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宫令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米兰Lady
雪花酥与冰块一起被蒖蒖送至沈宅时,沈瀚拖着病体出门迎接,跪拜谢恩,还是仪态端方,庄重严肃的模样。蒖蒖取出那一匣雪花酥,连同洒金诗歌笺一并呈给沈瀚,叮嘱道:“这雪花酥,是官家让裴尚食做的。裴尚食悉心制作,每一道工序都是她亲自完成,滋味与众不同,官家特意为此亲笔题词,还望沈参政细细品味。”
沈瀚再次长揖谢恩,然后才接过雪花酥。展开诗笺一看,如蒖蒖所料,此前他无懈可击的雍容姿态瞬间有了缺口,持笺的手在微微颤抖,眼底泛起的波澜难以自抑地开始在蒖蒖审视下翻涌。
两日后,蒖蒖又遵皇帝之命来待漏院听取诸臣关于早点的意见,出乎意料的是,这回首先步入堂中的仍是沈瀚,且来得比上次还早了许多,此刻待漏院内外只有他一位大臣。
蒖蒖迎上去向他行礼,问:“参政似乎才将康宁,怎不多将养些时日再来上朝?”
沈瀚不答,但亦不似往常倨傲,长揖向她还礼,默默与她对立片刻,像是斟酌许久,才取出个小食匣无言地递给蒖蒖。
蒖蒖接过打开一看,发现是一块雪花酥,便诧异地问沈瀚:“这是裴尚食的雪花酥?沈参政有何指教?”
沈瀚点点头,和言道:“请吴掌膳先品尝,稍后再说。”
当那雪花般酥末落在蒖蒖舌上,令她品出其中滋味时,她霎时明白了沈瀚为何是这般情形。
那雪花酥竟然是咸的,非一般地咸,让人一尝便欲吐出。除去表面那一层糖霜,里面没有一丝白砂糖的甜味。
她取手巾将口中雪花酥吐在上面包好,心下有些惶惑,亦觉不安,遂朝沈瀚再施一礼:“参政……”
沈瀚虚扶,请她在自己对面坐下,然后问:“这雪花酥,从头到尾都是裴尚食亲自做的么?”
蒖蒖称是,道:“是我亲眼看着尚食做的。”
沈瀚一叹:“虽说她一向不待见我,但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若有不满,自会心直口快地说出来,不会故意借饮食为难我。”
“尚食自然不会是故意的。”蒖蒖忆及裴尚食品尝雪花酥时的温柔目光,立即如此断言。再回想制作过程,蒖蒖十分怀疑她当时误用了一种颗粒大小与白砂糖类似的海盐,遂对沈瀚道:“尚食的厨房中盛调料的琉璃罐都是一样的,其中有一罐海盐,颜色颗粒看起来与白砂糖很相似,纵有些异处,尚食是在夜间烛光下做的,所以她大概没有看出来。这是无心之失,还望沈参政谅解,不要告诉官家。”
“那她做好后,自己有没有品尝过?”沈瀚并不像有意怪罪,而是在一步步探寻真相。
蒖蒖一愣。裴尚食当然品尝过,还平静地以微笑表示肯定,说明她不曾发现味道的异常,而这雪花酥中的咸味来自粗粒海盐,味道极重,按白砂糖的量来用这盐,寻常人都能一下尝出这令人难以忍受的咸味,更遑论味觉理应更为灵敏的尚食。
“唉,以她的习惯,为别人做的食物,她不可能不先试咸淡。”没等到蒖蒖回答,沈瀚便自己说了,“所以,她的味觉……”
她失去了味觉。这几乎是唯一的答案。最近帮她打扫厨房的小黄门换了个新人,大概是取调料罐下来拭擦橱柜时没在意各琉璃罐原来的位置,拭擦完误将盐罐与白砂糖罐搁错,没归于原位,才出了这样的事。
许多以往未及细思之事的内情由此骤然变得清晰:为什么裴尚食指点内人做菜,只看流程,不亲自品尝;为什么官家近年偏爱柳婕妤所做的饮食;为什么官家要选一位年轻内人辅助裴尚食掌御膳先尝之事;为什么裴尚食说自己年纪大了,许多食物不能入口,御膳都让蒖蒖来尝……
蒖蒖但觉心下无比酸涩。作为以做美食、品尝美食为生的人却失去了味觉,自己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秘密,舌头不起作用,她就靠眼睛和多年来形成的经验,通过全心观察烹制过程来判断菜肴的滋味……
“不要与官家谈论此事,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沈瀚留意到她眼角的泪光,开始以推心置腹的语气请求蒖蒖为裴尚食保密,“裴尚食一生未嫁,如今无父母子女,除了这宫中职位,堪称一无所有。若被人发现她味觉已不灵敏,轻则逼她辞职,重则逐她出宫,而出了宫,她已无家可归……吴掌膳是裴尚食一手提拔的人,想必会体谅她的难处,日后也请多担待,若有人要她品尝御膳,还望掌膳从中周旋,帮她化解。”
说至此处,他站起来,面向蒖蒖,格外郑重地躬身作揖为礼。
蒖蒖忙起身还礼,忽然意识到,此刻的嘱托就是沈瀚拖着病体来待漏院的原因。无论以往如何看不惯蒖蒖,为了请她为裴尚食掩饰,他都愿意放下架子,出言相求。
“参政请放心,我必会守口如瓶,不与任何人提及此事。”蒖蒖亦郑重承诺。
沈瀚目露喜色,再三道谢。
他这对裴尚食格外关切的态度倒令蒖蒖有些疑惑了:沈参政看起来重情重义,似乎不像裴尚食记忆中的负心人。思量几番,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沈参政既如此关心裴尚食,当年却为何弃她不顾,另娶他人?”
