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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传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西风紧
宫廷里的旁晚如此宁静,素雅的房间,低垂的幔帏,地板上一尘不染。张宁刚说几句话,一旁的小妹就哭得稀里哗啦了。他其实也没说什么,语气也丝毫不煽情,只是那么用低沉而带着疲惫的声音平铺直叙着,也许这样专注的诉说本身就藏着一种克制的伤情,张小妹要脆弱敏感得多,已受不了这样的沉静。
而姚姬只是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看一眼他的脸,她没有打断张宁的啰嗦,就像一个倾听者。她身上穿着繁花图案的交领衣裙,外面有一件红色的霞披,如同往常一样打扮得体、姿态优雅,美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波动,哪怕在这样幽静的夜晚、期盼已久的重逢时刻,她依旧表现得好像一切都自然而然。
张宁身上还穿着刚回来没换下的灰色的制服,白色的里衬、黄金腰扣,甚至腰间还挂着一柄短剑,他坐得很端正,铁盔帽子抱在膝盖上。只是神色明显充满了疲惫,仿佛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感。
他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张小妹,又看向姚姬道:“我几乎把武昌当成了自己的家乡、归宿,可是我们回来的时候,好像湖广百姓并不太欢迎。我知道,咱们今年的战争影响了太多人的利益……永定营出去的时候兵力一度达到一万五千人,今天回来的不足一万,很多人都死了。战后清理遗物的时候,找到了很多家书……其实我也写了不少,一度认为回不来了。”
张宁的手放在衣襟的扣子上,犹豫了片刻,终于解开外衣,从怀里掏出一叠陈旧的纸来,起身递了过去。又对张小妹笑道:“抱歉,这次回来没有带任何礼物。”
“我不要。”张小妹哽咽道。
姚姬看了一眼那叠纸,又抬头望着张宁的眼睛,不紧不慢地伸手接了过去,默默地翻看起来。
张宁的嘴角露出勉强的笑意,“我本来是该做文官的,不料成了一个士兵。”
过得一会儿姚姬缓缓对张小妹说:“这些没送回来的信,多次提到你,亏你哥哥没白疼你,见面就哭得泪人似的。”
张宁给了东西没有坐下,在门窗旁边踱了几步,回头问道,“您还记得辛未吗?就是想逃跑的白衣侍卫,被您给抓回来,险些处死那个。”
姚姬轻轻点点头。
“她在江西巡抚行辕的院子里种了一些菜,咱们走得时候还没拔完,她还有点舍不得,哈哈。”张宁笑了起来。
但是这个笑话似乎并不好笑。
姚姬柔声说道:“明天建文帝会大宴群臣,武昌你认识的人都会来,为你庆功,‘欢聚一堂’。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她的声音十分温柔透出一丝溺爱。
张宁摇摇头:“还在武昌的时候,张辅十几万大军三路围追堵截,我想得最多的并不是回来之后如何风光。”
“那你想要什么?”姚姬又追问道。
他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好像在回忆着,喃喃说道,“很多时候我觉得指望不上从九江出去了,也没想到周将军能用几万新兵在北路击败官军精锐……炮声每天都在响,就好像天天都是雷雨天气,我的头脑里能想象到沉重的铁球石头砸在那道城墙上,包在夯土上的砖头四分五裂,从墙上脱落,尘土四溅。城墙在颤抖,时常会有某个地方坍塌,如潮水般的官军会冲进来毁灭我们。我晚上睡不着,白天忍不住过问每一件事。感觉很累,特别在弹药即将告竭时,甚至期待着最后的时刻早日到来,从那样的地方解脱。”
好像又回到了战火纷飞的城池。
“……每逢初一十五,军中会升旗,奏响军乐。”张宁看了姚姬一眼,“曲子还是您写的,旋律很美妙,只是不够激动人心,悠扬中反而有某种悲壮伤感。我会想起您,想起小妹,担心往后你们该怎么办?
