳得住……因为围城工事显然学习了朱雀军的沟墙工事,并且用木料加固,设置了拌马桩等障碍。这种工事就好像之前九江城外的土堡外围,官军多次尝试过的易守难攻,只要守军兵力够充足密度够大,进攻非常吃亏。所以官军可能不认为朱雀军现在能轻易突破严防的防线。
这边的大股人群在陆续的炮声中向防线缓缓逼近,近至两百余步才停下来,朱雀军唯一的精良长管重炮开始架设。一共三十多门,在前面一线排开;后面还有许多臼炮布置。架设过程中受到的损失非常少,官军的重炮数量有限,精准也不大,硬伤是打完一炮间隔时间太长,而类似碗口铳等小型火炮射程不够。
准备妥当,只听得“轰轰轰……”震耳欲聋的巨响,更大的阵仗的炮击开始了,朱雀军的臼炮把石弹和开花弹一股脑儿向两百余步外的官军工事内外投送。
火力之强前所未有,这次朱雀军是下了血本,把仅存的火药都用于一次性炮击。顿时烟雾弥漫,硝烟四起。
片刻后,最强的三十多门重炮以低平的角度对准了不远处的官军工事,指挥官明晃晃的战刃划破长空,瞬息之间更骇人的巨响爆炸地动山摇。
实心铁球以高速的出膛速度,向前平飞,这是只有长管炮才能拥有的平射角度。说时迟那时快,转眼间就轰击在官军的土木墙上。粗暴的杀伤力直接撕开土墙结构,瞬间土崩瓦解四面坍塌,铁球洞穿工事,在地面上横冲乱跳。一时间只见土石乱飞,沙袋滚滚,尘土在硝烟中混成一团。
狰狞的重炮炮口还在冒烟,天地间仿佛有片刻的消停,人们还没有从巨响中回过神来,远处隐隐传来人的痛苦的叫声。
张承宗举起兵器大喊道:“前进!”一面朱雀旗放平,密集的军队成队列向前齐步推进。硝烟在风中渐渐稀疏,对面的土墙已经在炮击后多处崩塌形如废墟,人也乱作一团。地面上只有沉重的脚步声,不闻铳声。
一直到张承宗的第三军密麻麻地推进了一百多步,两军相距已不足百步,对面才乱糟糟地放起了枪。
第三军随即以第一排齐射,接着就在武将的怒吼声一拥而上。“杀!”天地间这个声音最为响亮,似乎四面都在咆哮,如潮的士兵拿着长枪火器蜂拥涌动,宽沿铁盔在太阳下泛着低沉的光泽,如同黑压压一片铁甲洪流。




平安传 第四百六十一章 九江之役(5)
从甘棠湖到长江之间的防线如此狭窄,目测也就一里地宽。在这里没有回旋余地,连退却的余地都没有,因为前后全是人,除了拿血肉之躯填别无他路。在古往今来浩瀚的岁月里,神州每一寸土地几乎都挥洒着勇士的热血。
张承宗率第三军冲近官军防线,看到许多人头从废墟中出现,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部属即将遭遇一场灾难。火炮破坏了官军工事,但黑火药实心弹的一轮炮击无法对其军队造成毁灭杀伤,官军后方的大量兵力也迅速在炮击后涌上来阻击。
相距不过几十步,人们无法对生与死进行过多的权衡,同伴的身躯和呐喊在为每个人壮胆,士兵们怀着生存受到威胁的本能恐惧,以及心中朦胧模糊的尊严信念,前向冲锋。
很快火铳中火药的爆响和弓弦的颤抖就在战场上四面冒起。宣大兵使用的强弓硬弩不是内地卫所的弓箭可以比拟的,射程大力道足,乱箭弹雨在空中横飞,洞穿了士卒们的铁甲,血在铁甲中流淌,人们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推进。
在无数的惨叫和怒吼中,武将们用沙哑的声音进行着狂热的鼓动,四面人声喧哗成一片。
“我的发小已战死,同乡倒在了战场……我岂能带着战败的耻辱苟且回乡,如何面对同乡亲人?或取胜、或战死沙场……”有的人在人群甚至是对着稿子在大声念,“咱们的尸首将衣锦还乡,覆盖寄托性命和荣光的朱雀旗……”“兄弟手足同袍,同赴汤火不离不弃,我等生死为一体!”
