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若三千弦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白焰
“我从不后悔当年在街头救了她,亦不会为现在的决定而有任何追悔。那时是我迷了心窍竟会做出无耻之事,逼她几入魔障,而今她有难,皓月绝不能袖手旁观,看她受苦。”
“好,好个痴情公子。”毒王怒极反笑,他没料到自己的徒弟竟会这般固执,痴迷成魔,罔顾道义,“我教你天下之毒何来何去,为的是你天资聪颖可将我毒王一门传承下去,谁想一个小妖女竟将你三魂七魄勾个干干净净。后悔的该是我,怎么收了你这不争气的徒弟!”
长身跪立,默然不语,平淡表情下隐隐透出一丝疲惫。
“起来。”旁侧伸来手臂架在万俟皓月肩下,略一用力便将孱弱得仿佛只剩骨重的男子搀起。觥皱了皱眉,颇有些责怪毒王冷漠,以万俟皓月现在的身体状况别说长跪,就连站着都会消耗极大体力。
觥是个凉薄冷硬之人,毒王从救他开始便有意疏离,让他去保护唯一徒弟也是看重他潜能爆发后的实力而已。这个有着反骨、面容与心极度不协调的男人从不以恩礼待之,作为万俟皓月的守护者后更是与毒王形同陌路。
虽是救了他的命,却让他成为身心不一的怪物,对毒王觥说不上尊敬,或许还有一丝恨意罢。他要追随保护的,只有看似神秘强大实则比任何人都善良无力的夜昙公子。
“回去休息。”
“温陌觥,这是我毒王谷之事,你——”蓦地,狠厉之声戛然而止,已经伛偻的身躯更加弯了,万俟皓月顾不得自己虚弱急忙上前扶住站立不稳的老者,眼中不忍闪过。毒王谷是师父一生心血凝结,从小到大师父对他又是极好,为的就是故去之时有个人能继承这一切,不至失传。
枯瘦褶皱的手颤巍巍按在万俟皓月手上,同样的音色,却变了极大味道:“皓月,莫怪师父心狠,万俟家的仇暂且不论,鸾丫头她心中根本没有你一席之地,你又何必寂寂痴恋?韦墨焰这人孤僻阴冷,红弦是他的禁脔绝不许外人染指,再妄念下去,师父是怕你被他毁了啊!”
前后巨大的性格反差并没有让觥或者万俟皓月震惊,这个样子,他们早已习惯——早在几年前毒王就已经如此,总在不定时刻变成另一个人,或者说分裂为两个截然相反的存在。一个雷厉风行严苛谨慎,一个和蔼可亲慈眉善目,而毒王自己也知道体内栖宿不同的两个意识,所以才不愿出门见人。
“天下并无正义二字可言,胜者为王,有几人不曾手染鲜血?鸾儿踏上这条路亦是为世事所迫,她的善良师父您应该知道,小心得连花草都不敢攀折的人,又何来无故杀心?”安慰似的搀老者入座,宁和清雅的年轻公子奉上冷茶,态度依然坚决。他救过夏倾鸾三次,而这次,他的决定依旧不会有任何变化:“明日师父您尽管救人,皓月可保毒王谷绝无血光之灾。”
“但愿如此。觥,你过来。”白须老人招手,觥迟疑了一下,还是卷起冰冷之气走了过去。
摸索着拉住那只杀过很多人的手,毒王第一次表现对黑衣少年的温和倚重:“觥,皓月为人孤高淡泊,他心里所信之人为你而已,他的性命,老朽拜托于你了。”
“既是不说,我也会守他到死。”
“那就好,那就好……”宽慰之色跃上双目无光的脸庞,愈发宁和安详,“去罢,早些休息,你的身子自己也多照看着,总教旁人担心。明日我尽力救鸾丫头,是否有回天之力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两个年轻人退出房间后,那双早失去光明与色彩的空洞眼睛紧紧闭合。