不过在夜深人静时,偶尔也会幻想战争结束,回到武昌的情形……有一片幽静的水域,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处临水边的房子,厅堂要大,敞开的。可以坐在那里写写东西,看看风景,或是和小妹嬉笑玩耍。”张宁用手势高兴地比划着想象中的场景。
姚姬点点头,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阵,张宁揉了揉太阳穴,说道:“今天的废话突然有点多,还词不达意。”他想了想,周梦雄的老脸浮现出来,不禁说道,“二娘可能在等我,这么久没单独和她说说话,我去看看。”
“等等,再坐会儿。”姚姬突然挽留,她放下手里的信纸,又道,“刚才叫人给你煮了些容易入口的汤,再等会儿该送上来了。”
张宁没有拒绝,重新在琴案旁边的椅子上舒服地坐下。渐渐入夜的寒风在门外传来一些响动,房间里却是很温暖,叫人浑身都软绵绵的。
就只是一眨眼工夫,他居然坐着就睡着了,此前一点征兆都没有。
当初在九江的时候长期失眠,睡下了夜里也常常惊醒。不料这时坐在椅子上也能睡着,而且睡得很沉,不一会儿就起了轻轻的鼾声。
姚姬对门口站着的一个女子说道:“拿床毯子来给他盖上,把炭火烧旺些。”
张宁这一睡着,完全没有要醒的迹象,直到深夜,张小妹迫不得已要回房了,他还没醒。
姚姬在厅堂里来回踱了几步,便吩咐侍女道:“你去告诉辛未,就说湘王在我这里坐着睡着了,他太累,不必等了……再和周二娘说一声。”
侍女屈膝道:“是。”
这里是姚姬的住处,是一个套房,除了两边供服侍当值的侍女住的耳房,外面是一间大的厅堂,可以见亲近的客人,可以吃饭、平常起居活动;内面就是卧室,如一个暖阁,连门都没有只挂了一道帘子。入夜后,姚姬若自己进卧房宽衣解带睡觉,把已经成年的儿子留在房里,好像有些不妥。
她只好在灯火明亮中,坐在厅堂里消磨时间。正好刚才那叠家书没有时间细看,这时候可以慢慢读它。
夜已经很深了,整个王宫进入夜间宵禁,外面除了风声一点声音也没有。厅堂里还站着两个近侍,安静地陪着姚姬在那里看书信。
姚姬一面埋头阅读,一面时不时就抬头看在椅子上昏睡的张宁。有时候她使劲用手拽住衣角,才能控制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
兴许是夜太宁静,容易叫人静下心去感受,兴许……姚姬感到很难受,有一种东西压抑着内心翻滚的情绪,克制或许也是一种深沉的情绪。
古代那些伤春悲秋的诗,甚至包括怨妇诗,大多都是男人写的。他们把妇人表现得如何多愁善感,好像是写他人,可情绪却是诗人本身心里流露出来的。
姚姬从这一封封家书里,看到张宁那颗脆弱的内心。他的思念,他的困恼纠缠,日复一日,比一个妇人更加敏感。
这样“大逆不道”的文字,他起先不动声色地拿出来,手指在犹豫中短暂的停留,那么细微的动作,太容易叫人忽略了。姚姬的心里也因此七上八下。
及至凌晨,陪侍在一旁的近侍已经忍不住哈欠连天,表现出来的困意不受姚姬积威的制约。终于姚姬开口道:“我困了,你们服侍我睡下,就在旁边的耳房躺会罢。”
近侍脸上如获大赦的表情,又问道:“王爷如何办?”
“他在外多日疲劳,现在也叫不醒,让他在这里过一夜便是,多添炭火,别让他着凉了。”
姚姬遂收起书信,款款掀开帘子进卧房,宽衣解带躺下,又叫侍女吹灭房里所有的灯烛。
黑暗笼罩下来,这回该姚姬辗转反侧了,怎么也无法入睡,她的感官很敏感,耳边还能听见张宁的沉重有规律的呼吸声。不过这声音不是打搅她安睡的原因,有时候侍女也会打轻鼾,不至于影响她。
一些念头在她脑海中冒出来,让她脸上发烫,一时间能听到自己忐忑的心跳……她想悄悄到厅堂里去,去做什么呢?而且很冒险,那两个住在耳房的白衣侍卫都是很警觉的人,正因如此才被选上作为近侍,除了照顾起居还能起到保卫安全的作用。就算弄出一点小动静,也会惊醒她们,被发现鬼鬼祟祟地摸到外面岂不尴尬?
