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宫令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米兰Lady
裴尚食斟酌着道:“吴蒖蒖确实不错,但性子过于活泛了些,不够稳重。”
凤仙道:“蒖蒖是比较活泼,但这在官家看来,未必是坏事。若官家只喜欢稳重之人,来凤阁和芙蓉阁都不会是如今的情形。”
裴尚食霎时面色一沉:“慎言!”
凤仙立即伏拜于地:“奴失言了,请尚食责罚。”
裴尚食未立即做决定,但凤仙所言也记在了心里。
这几日尚食局命年龄稍长的内人们对十来岁的小内人进行基础厨艺培训,有一项是将菌蕈处理后做包子馅。大多数内人都是洗净菌蕈后简单地用水煮熟,然后切碎调馅料,而裴尚食发现吴蒖蒖在煮菌蕈时切了几片姜投进滚水里,并对她教导的小内人说:“有些菌蕈是有毒的,我们不一定认识所有的菌蕈,为了安全,最好在煮它们的时候投入几片姜或几颗蒜,如果菌蕈有毒,姜和蒜就会变色。”
秦司膳见了低声对裴尚食道:“吴蒖蒖倒是领会了宫中饮食的首要原则——安全。”
裴尚食未表态,继续默默地观察蒖蒖举动。
培训刀工时,内人唐璃忽然扬声对自己教导的小内人喝道:“都说过多少次了,切菜时你左手手指要收着,别直直地趴在菜上,很容易切到手!”
那小内人被吓得哭起来。秦司膳便提醒唐璃勿高声喧哗,唐璃答应,但忍不住又嘀咕一声:“之前便反复叮嘱过她,她就是记不住。”
蒖蒖见状,来到那哭泣着的小内人身边,用手巾给她擦干泪,好言抚慰,然后自己提起小内人的刀,微笑引导:“妹妹,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把刀其实是有灵气的,每次你右手提起它的时候,你就会瞬间变成一只猫哦……”然后她向小内人亮出自己的左手,“你的左手这时也不是手了,会变成圆滚滚的猫爪。”
她左手随之聚拢,呈拱形,笑着朝小内人晃了晃,接着把刀递到她右手中:“你再试试。”
小内人愣愣地想了一会儿,重新面对砧板,提刀置于砧板上时,不断提醒自己“猫爪,猫爪”,她的左手手指果然向内收拢,切菜时再也不直伸出去了。
裴尚食与秦司膳相视而笑,回想凤仙所言,渐觉并非全无道理。
而这时来凤阁的胡典膳向郦贵妃提出了辞呈。因为多年来未尝出青盐里的异味,导致贵妃为药物所害,身体受损,她一直愧疚,且惴惴不安。虽郦贵妃顾及多年情分,没有追究,胡典膳思前想后,也不敢当作什么都未发生一样继续料理贵妃饮食,遂提出愿自降品阶,作为普通内人回到尚食局工作。
郦贵妃挽留几番,但胡典膳去意已决,坚持辞职,郦贵妃便把裴尚食请来商议。裴尚食也说胡典膳确实犯了错,于情于理都不应该不受惩罚仍居原位,否则难以警诫众内人,降职重回尚食局是适当的处置方式。郦贵妃遂同意放人。
裴尚食便又向贵妃提出了她对主理来凤阁饮食之人的调动方案:将冯婧升为典膳,接替胡典膳的工作,并带两名厨艺超群的尚食局内人同往来凤阁,料理贵妃饮食。而吴蒖蒖,建议调往福宁殿,协助尚食做御膳先尝的工作。
郦贵妃沉吟许久,最后道:“御膳先尝让蒖蒖来做自然是稳妥的,不过骤然调动不知她心里会怎么想。她此前于我,可说立了大功,这些事,我想先和她商量,问问她意见。”
皇帝夜间一向不进食,但想起今天这日期正是他当年纳郦贵妃为妾的日子,便于傍晚过来,陪郦贵妃饮了几杯酒,吃了些小菜和点心。
两人闲话家常许久,皇帝似乎还没有离开的意思,郦贵妃望了望门外,忽然唤内侍过来,说外面飘雪了,要他们准备好官家的斗篷,带好伞具,稍后护送官家回福宁殿。
如此,皇帝只得起身告辞了。
内侍簇拥着皇帝离开。蒖蒖看着那些尚余许多的点心和小菜,轻声问贵妃:“官家显然是想留下来的,娘子为何……”
郦贵妃摇摇头,道:“他不是想留下来,只是觉得今夜是他欠我的,他应该留在这里。”
蒖蒖便不好多言。