于江湖闯荡半世,又于毒王谷中隐居半世,平生除了总被他称为老家伙的月老外再无挚友,往事追忆,除了一排排一瓶瓶千奇百怪的毒药外,竟再无任何其他痕迹。
石落之时,立刻离谷,否则此处将为绝地。
性格古怪沉闷更胜于他的老家伙十多年前便留下此话,那个传说知天命的老朋友为什么不告诉他,一切因缘都与二人徒弟有关呢?若早知如此倒不如及时了断,何来今日之局面。
“老家伙,到底是心疼你徒弟,难道皓月就不是我唯一的徒弟吗?你这天机总是误导世人,害人不浅啊。”苦笑一声,盲眼老者摸出袖中瓷瓶,仰头将内里丹药一口吞下。
救或不救,他心里早有抉择。
一夜风雷后是淅沥不断阴雨连绵,近午时方才云散雨霁,潮湿气息氤氲为烟,缭绕身前。
“阁主,药已煎好。”萧乾毕恭毕敬奉碗于外,昨日矛盾插曲已然忘在脑后,只要他真心待少小姐,那么自己就有继续为仆誓死忠诚的必要。
车门推开时积洼雨水哗啦啦落在地面,沉静整晚的车内终于有了些响动:“明日的药,不必再煎了。”
尽管诸多疑惑,萧乾还是保持沉默将药碗递上。
这药是给夏倾鸾的,不能治病去毒却可保她不至衰竭而死。沉睡一月自是无法进食,起初韦墨焰亲自喂些米水,然而时日一长迅速衰弱枯瘦的身体便发出警告,再这样下去就算不死于梦魇折磨,也要因腹中无食体力难支而亡。那段时间破月阁中子弟经常见阁主冷着眼眸轻靠扶栏,一连数日滴水不进,仿佛是要共同体会那种痛苦。
后来亏着少弼多方打听才得此药方,每天一次按时服用可使整日不疲不饥,这才勉强维持夏倾鸾活到现在,若是断了,岂不等于阻塞活路?
褐色药汁不时溢出,一手端药另一手还得不停拿着汗巾擦去清丽容颜上沾染的药液。给昏睡之人喂药本就很麻烦,难得韦墨焰不厌其烦细致照料,所付耐心比他一生为任何其他事投放更多。
只要是有关夏倾鸾的,他都会全心全意尽其所能。
车外脚步沉重,隐约还能听见短促吐息,直到门外。
“韦公子请移步,让老朽先查看查看鸾丫头所中何毒。”
静默身影无声,直到轻柔擦去所有药渍重新把皱眉沉睡的女子放平后方才起身下车,目光仍是牵连不愿离开。
能闻其鼻息相守的岁月还有多少?
他怕一转身,为谁执念的浮生就此失去。
江山不若三千弦 第十八章 步步险生浮旧阵
寻常医家望闻问切,而毒王本非大夫,查看之法自然也不甚相同。
“放在她手心。”盲眼老者取出拇指大小瓷瓶,微微倾到,一只通体近乎透明的肉虫缓缓蠕动。韦墨焰并不疑心有诈,夏倾鸾已是生不如死,毒王没必要再行加害。
透明蠕虫在苍白掌心探寻片刻,忽地将口中利器刺入皮肤,霎时殷红血液顺着头部向全身蔓延,透明的躯体立刻成了鲜艳红色,看起来分外妖邪。萧乾曾听说过有用虫饮血驱病的,这却是头一次亲眼看见,也不知是否对伤者有害,一时脸上担忧愈浓。
那蠕虫饱饮血液后便停止了动作,韦墨焰略有嫌恶,隔着衣袖将其放入毒王手中,只见毒王面不改色,竟将整只血虫放入口里咀嚼,看得九河和少丞等人无不面色惨白胃中一阵翻腾。
弄毒之神自是不畏毒,数十年毒物相伴,毒王全身早已是百毒不侵,更兼剧毒无比。
“血温极寒,腐味甚重,绝非寻常之毒。”白眉几乎皱到一起,这等怪异之毒便是连他也很少见到,“我问你,她是在何地中的毒?可是阴灵聚居之地?”