那样的形象显然不符合姚姬平日的端庄大方作风。
光明的白天能让人明智,夜里却容易叫人胡思乱想,甚至很多自己都认为很可笑的念头,躺在床上两眼一抹黑的时候就不受控制。





平安传 第四百六十五章 影子戏
传说曹操睡梦中杀人,以此警告身边的人不要在他睡觉的时候靠近;曹操的睡眠一定不太好,难怪后期患上了偏头痛。一个人的睡眠质量往往和精神状态有关,而不是床是否舒服,张宁在九江城的时候深有感触。
他今晚睡得很踏实,尽管是歪在一把椅子上。这似乎说明他在这里终于有了安全感。
不过终归睡觉的姿势不对,半夜里他就醒了。睁开眼一片黑暗,只有对面门口透进来少许光线,因为门外的屋檐下应该挂着灯笼。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姿势,他很快想起入睡前的事,也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正在姚姬的房里。
周围安静极了,整个楚王宫已进入宵禁,屋子也没点灯,由此可知现在可能是在凌晨或半夜。
张宁心道:昨晚居然这样就睡着了……
他也没动弹,心道深更半夜的也省得折腾,屋子里有无烟炭取暖,挺暖和,不如就这样睡到天亮得了。遂闭上眼睛,准备继续入眠。
过了许久,他正想翻个身找个舒服的姿势,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轻轻的响动,忙屏住呼吸细听。确实是有人缓缓靠近,走得很慢也很轻……但是木头地板是手工加工的,总有一些镶合不细密的地方松动,于是脚踩在上面会发出很小的声音。白天或许没人注意到如此细微的声音,但万籁俱寂之时只要沉下心就听得见。而且这个人没穿鞋,连袜子也没穿。
张宁已经完全清醒,稍作思量就判断从身后过来的人十有**是姚姬。而且她似乎早有预谋,因为偌大的套房里连一盏灯一支烛也没点,按理在大富大贵之家这种事并非寻常,连门外都彻夜有路灯的。
没过一会儿,张宁的猜测就得到了证实,姚姬来到了自己的前方。
房间里虽然一片黑暗,不过门那边有亮光,正对着张宁前面。于是前面站了个人就能完全看清轮廓,此时此刻他依稀觉得是在看老式黑白电影或是那种影子戏,只见姚姬的身体轮廓,看不清别的细节,也没有颜色。
毫无心理准备,忽然被眼前的别样美景给震慑了,于是张宁更不想动弹,生怕惊了这样一幅偶拾的美景。姚姬身上穿着一件轻薄的睡裙,头发散着。那睡裙透光,于是影子戏近乎**,衣衫只是笼罩在周围朦胧不清的光晕。完美的线条,每一段弧线都将女性特有的姿态轻描淡写地表现出来了。当她的身体偶然间产生一个角度时,就能看到胸脯的侧面轮廓,甚至顶端的一点向上顶起的影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张宁很小心地吞咽了唾沫才没弄出动静,舌尖浸泡在津沫又不敢用力吞下去,心里莫名有点心慌。
她要做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姚姬似乎什么也没做,她只是缓慢地在前面走动。张宁甚至想,她赤着脚在地板上走,脚底不凉,别感冒才好。
两人就这么耗着,姚姬应该没有发现张宁醒着,这边背光。深更半夜同处一室,仍很年轻的美丽皇妃衣衫单薄,张宁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心情……这一切应该是张宁自己挑起的,他的脑海中回忆起了在九江那些迷茫绝望的日子里写下的文字,而昨天就那么轻而易举地交给她了,并未深思熟虑。
诸如有一段话里,他写姚姬和建文帝关系疏远冷落,反而感到很欣慰。这样的暗示,是作为一个晚辈该有的心态吗?
此时此景,张宁觉得眼前只有一道薄纸,一捅就破。但他的内心不受控制地很纠结,总是告诉自己非分之想是可以原谅的,自己一个六百年后的人,和姚姬能存在什么伦理关系?但是存放的那张陈旧的生辰八字上姚姬的笔迹,似乎也是真实可触的东西。
他只是信赖姚姬,甚至心理的依赖、倾慕,但并没有完全做好破坏什么的准备。无法预计,**上的靠近是心灵的进一步融合,还是一种破坏?
张宁心里一时如麻混乱。
这时姚姬靠近了,他大气不敢出,心头砰砰直跳甚至担心被她也听到了。她忽然伸手解开了及地的连衣睡裙,轻轻丢到了张宁的身上,这下真的已是一丝不挂。她在黑暗中转了一圈,好像是在故意向张宁展示她的身体……只可惜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个影子;不过能想象到她完全袒露的身材,而且近在咫尺。
如此美好的身体,丰腴充实的胸脯,顶端一点向上翘起的姿态更增挺拔之感,肌肤圆润的曲线、腰上竟无一丝赘肉,柔韧恰到好处……朱润壁圆,浑然天成,但是无人可以欣赏,姚姬也有耐不住遗憾的时候么?