郦贵妃黯然饮下一杯残酒,借着几分醉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起初,我便是太后硬赏给他的,他本不想要,却不便拒绝,于是,本着向帝后尽孝的心,接纳了我……后来,安淑皇后病重,齐太师想逼他娶党羽之女,他便故意每夜宿于我房中,但大多时候不是通宵看书,便是早早睡去,很少与我有话说……柳婕妤入宫后,我这里便彻底冷清了,现在他过来,也不过是愧疚罢了……”
她搁下酒杯,向椅背靠去,闭上双眼,须臾一滴泪自眼角滑落:“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喜欢过我呀……”
听得蒖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她。想了想,倒热水拧了一块面巾,递给贵妃擦脸。
“今日裴尚食跟我说,想调你去福宁殿。”拭净泪痕,郦贵妃转而言道,“我没立即答应她。我想,你应该会希望去二大王身边吧。”
“啊,不,不!”蒖蒖立即否认,“我对二大王没有任何妄念。”
郦贵妃讶异地睁开了眼睛:“我以为你们……”
“只是二大王爱跟我开玩笑而已。”蒖蒖斩钉截铁地断言。
“哦,是么……”郦贵妃有些失望,思索片刻,忽然又问,“以前你跟我提起过你宫外的老师……他应该还比较年轻吧?”
这问题在蒖蒖意料之外,她迟疑一下才回答,“是的,二十多岁。”
郦贵妃了然道:“所以你喜欢的是他。”
“也不是……”蒖蒖欲否认,但语气听起来明显虚弱许多。
“那你为什么还入宫呢?”郦贵妃叹道,“宫里又不是什么好去处,你在宫外跟老师好好过日子不好么?”
蒖蒖沉默半晌,终于决定说出实情:“因为我要找我妈妈。”
随后在郦贵妃追问下,她把家中变故、入宫经过,以及与程渊的对话全告诉了贵妃。
“原来是这样……”郦贵妃思忖,最后凝视着蒖蒖诚恳地说:“你母亲的名字我也没有听说过,很可能是化名。她到底是谁,也许真的只有程渊知道了。程渊是慈福宫的人,我也不能指使他,迫他说出真相。如今看来,你去福宁殿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成为官家身边的人,程渊也不得不敬你三分,也许不久之后,你再问他,他就会说出你母亲下落了。”
这事便这么定了。郦贵妃随后向皇帝重提蒖蒖在青盐及冯婧身世一事上立下的功绩,并结合裴尚食给她的褒奖之词,建议升她为掌膳。而冯婧升为典膳后正好空出个掌膳之职,皇帝欣然采纳,将蒖蒖升为掌膳,命她协助裴尚食,掌御膳先尝之事。
司宫令 8.御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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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早膳是五更之前在福宁殿进,菜式较为简单,而隆重的正餐分别在巳时和酉时进,就餐是在嘉明殿。
嘉明殿在皇城东廊门楼对面,东廊门楼下即是殿中省六尚局及御厨。每遇进膳,门楼上会立有一名内侍,拖长着声音报着一道道菜名,这称为“拨食”。随着拨食声,一列着紫衣、头裹卷脚幞头,被称为“院子家”的御厨侍者右手托一黄绣龙盒衣笼罩的食盒,左手携一条红罗绣手巾入至殿中。待呈上十余盒后,另外十余名侍者又会各自托着金瓜状食盒入内。食盒送到殿中,一道道地继续经殿中内侍及尚食局内人之手传至皇帝桌前,内人取出菜肴,先盛出少许,由裴尚食或蒖蒖先尝,她们若感到味道有何不妥,或食用后身体不适,菜肴都会立即被撤换,未觉有异,才请皇帝进食。
裴尚食说自己年纪大了,御医提醒,很多食物不宜入口,经皇帝批准,大部分御膳让蒖蒖先尝。蒖蒖很乐意做这项工作,第一餐品尝了二十余道佳肴,虽每道量很少,全程吃下来也堪称大快朵颐,十分餍足。一顿下来只觉这掌膳之职非常轻松,拿着俸禄吃皇帝的御膳,自己还不用动手做,简直是天下第一便宜事,暗地里禁不住窃笑几番。
然而这喜悦未延续很久。第一天巳时膳后,裴尚食问蒖蒖:“今天的御膳,你感觉哪些味道最佳?”