“昆嵛山,血狱龙池。”
毒王倒吸冷气。
“亏得你还能如此镇定,你们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世间至阴至毒之一!尤其是那池水相传为怨灵所化,沾染上便要终生恶鬼缠身,正经人怎会到那般怪异场所?”
早已知道的事情不会引起韦墨焰丝毫惊讶,淡漠双眼仍流连于沉睡身影:“我只问你是否能解。”
“跟我来。”略一沉吟,毒王大致指了指谷口方向,“药在里面。”
“阁主,小心有诈。”谨慎的鬼影低低附语。
韦墨焰充耳不闻,抬手示意鬼影看着毒王,自己弯身抱起夏倾鸾走下马车。
“我不相信神鬼之言,却不在乎将对她图谋不轨的人七魄皆毁,如果救不了她,毒王谷必化为一片血海再现至阴之地。要怎么做你心里明白。”
为倾心之人杀天下,不过如此。
人世间情情爱爱阅历丰富的毒王怎会不懂,痴男怨女往往最是难缠,总将沧海桑田变为刀山火海,人间地狱。
正因为懂得,他才会作出无人知晓的决定。
“醒了?”睁开朦胧双眼,倦意汹涌袭来,万俟皓月坐起身揉了揉额角,唤醒他的黑衣少年面无表情递上茶杯,“多喝水,药性冲淡得快。”
“……师父呢?”
脑中混沌难以思考,然而才智不逊于韦墨焰的夜昙公子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被人算计了,他从不疑心最为亲近的人,师父毒王。
“只是昏睡的药而已。他房中已经无人。”扶起尚有些虚弱的清雅公子,觥仍是平淡近乎无情。
那是教他如何制毒解毒施毒的师父,他又是毫无防备的,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在他身上下些迷魂药易如反掌,他不过是没想到师父竟会做到如此地步罢了。
“呵,从不见你们二人有何言语,算计起我来倒是一致得很。”冷冷声音带着嘲讽,深处亦藏着隐隐怒意。
师父让他沉睡的目的不言自明,醒来时又只见觥在身侧,万俟皓月早知觥对夏倾鸾不满怨恨,自然而然想到这是二人联手定下的计划。对于最信赖的守护者,他最不想、最怕的就是见其背叛。
“你……”不合面相年纪的沧桑叹息轻起,觥冷笑,“你竟不信我。若这是我与毒王商量定下的事,又为何要叫醒你?”
万俟皓月眉目一静。
他太急躁了,如此简单的问题竟看不透,反而冤枉了觥。
“是我糊涂。”苦笑摇头,流水细眸中焦急难掩,“师父定是去找韦墨焰了,连下药这种事都能做出,只怕他是要对鸾儿不利——”
“放弃她,不可以吗?”
突兀地拽住急急欲行的男子,觥固执地不肯松手。
曾经平静宁和的毒王谷有何不好?两个人淡淡相处、每日枯燥乏味却能耗尽一生的日子,难道就比不上被红弦无情伤害的痛楚?她注定是属于韦墨焰的女人,没有谁能与那个男人相争,痴缠贪恋,结果只能是毁了他,毁了云淡风轻与世无争的静好时光。
“纵是一万个不及,至少我不会如她一般带来灾难。为了她你赴身俗世,为了她你恩怨缠身,为了她,你连命都不要。付出的够多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只想救她。”
“谁来救你?总等着我来吗?”
从未期盼过谁向他伸手,何来救赎?
推开死死拉住自己的那只手,姿颜无双仿若超尘的夜昙公子以同样的固执坚定走向门外,她有事,他是一定要出面的,为什么他最信任最依赖的人却要阻拦?