就在这时,她慢慢俯身下来。张宁依旧坐着没动,身上的肌肉已经绷紧了。她要做什么?投怀送抱?张宁直觉她不会那么做,他太了解姚姬了。极度的自尊心带着心高气傲,在这种宁静无甚刺激的情绪中她不会那样做,她就算想靠近也会采用属于她的独有的方法,但不是这样。
因为姚姬不是小女人,她绝对不会用祈求、讨好、乖巧的方法从男人那里得到什么,除非是迫不得已被逼无奈的处境下、就像当年和马皇后争宠。但事后她不是将这样的被迫认作耻辱,记恨了二十多年进行报复么?建文帝现在够惨的,连仅有的名分尊严都曾被姚姬当面撕下,作为皇帝被一个女人用武力威胁……连真正手握军政大权的张宁都不敢那么做。
黑暗的光线之中,张宁闻到了很淡的一股幽香,若有若无并非什么胭脂花粉的气味,不可捉摸却如此肯定地感受到它的存在。被限制的视觉、万籁俱寂的听觉,让人更加清醒地专注于这样的气味。
张宁感觉到了姚姬的呼吸,她是贴着自己的脸靠近了,正在深深地吸气仿佛在嗅着张宁脸上的气味。太近了,但却没有接触,这么黑的光线,真不知道姚姬是怎么做到的。
她的清香的鼻息从张宁的嘴角、鼻梁一直向头发上徘徊。张宁脑子里一团糊,有个念头:头发太长洗得不常,会不会有臭味?就在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腮边,轻轻滑过。短暂的触觉,不是什么很软很滑的东西,但是那触碰的东西后面应该是很有弹性柔软的部位;唯有如此有缓冲的余地,在受力不均划过的时候,才触碰得那么轻。
姚姬的鼻息似乎在头顶,这样的姿势,张宁似乎猜测到了是什么东西碰着自己的腮边。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手紧紧抓在椅面上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伸出手去抓住她。不过这样的克制并不能长久,如此混乱的思维中随时可能变卦。
不料就在这时,张宁感觉到她俯下的身体站了起来,落在他怀里的衣裙也轻轻被拉离。接着在地板轻微的响动中,她悄悄远离了。
如同是做一个梦。是真的吗?
张宁的心里突然非常失落,就好像小时候弄丢了最喜欢的东西,或者有个小伙伴要搬家离开他了一样的感受。但是他又默默地安慰自己,也许这样是最好的,无论对与错,至少保住了姚姬的颜面自尊……她如果想要自己知道,又何必半夜里悄悄到来?这是一种尊重吧?
但他渐渐平静时,又琢磨,刚才方寸大乱,没注意调节呼吸,她会不会从呼吸不均匀判断出了什么?
……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亮。旁边的近侍轻步来往,回头看时,看到了穿戴整齐的姚姬,而且整齐得不同寻常,头戴凤冠身上穿着深色翟衣腰系绶带,这种衣服是礼服,平常不穿的,又厚又宽而且颜色过于庄重,除了表现出地位等级,真不如日常穿的汉服襦裙好看。
“我居然在这里就睡了,实在失礼。”张宁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
姚姬对着铜镜看了一眼,波澜不惊的神色,“我看你太累,就没忍心叫人吵醒你。让丁戊给你打水来洗漱,一起用早膳罢,等会儿回去换身应景的打扮,建文帝今天在南宫设宴庆功。”
张宁很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神情,仔细地听着语气,却什么也没感觉出来。她是真正做到了若无其事,什么也没发生过……不做痕迹,自然而然,只不过她仍然留下了蛛丝马迹,按理昨天张宁才回武昌,一家人分开那么久,亲切热情一些的情绪才对,而不应该这么冷落。
“是。”张宁当然也不便提及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白衣女子躬身道:“禀夫人,郡主说不想去参加宴会,奴婢劝她不住。”
张宁听到“郡主”心下疑惑,哪来的郡主,寻思一番才恍然大悟,多半是说文奎太子的女儿罗城郡主朱南平。认真一想,这个丫头倒是自己的侄女,因为文奎太子(已故)本来就是长兄,换作在现代也是很亲近的亲戚了,不过张宁居然没见过面。那丫头深居简出,又是建文那边的女眷,从来没在公开场合与张宁谋过面;不过他当然对建文这边的亲属有所了解,知道有一个罗城郡主,一个名字而已。




平安传 第四百六十六章 郡主
罗城郡主为什么会在北宫,张宁随口一问才明白。在他出征九江的几个月当中,姚姬找了个理由接到这边来抚养了。“其父母都不在,又是个女孩,让她的皇祖父抚养也不甚妥当,(祖母马皇后在冷宫里面),我就派人接过来照料。”
张宁“哦”了一声,心道:文奎的后人幸好是个女孩,不然能活到现在?当年唐朝太平公主还是玄宗的亲姑姑,争斗中一倒台儿女孙子都是被杀绝了的。