蒖蒖笑道:“酒煎羊、青虾辣羹和莲花鸭签都不错。”
“好,你现在去尚食局厨房,把这三道菜做出来。”裴尚食命令道。
“啊?”蒖蒖愕然问,“有食谱让我照着做么?”
“没有。”
“能请人教我么?”
“不能。你做好后请尚食局女官或御厨的膳工们品尝,他们或许会给你一些意见。”
“可是每道菜我只搛了一箸……”
“就按这一箸让你感觉到的味道做。”
蒖蒖很快感受到了入宫以来的最大压力。仅仅凭寥寥一箸给自己留下的印象要复原出一道菜,全程没有任何帮助,配料和程序全靠自己盲猜。第一次的尝试结果一塌糊涂,做出来的味道完全不是自己尝到的,而请女官和御厨们品尝,得到的意见也五花八门,不知道谁说的有理。
从此蒖蒖对每次品菜都严阵以待,每一块食物入口,随着舌头的品鉴,亦在心里默默辨别其中包含什么佐料,是用何种烹饪方式做的。进膳后回到厨房,把自己最感兴趣的几道做出来,再四处找人提意见。
渐渐地她发现这请人提意见里也有门道:有人吃过这些菜,会给出中肯的意见;有人没吃过,却会胡乱把自己的猜想当配方告诉蒖蒖;还有人明知真的做法,却不肯如实相告,或缄口不言,或故意指出错误的方向,尤其是御厨里的膳工,惯常这样行事。于是怎样处理好与他们的关系,让他们乐于协作,也成了蒖蒖要钻研的难题。
“尚食局和御厨,本应相辅相成,但实际上却相互忌惮。”后来裴尚食告诉蒖蒖,“膳工们技艺越高,越看不起尚食局女官,认为我们不过是坐享其成,还不时挑三拣四,诋毁他们。所以,我们要勤练厨艺,技艺不能逊于他们,在制订官家食单,或批评御厨菜肴时,若他们质疑,也能从容说出子丑寅卯。”
不久后蒖蒖便直面了来自御厨的敌意。
皇帝每日食单一向是裴尚食制订,某日裴尚食身体不适,告假两天,便嘱咐蒖蒖根据自己近日所拟的食单来定明日菜式。宫城北边和宁门外红杈子下有一处早市,各种鱼肉蔬果,应有尽有,宫中嫔御内人常请内侍们去买了来尝鲜。蒖蒖见某位尚食局内人买的猪肉颇新鲜,忽然想起御膳里的红肉几乎都是羊肉,极少见牛肉,猪肉更是完全不见踪迹,遂动了念头,在食单里加入一道东坡肉。
食单送至御膳所,很快御厨里膳工之首,人称“李食首”的李大鸿便怒气冲冲地来尚食局找蒖蒖了。
将食单往蒖蒖面前桌上一拍,李大鸿高声道:“御厨不登彘肉,吴掌膳不知道么?”
蒖蒖镇定自若:“以往没有,难道不能增加么?御膳的种类,难道只能因循守旧,只用那几种?”