“觥,你什么都不懂。”淡淡开口,决然离去。
悬空的手臂颓然放下。觥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继续坚持,原来想要保护一个人竟是这么难,难到连他都不肯接受,自己,终归是多余的。
靠在门边,看着熟悉的红木书案和磨损严重的砚台,还有每日使用已磨出光亮的药杵,忽然感觉许多给他全新记忆的东西已经失去,从绵竹关外血泊之中的女子叫他名字开始,从自己有了想要保护谁的意念开始。
麻木白皙的年轻面容上忽然浮现凄凉笑意,短而森寒的匕首紧贴着手腕,低吟着等渴饮与断裂。
“什么都不懂的,是你。”
毒王谷内,韦墨焰是第二次进来。
曾在这里他与毒王下过三盘棋,三局皆平手,彼时他一心想得天下傲沧海,作为武林盟主一统江山,不为什么,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做,天赋之力。
而今他怀抱此生挚爱而来,不惜以生灵涂炭相威胁,用无辜性命做筹码,只望她能醒来,重归身侧相携。
此情宁负天下,永世相守。
“我本以为你会是最终的王者。”走在前面的毒王忽然道。在熟悉的毒王谷中他并不需要搀扶行走,因着记忆里熟悉的感觉,竟比跟随在后的几人前行更快,声音亦是飘忽不定:“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欲得天下,不在玄机,而在争玄机之绝。”
过了守门的石阵便是大片林木,高达丈余者不计其数。注意力全都放在毒王身上的几人并未注意周围异况,当发现一脚踩下的土地比别处略为松软时,枝叶攒动的声音四起如鬼怪,想要退回林外已然不及。
前有破空之声袭来,训练有素的九河等人齐齐跃到韦墨焰身前仗剑抵挡。为防怀中人受伤,韦墨焰亦向后退了半步远离危险,然而就是这半步拉开了与其他人的距离,瞬间两侧粗壮树干倒下,正隔在两队人中央,而后周围林木接连移动不息,竟将他与夏倾鸾生生包围。
这场景破月阁阁主并不陌生,曾经为他守护背后的女子正是以此类方法屡屡化解险境,那是她以瘦弱之躯顽强生存下来的方式。
阵法。
江山不若三千弦 第十九章 月魄挽尘埋韶光
月老性格古怪是出了名的,lang迹江湖不过几年而已却是尽人皆知的沉默寡言,就连与挚友下棋时也很少言语。
而那天,在他抱着熟睡的小女孩儿离开毒王谷时,曾对出门相送的毒家圣者如此说道:我知道你不相信天命一说,留下的石雕笼永远沉寂最好,若是它动了也不必惶恐,还你的人情都在那石球之内。
摊开手掌,被揉捏近乎碎屑的纸团安静躺着,依稀可见薄薄纸片上依稀墨迹,那是石球跌落断裂后里面掉出的物事。
石后七步,铁木鹰眼,阵于其中,乃为生路。
那是老友窥天命留给他的最后生机。毒王慢慢转身,看破月阁中一众人等慌乱如溃穴之蚁,唇角荒凉笑意不尽。
万俟皓月是他倾一生之力培养出来的得意弟子,怎么可以让他因为一个恶贯满盈的女杀手此生毁于一旦?就算那孩子会恨他也好,今日,拼了老命也要将惊动天地的那对儿人中龙凤彻底消灭。
这两日盲眼老者一直在这附近徘徊,终于在最后时间摸索找到了铁木杉上形如鹰眼的那块斑痕,顺着那道疤的指引寻出暗阵所在。月老精通奇门八卦、五行术数,亲手布下的阵岂非常人能解,何况唯一的徒弟夏倾鸾身陷梦魇无法脱身,只要囚住韦墨焰,自然就等于宣告了那二人的终结,以及破月阁一统天下的尾音。
变化陡升,鬼影等人皆来不及反应,眼看着阁主与红弦被参天古树包围却无能为力。片刻的惊惧后萧乾蓦地想到身后抚须淡笑的老者,盛怒下掌风所过之处,片片落叶拦腰折断。
“放他们出来!”