明朝和汉唐制度大不相同,皇室女子是很难涉足政治,就算将来朱南平招了驸马,也无法参与大事,所以威胁几乎可以忽略。不过那朱南平到了姚姬身边,无疑是龙潭虎穴。张宁心里倒微微生出了一丝同情,毕竟再怎么疏远也勉强算自己的侄女,建文这一脉第三代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孩……被关在凤阳的建文次子是否有后代,却不甚清楚。
早膳刚过朱南平就给叫到姚姬的房里了。张宁听到近侍禀报,也好奇地立刻转头看她。这是第一次见面。
这是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身高已经接近成人,未成年稚嫩的身材显得很单薄,不过一眼就能看出将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匀称的身体、特别是脖子生得很好。可她埋着头一言不发的样子,似乎不像一个皇室贵族女眷应有的教养,见了长辈竟然连半分礼数都没有,就算是一个土财主家的妹子也不应该如此。
她的头发梳得也很奇特,从中间分开、两边挽起,但是鬓发却故意拖得很长,以至于把侧脸都挡住了,看起来有种衣冠不整刚睡醒的样子。这个时代女人流行的发型,不是挽起就是盘起,包括额头的全部脸都要露出来的,几乎没有现代那样把额头眉毛全部遮住的长刘海和斜分散开的造型。
朱南平身上穿着鹅黄色的袄裙,上衣是不扎在裙子里的,加上穿得有些歪,整个一副懒散的样子。不过服侍她的人恐怕也有错,现在没人会把她看得多要紧吧。
果然姚姬一见就很不高兴,脸一下子就板起来了。旁边一个妇人见状忙劝道:“郡主的叔父在前方打了大胜仗,举国欢庆,今天宫中宴会请了几百人,武昌各皇亲国戚大臣将军的家眷都要来,郡主是皇上的嫡亲长孙女,怎能不去呢?快向夫人认个错,去打扮打扮。”
朱南平终于开口,小声道:“有我没我也是一样。”
姚姬顿时生气道:“你怎么说话的?”她一怒,旁边的人忙弯下腰去。平素真难得见姚姬生气,因为所有的人在她面前都小心翼翼礼数周全。
不料站在门口的小姑娘竟大胆地抬起头来,遮在侧脸的鬓发滑开,脸颊终于露了出来。因为脸脖的皮肤很白,以至于颧骨到脸颊上的浅浅疤痕清晰可见,乍一看倒有点像雀斑一样的东西。她的眼睛很明亮也有神,似乎和这个年龄单纯可爱的女孩表露出的东西不太一样。
“夫人不是不知道,逼我做什么?”朱南平的声音有点沙。初时张宁还以为她是个畏畏缩缩的胆小女孩儿,其实胆子好像也挺大,宫中像她这么在姚姬面前执拗的人确是没见过。她说罢也注意到了站在旁边的张宁,冷眼看了一下,确实在深宫里男性并不多见。
十一二岁的心智应该也明白了,朱南平是因为怀着对姚姬这边的敌意?不过她毕竟还是不懂事,此事的格局还容得她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姚姬刚要发作,张宁便走上来,说道:“我带她去见周二娘,让二娘劝劝。要是她确不愿意,也不必勉强了。”
“也罢。总有一些人不识抬举。”姚姬冷冷道。张宁靠近一些,悄悄说道:“您和她计较什么,现在有甚必要?”一句话便让姚姬的怒气消了大半。
张宁向门口走过来:“我是你的叔父,湘王,你应该知道的。跟我来吧,正好我也要回去了。”
朱南平埋着头没理睬。张宁说罢向姚姬告辞便往外走,她终于不声不响地跟了过来,走的时候也不给人打招呼。
一“老”一少两个人,前后保持着距离,一言不发地沿着走廊步行,张宁身上还穿着昨天的军服,腰间的佩剑在黄金饰物上撞得叮铛轻响。张宁二十七岁了,膝下无嗣,在现代社会倒不算什么,不过在明朝世人眼里确实有点遗憾。他觉得朱南平和自己似乎也存在着某种纽带联系,而不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但也仅此而已,朱文奎不是他下令杀的,马皇后也不是他要报复的,但总归脱不了关系。
走了好一阵,张宁便没话找话道:“你其实挺漂亮的,不用躲着人。”
身后传来一声类似切的冷笑,张宁便停下脚步,转身温和地说道:“天下比你不幸的女孩多了去,有的生下来就是聋的哑的,或是残疾不能走路。就算五官四肢都好,老百姓家的小姑娘哪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日晒雨淋跟着大人干活岂不正常,刮了一下烫了一下算什么事啊?也没见她们躲在屋子里不见人的……哦,倒是有这种事,有特别穷困的地方,女孩子没裤子穿,所以只有在家里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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