“这是祖宗家法的一部分,国朝皇帝从来不吃猪肉,岂能说改就改!”李大鸿怒道,继续斥责蒖蒖,说她一点规矩都不懂,不知怎么当上掌膳的。
喧哗声传至尚在嘉明殿饮茶的皇帝耳中,便把二人召来,问争执缘由。蒖蒖把起因说了,又解释道:“羊肉虽好,但每日进食,也易上火。而猪肉性平味甘,能润肠胃,补肾气,解热毒,与羊肉交替进食,很利于补虚润燥。而且民间因宫中贵人推崇羊肉,导致羊肉价格过于虚高,若官家尝试食用猪肉,百姓闻知,或可多加效仿,从而稍抑羊肉价格。”
皇帝微笑道:“你说的颇有几分道理。那东坡肉,我做皇子时也曾在民间酒楼吃过,只是感觉有些油腻,不太喜欢。”
蒖蒖道:“猪肉也有不油腻的做法,若官家愿意品尝,奴为官家做一道。”
得到皇帝首肯,次日蒖蒖便找人买来猪肉,来到厨房,取其中精瘦肉切成细薄片子,以酱油洗净,然后取出自己的铁锅,烧红锅爆炒肉片,待炒至微白,铲出肉片切成丝,再倒入锅中,加酱瓜、糟萝卜、大蒜、砂仁草果、花椒、橘丝及香油,一起拌炒肉丝。稍后盛出,奉至皇帝面前时加少许醋和匀。
皇帝品尝后露出笑容:“味道甚美。这做法跟御膳大不一样,颇有人间烟火气呀。”
“我小时候,妈妈给我煎炸过肉丝,再加这些佐料和匀吃。”蒖蒖微笑道,“我那时从未想过要学做,后来裴尚食教我还原吃过的菜肴,我便根据自己的记忆配好佐料,但改用铁锅炒,这样肉丝更细嫩,也更易入味。”
皇帝颔首道:“不错,我也没想到,猪肉能做出这样的滋味。可见食材无贵贱,关键在掌勺人给予食者的心意。”
皇帝继续吃了几箸,与蒖蒖闲聊间,忽闻内臣来报,柳婕妤在殿外求见。
皇帝当即让她进来,笑而招呼她:“今日吴掌膳做的这道菜颇有新意,你也来尝尝。”
柳婕妤应声过来,在皇帝身侧坐下,含笑看向那盘肉丝,旋即笑意一滞,问:“这是豚肉?”
蒖蒖称是。柳婕妤面色大变,胸下一阵翻腾,立即以袖掩口,接连干呕。
“官家,娘子一向不能吃豚肉的……”随她进来的玉婆婆面露难色地说明。
皇帝顿悟:“是的,宫中一向不用豚肉,所以我没想到这点。”
皇帝立即命人撤下所有膳食,安抚柳婕妤须臾,待她稍好一些,便带她回福宁殿了。
回到福宁殿内室,皇帝与柳婕妤并肩而坐,柔声道:“你如今有孕在身,怎么行这么远的路来看我?”
柳婕妤道:“官家许久未来芙蓉阁了,妾每日晨昏都惦记着官家,总也等不来,只得自己腆着脸来寻官家。”
“我前日才去过芙蓉阁吧?”皇帝笑道。
“都两日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都六秋了!”柳婕妤蹙眉嗔道。
皇帝好言抚慰:“现下你宜多静养,我也不便每日都去打扰你。我们来日方长,还有几十年要相处呢。”
柳婕妤俯身过去搂住皇帝的腰,依偎在他怀中:“如今伺候官家饮食的人不是妾了,妾总忐忑不安,担心官家吃得不如意,也担心官家太满意,以后就不要妾伺候了。”
皇帝笑道:“放心,若论厨艺,谁能与你相提并论呢?待你生下孩儿,少不得再将你困在嘉明殿终日伺候……即便现在,你若不嫌劳累,也可偶尔做一道菜让人给我送来。”
柳婕妤含笑答应,少顷又幽幽道:“你还是觉得新人新鲜,连她做的豚肉都肯吃。”
皇帝大笑着拍拍她的肩:“吴掌膳在民间长大,选择食材没那么精细,吃她做的菜可算体察民情,听她说话也可了解一些人间疾苦。我看她如同看子侄辈孩子,你别多想。”
柳婕妤又问:“当初为何不选冯婧?她升至典膳,无论人才身份,都更适合在官家身边伺候。”
皇帝道:“她虽已与太子斩断情丝,但要忘情谈何容易。在我身边难免经常遇见太子,到时他们都会觉得尴尬吧。”
“本来好好一段姻缘,就这样被毁了……”柳婕妤一声叹息,想想又问:“冯婧还是不愿参与设计聚景园么?”