“苦心孤诣哄骗进去,老朽又岂会自费前力?这阵乃是十余年前月老所设,别说是我,就连鸾丫头也未必能破得了,加之铁木杉坚硬如铁,刀砍不落丝毫木屑,想要让他们出来如同痴人说梦。”平静地看着九河等人挥剑去砍树身,毒王靠在树上轻捶胸口,“老了,不过是戏耍几个小辈都要劳动如此,看来就算你们不下杀手老朽也是大限将至。老东西,你算了一辈子还是没算到吧,最后中了这绝阵的人竟会是自己的爱徒。”
岂是已故的月老想不到,就连处处提防的九河等人也没想到,等待他们的危险不在惯于施毒的老者手中,而在自己脚下。
古木参天,颗颗都是数丈之高,枝叶繁茂兼有变化无穷之阵法演变,想要从中闯出谈何容易。树身围绕而成的一丈见方空地上,杀意弥漫的玄色身影翩若惊鸿,然而人力终究难违天道,生长数百年的铁木在夹着内力的手掌重击下竟没有丝毫动摇,连裂痕都不曾有半寸,唯有漫天青叶簌簌落下。
毒王是想将他们二人囚禁如此,直到天地寂灭吗?
“属下这就想办法断了这些树木!”少丞提剑疾挥,雪亮银光耀眼凛冽,只是那树干上,仍无半点伤痕。
那是何其坚硬的树木,在剑南的传说中能断铁木者即为天降英雄,只有留着天神血脉之人才能将这些深山老林中虫蚁不侵的树木砍倒,否则便是用最锋利的斧头砍上一辈子,也见不到它裸露年轮那一天。
“去找万俟皓月。”身陷囹圄的阴冷男人并没有慌乱,冷静与王者之气是他与生俱来的资本。多少次艰难险阻生死考验都是冷静带给他最终胜利,所以,他相信这次也不例外:“看看是他的嘴硬,还是万俟皓月的命硬。”
沧桑笑声不绝于耳,韦墨焰有些意外,毒王虽脾性难摸,但总体来说是个淡然豪放的老人,这种满是凌厉逼人的气势全不像是同一个人散发出的,可声音又丝毫无差。
“早知道你这种小人会出此下策,不妨告诉你,无论皓月在不在你都不可能威胁到我——死人一个,你如何能威胁?”随着笑声越来越尖利,毒王的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他的两种性格是相通的,尽管为人处世的态度与习惯截然不动,但面对如今局面,如若阴阳两面的光与影竟达成了一致,便是死,也绝不叫红弦得救。
黑红色血迹从嘴角汩汩流出,笑声渐灭,佝偻的身体从靠着的树干一路下滑,委顿于地。萧乾一惊,化掌为指按上盲眼老人脉搏,片刻后满目死灰。
“他……服毒了。”
当毒王决定要以此暗阵囚困韦墨焰之时就已经断了生念,他虽不了解韦墨焰却十分肯定,夏倾鸾若是活着,爱徒万俟皓月早晚会死在那个男人手上,韦墨焰绝不会允许有人对他的女人心存恋慕,尤其是这样一个风华绝世足以与他竞争的人。
困死那二人,说不定万俟皓月还有救,即便没救,同样是死,为何不了结带给人间血雨腥风的杀戮之魔,还凡尘一个干净?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熟悉,应该是那个温文高贵、宛若谪仙的清净孩子。
“皓月……”下意识伸出手,枯瘦如柴。他老了,用尽一生培养出令他骄傲的徒弟后自己终于油尽灯枯,也该是时候去地下与老家伙续那盘未完的残棋。
远远听见阵法发动的巨大声音,万俟皓月立刻意识到那是师父在做些什么。喘息沉重,肺腑烧灼,他依旧拼命挪动双足向前奔着,祈祷疼他如同亲子的老人千万不要有事。
世间,只剩这一个亲人。
皓月。
苍老欣慰的声音闯入脑海,前方人影飘渺,可万俟皓月相信,那是师父的声音,穿破距离与不可思议传来的呼唤。
慈祥的,一如儿时唤他吃饭的温和声音。