“轰……”“砰砰砰……”火炮火铳和箭矢仿佛就在身边巨响,硝烟中弥漫血雾。一员武将拿着佩刀在前面,胸膛上插了几只箭矢,血从盔甲的窟窿中冒出来,继续向前走了几步,终于扑地。
张宁在身后几百步的地方,亲眼目睹第三军的惨重伤亡以及攻势的持续,他的眼睛一阵酸涩。耳边似乎响起了华夏远古传来的豪迈诗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第一轮冲锋上去的人直接被官军守军远程打残,稀稀疏疏的乱兵进至沟壕前面就无法继续了,一面破碎的红色朱雀旗插在阵前的土上,上面写着“第三军第一哨”,成建制的一部已伤亡殆尽。
但是后面立刻再次响起一轮齐射,白烟中,密集的铅弹在不足五十步的距离上向官军防线横飞,大片失去屏障的破败工事不能防住铅弹,许多人从壕沟后面和沙袋杂物一起摔进沟里。
紧接着更多的人拿着各种兵器蜂拥而上,人们高喊着“万岁”、怒吼着“杀”声,迅速从逼近的距离冲至阵前。人们开始用木竹结构的“桥”搭建沟壕。
这种便桥以厚木板镶合为主体,上面又钉着横排的硬竹以增加受力点和摩擦力,哪怕向上倾斜放置也可以蹬足。不过很多地方的藩篱土墙已被火炮破坏,大量的木板就和平搭在沟壕上面的桥没区别。有的木板直接放在了对面的墙上,前面有个粗钉,倒下去直接钉进土里;尾部有两处固件,然后士兵们把尖桩从固件处深深敲进地里,以稳固位置。守军短时间难以破坏这种便桥,死死钉牢后掀不掉;尾部两个固定点加上首部形成最稳定的三角支点,没有轴心可以挪动。
短短时间里搭建起了无数的梯桥,期间双方都用火器弓箭在短距离上对射,中间的沟壕里堆满了尸体,血污洒的到处都是,腥味和硝烟味一样浓烈。
第三军将士陆续突进官军防线,双方陷入短兵混战。刀剑在昏天黑地的烟雾中挥舞,到处都有金属碰撞的坚硬声音,人们的惨叫嘶吼早已变调,无数的面目已扭曲。
苦战只因宣大军是大明精锐,第一轮火炮就重创了其工事建制,直到现在的混战,实际已经陷入了脱离组织、兵将互不能联络的状况,但依然没有崩溃。
朱雀军同样不是等闲,人们分批从木板上冲过去、就失去了队列,只能小规模各自抱团厮杀。永定营官兵哪怕有很多征战数年的老卒,但绝大多数仍不会使用弓箭,械斗武艺也不如北方宣大兵,但混战仍没崩溃,其战斗意志和组织力显然更胜一筹。
肉搏混战非常恐怖,不管对方是年过半百的老兵还是才十几岁的少年,刀枪都会毫不留情地往人身上乱捅,直到杀死对方,面对面的血溅得全身都是,人人都形同杀人魔鬼,无论情愿不情愿。双方都是精锐,着甲率很高,一刀两枪弄不死人,死掉的都是浑身血窟窿不知挨了多少兵器招呼,场子内脏流出来的也不在少数,断手断脚更是四处可见。
张承宗的第三军约三千多人,剩下的全部冲进了官军防线,在沟墙后面,一里地的宽度上无处不在拼杀。
就在这时,忽闻一阵整齐的号角声,在山水之间回荡。在狭窄的土地上,过密的一片马兵已集结在东部,那是冯友贤的骑兵团。
这种地形完全不利于骑兵作战,但冯友贤感到很荣幸,有幸在这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大战上上阵。
他从垂着头的姿势中缓缓抬起头来,脸上一片沉静的表情,双手不紧不缓地正了正头上的铁盔。身上闪闪发光的新甲和英气的面目在太阳下充满了阳刚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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