皇帝摇头:“她觉得现状挺好,我也不想勉强她。”
“那官家找到合适的人了么?”婕妤再问。
“还没有,”皇帝道,“我和太后看了一些将作监举荐的人的方案,都觉得不满意,不是太过呆板,就是太过浮华。”
柳婕妤从他怀中仰首,双眸清波潋滟地看着他,轻声道:“妾倒是想到一个人,或许能令官家和太后满意。”
司宫令 9.四山岚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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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之后,裴尚食见蒖蒖厨艺突飞猛进,练习的御膳菜式能做到八九不离十了,便问她如何做到的。蒖蒖道:“要学御膳中哪道菜,我还是首选向做这道菜的膳工请教。我留心观察他们的性情喜好,若爱财,我便奉上不薄的学费,直言请他教我;若爱名,我便频频对其他人夸他厨艺精绝,传到他耳中,他心里自然高兴,我再请教他,他也乐意说了;若不爱名利,我就留意看他缺什么。有人爱茶,我便把官家赐我的御茶送给他;有人好酒,我就默默地把他搁在厨房里的烈酒换成更香醇的酒,并在旁边留下自己做的素醒酒冰;还有些人有事需要帮忙,例如他或他家人病了,那我就立即去请翰林医官为他们诊治……如此待他们,他们也会投桃报李,以后看我想学什么便主动教我……不过,也有例外的,那位李食首就软硬不吃,无论我怎么做都不理我。”
裴尚食闻言浅笑:“他在御厨中是第一执拗之人,自然不容易被打动。但也无妨,他愿意教最好,若不愿意,也不必强求,只须好生应对,不要激怒他,各自做好本职的事即可。”
尝过蒖蒖的炒肉丝之后,皇帝对她的民间菜肴也挺感兴趣。皇帝正餐以外取物进食称为“泛索”,自蒖蒖来后,泛索次数渐渐增多,蒖蒖做的梅花汤饼、山海兜、鸡汁馄饨、酒煮玉蕈他都吃过,甚至有一天在平常不进食的夜间还吃了一顿兔肉火锅“拨霞供”。
某日,程渊自慈福宫来,传递太后消息,适逢进膳时辰,皇帝便留他在嘉明殿一同进膳。其间皇帝笑赞蒖蒖厨艺,对程渊道:“蒖蒖如此用心,假以时日,将来成就必不在先朝刘尚食、刘司膳之下……只一点不好,自有她随侍以来,我这腰间革带总得放松一圈。”
程渊含笑欠身:“臣见官家红光满面,龙体日益强健,便知吴掌膳聪慧过人,厨艺超群。”
进膳毕,皇帝离开嘉明殿回福宁殿,程渊送皇帝出殿门,恭送其远离后,正欲回慈福宫,却闻蒖蒖在身后唤他:“程先生,请留步。”
程渊不疾不徐地转身,淡淡含笑看她,待她走近,躬身向她长揖:“吴掌膳有何指教?”
蒖蒖随即还礼,然后道:“此前我问过先生我母亲下落,那时先生说我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内人,尚无资格询问,那么,现在的我,可有资格再问一次?”