靠近树下佝偻蜷曲着的身体时,疾行的脚步反而缓了、轻了,月魄一般清澈的眼中所见,令四公子中最神秘的存在如丧心魂,若失此生。
这般模样,连满怀恨意的少丞也无法出手伤害,他的眼神与那时失去弟弟的红弦堂主惊人地相似,悲痛到极致,撕心裂肺。
“师父。”迟滞地走到枯瘦老人身边,当万俟皓月终于想起要去握住那只遍布皱纹的手时,再熬不住的老人喉中一声轻响,手,颓然落下。
呼啸而过的风声带走了留恋,留恋天高云淡之日,留恋拉着干净少年教他辨认药草的时光,留恋没有子嗣却如同有个儿子一般的生活,留恋淡漠视之却又深爱的世间。
清淡素雅身影静静跪立,即便如此,仍是纤尘不染的光华流转,精致绝美。
这便是报应吧,为了一己私欲他逼得程萧白自尽,逼得夏倾鸾失心魔障,而今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终于轮到他夹在两难选择中痛失至亲之人。那个时候她就是像现在的他这样,连活下去的欲望都没有了,是吗?
多少舍尽尊严与性命相守的东西终成一曲空叹,浮华凡间,了无生意。
江山不若三千弦 第二十章 歇落繁华缓归墟
树高林密,风声无息。
毒王谷中四季如春,花红灿灿,连绵绮艳自谷口斜入遥而不见的远山之中,数十里芳华不尽。
然而谁都没有心思欣赏这良辰美景,死生离别意,总胜奈何天。
少丞九河等人自是对万俟皓月深怀敌意,萧乾则说不清自己的感情,少小姐对夜昙公子的依赖他亲见过,所以看着眼前枯死如落叶的神贵男子他也不知道是该安慰还是该落井下石。
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旁侧忽起的暴戾气息令得站在最前的萧乾呼吸一滞,鬼魅黑影以绝难看清的速度突袭而来。
几人中唯有轻功当世一绝的鬼影邵晋侯看清了攻击者来路,只是对方气势汹汹,凌厉掌风霸烈不逊于位列武林前十的高手,重轻功而疏于外功的他亦不敢正面交锋。足见一踮,同样迅疾的身影虚晃过玄瞳,伸手猛地将人推开,自己则借着力道向后退去,这才化解了来者意欲毙命的一击。
鬼影并没有注意自己后退的地方尚有长跪于尸身边的夜昙公子,擦身而过的瞬间带来的微风卷起青丝缱绻飞扬,暗色莲荷素纹衣角踩在足下,与潮湿肮脏的泥土混为一色。
那道鬼魅身影猛地变了攻击方向,片刻不停又向鬼影袭来,速度与力道均是有增无减。
觥的实力远远超出了他们预料,看似麻木的黑衣少年有着深藏难测的纯熟功夫和缜密心思,无论是在心法内力还是实战经验上都远胜于隐居多年的鬼影,若细算起来,只怕连天市堂副堂主沈禹卿也难望其项背。
幸而两人轻功上略有差距,饶是觥出手凌厉招招致命,每逢关键时刻鬼影都能凭借飘逸身法堪堪避过,几招后抽身向后退去。
黑衣少年并没有追击,而是立定在万俟皓月身前,俨然誓死守护姿态。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绝不教人伤他半分,在那个心智远比面容成熟的男人心里,这是唯一的信念。
铁木圈围的暗阵成了天然屏障,外面是沉浸丧师之痛中的毒谷公子,其间是为守护各自追随者而战的人,里面,则是透过树木间缝隙冷眼看着一切发生、终结的人中之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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