“谁不知姑娘如今是官家身边新晋贵人,若有疑问,我自然不敢不答。”程渊不卑不亢,语气听起来十分客气。
蒖蒖道:“我只想知道我母亲身在何处,可还平安。”
程渊微微欠身,和言道:“若姑娘愿意,明日我再来南大内,请官家许我带你去慈福宫办点差事,中途可让你与令慈相见。”
蒖蒖答应。程渊次日果然又至福宁殿,说北大内大厨们听说蒖蒖铁锅炒菜的绝技,十分艳羡,若官家许可,希望她至慈福宫绘下铁锅图纸,以便北大内打造仿制。
皇帝亦很快同意,让蒖蒖随程渊去,想了想又嘱咐蒖蒖:“你索性今晚便宿于慈福宫,四更时我让殷瑅带两名皇城司内侍去接你,你顺便去御街中段清河坊的陈氏面食店,给我带几个鹌鹑馉饳儿回来。”
蒖蒖领命,旋即随程渊出了南大内。
程渊让蒖蒖上车,带着她一路北行,却没有立即去慈福宫,而是绕过宫城,停在凤凰山一侧山脚下。随后程渊命驾车的内侍在原地等候,自己带着蒖蒖上山,沿着蜿蜒小路,穿过一片密林,往山腰处走去。
上行片刻,山路渐宽,面前景致亦渐趋开阔,但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山岩突出,正对山下宫城,而山岩后方地势平坦,苍松翠柏掩映下,矗立着一座砖石砌成的孤坟。
程渊暂停步伐,目示那座孤坟。蒖蒖见状一愣,立即奔向那里,赫然见墓碑上刻有数字:内人吴氏之墓。
“这……这是?”蒖蒖立于山岩寒风中,浑身颤抖,指着墓碑问程渊。
“这是你母亲的墓地。”程渊缓缓走到她面前,淡淡道。
“你骗我,我妈妈身体康健,不会这么快离我而去的。”蒖蒖怒瞪程渊,扬声道,“你休想胡乱指一座坟地来骗我!”
“我可以我性命发誓,这下面埋葬的就是你的亲生母亲。”程渊冷静地与蒖蒖对视,语调和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这是我亲自给她选的墓地,也是我亲眼看着她下葬的……这块墓碑上的字,也是我亲手写了让人刻的。”
这年入春了天气仍很寒冷,山上积雪未消,他的手徐徐自墓碑上方拂过,墓碑上的一层残雪随之簌簌而落。蒖蒖愣怔着,目光移向墓碑,见那碑刻刀凿痕迹犹新,像是一年之内立的。
“你的母亲,原是先帝身边一名内人,曾获先帝另眼相待,因此,太后也颇不待见她。”见蒖蒖安静下来,程渊开始讲述,“后来,她与一位宫外之人相恋,逃出宫去,生下了你。丈夫死后,她改了名字,带你到了浦江,将你抚养长大。但是,先帝临终时曾下旨,要人将她寻回,殉葬,所以这么多年,她始终面临慈福宫的追捕。当年她在宫中,与我私交甚笃,我一直想帮她化解这一场灾厄。我在浦江遇见她时,决定立即把她带回临安,是因为你的疏忽,导致纪景澜已经发现她不是寻常人,我必须让她置于我的保护下,不让纪景澜继续追查。我准备回到临安后好生劝太后,往事已矣,不如慈悲为怀,饶她一命,让她正式向太后赔罪,求得太后谅解。凭我如今的能力,我相信可以做到,如此,她也不用再提心吊胆,可以与你继续平安度日。但是不曾想,她在来临安的途中,本着一颗善心,在客栈照料一位身染伤寒的小姑娘,结果自己也染上了这恶疾,到临安不久后就病逝了。”
言罢,程渊取出一封书信,递与蒖蒖。蒖蒖接过打开信笺一看,映入眼帘的小楷秀丽如兰竹,果然是自己熟悉的母亲的笔迹。
程渊说那是蒖蒖母亲临终前写给她的信。蒖蒖匆匆看完,见信中叙述的前因后果的确如程渊所说,丝毫不差,且母亲又在其后劝蒖蒖,生死有命,不必过于悲伤,亦不必怪罪和怨恨他人,纪景澜、程渊、太后皆非恶人,不过是做了他们觉得理应为之的事。自己愧对先帝,有负其恩宠,亦愿早日于九泉之下向先帝请罪。希望蒖蒖以后好生照顾自己,以善待人,知惜福,会感恩,早日觅得良人,余生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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