沈瀚一怔,反问:“她与你说过我们的旧事?”
蒖蒖道:“是听郦贵妃转述的……寥寥几句,或也听得不是很真切。”
沈瀚无语,须臾方才恻然一笑:“我何曾弃她不顾,是她先选择了先帝,我才与如今的夫人成婚的。”
虽然多年来一直受裴尚食冷面相对,他仍深深记得她当年活泼娇俏的少女模样,尤其是她送他回乡赴解试那天的轻颦浅笑。
那时节秋意渐浓,两岸山上一层层的茂林由青至黄再至红,深深浅浅地染出锦缎般颜色,他与她一头一尾共乘一叶扁舟,她手持长篙,亲自撑船送他一程。她虽然不舍,却还强抑忧伤,一壁提拨长篙,一壁尽量寻找愉快的话题,不时让自己的泠泠笑语声漾入河中碧水清漪里。
他怜她撑船辛苦,欲起身去换她过来休息,不想刚站起迈了一步,船失去平衡,开始猛烈晃动,他双手臂张开,不由自主、忽上忽下地随船摆动,吓得满面苍白。
她倒是毫无惧色,引长篙一点他胸让他坐回船头,笑道:“你就老实坐着吧,别给我添乱。”
他讪笑着道:“我坐着什么都不做,却让你一个姑娘撑船,十分过意不去。”
她便道:“那你唱支曲儿给我听。”
他答应,看看两岸山峦,扬声唱道:“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争忍有离情。”
唱了上阕,想起下阕有一句“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觉得意头不好,他便不再唱下去。
她遂诧异地问:“怎么不唱完?”
“下阕忘了。”他微笑着,凝视她那在碧水青山中熠熠生辉的笑颜,这一刻但觉功名利禄皆可抛,惟望时光就此停驻,容他与她就这般泛舟江湖,相看两不厌地了此余生。
“那你另给我唱一首吧。”她继续要求。
“你想听什么?”
“唱个和我名字相关的。”
与她名字相关?也不是没有,但……他犹豫着,在她催促下才开始唱:“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余音。楚客多情偏怨别,碧山远水登临。目送连天衰草,夜阑几处疏砧……”
他还是没有唱完,因为这一首下阕更不吉利,处处隐含离情。那时他一心想娶宝瑟,觉得她品行容德无可指摘,他们又两情相悦,是符合自己一切设想的佳偶,自己一定要考取功名回来迎她风光过门,所以拒绝去想任何与分离有关的事。
无奈如今看来,那日他在碧水之上唱的《长相思》与《河满子》倒成了他与她一生的谶言。
司宫令 3.风露立中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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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露立中宵
第一次贡举失利,沈瀚自惭形秽,不敢赴越州求娶宝瑟。虽然宝瑟与其母亲此前表示过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嫌弃他,若考取不了功名,亦可回来接掌店铺,但他寒窗苦读多年,自不甘心后半生抛却诗书,混迹于市贾之中。每次忆及宝瑟,心中皆是她巧笑嫣然的模样,总是暗暗发誓异日许她钗冠霞帔以衬她娇颜,又怎忍她大好年华继续被烟火粉尘消磨?
于是决心重整旗鼓,备战下一次贡举,一定要高中进士才有颜面回去与宝瑟成婚。也因落榜,被当地豪强奚落欺凌,心知裴家人久不见他归来必会来明州寻他,怕她们受自己连累,故而携母迁居乡下,既暂避人寻访,也可静心读书。
头悬梁,锥刺股地苦读几年,终于如愿以偿金榜题名,兴致勃勃地回越州见宝瑟,却得到了她入宫做内人的消息……但仍心存希望,努力上进,争取早日赴临安为官,寻求与她相见的机会。一直坚信,蓬山虽远,只要彼此心意未变,总有相逢的一天。
果然如他所料,在临安他们陆续多次见面,亦知彼此矢志不渝,遂相约寻良机向官家表明,求其成全。终于有一晚他值宿于翰苑,内侍传宣官家旨意,命他入对福宁殿。这是他苦等许久的机会,夜深人静,君臣相对议完公事,或许他会有兴趣听听他与宝瑟的故事。
但到了福宁殿前,却见殿中一位小内人匆匆出来,回身关上门,略有惊惶状。他上前施礼,求见官家,小内人还礼,称官家尚在饮酒,请沈内翰稍候片刻,然后疾步离去。
这一等便是良久。他独自徘徊于寒风萧瑟的漫漫长夜中,见福宁殿内烛影摇红,偶有女子钗环剪影拂过窗格,而那门一直深闭不开。
他请殿外伺候的内侍入内请示官家可否赐对,内侍如言进去,须臾出来,也似小内人一般不忘关门,然后朝他一揖道:“官家有些醉意,殿中内人尚在服侍。稍后内人料理妥当,自会请内翰入内。”
他想起窗格上那有些眼熟的女子剪影,心头泛起的那几丝疑惑,如庭中树叶褪去的梧桐,嶙峋枝桠在地上投出的墨色影子在沿着月光生长。
“中贵人可否告知,殿中伺候的内人是……”他终于忍不住问,故作镇定的语气中仍不免带有一分颤抖。
“司膳裴氏。”内侍答道。
获得这个猜到却并不想得到的答案,他不禁怔住。较长的时间内没等到他的回应,内侍毕恭毕敬地再施一礼,然后退至殿门外继续守候。
他默默立于中宵庭中,心里似有两个自己在对话:
“若服侍醉酒的官家,两个内人不更好么?为何小内人离开,却独留宝瑟在内?”
“或许小内人行事不惬圣意,官家不许她伺候?”
“那她为何行色匆匆,神色惊惶,还不忘关门?每次值宿的学士入对时,殿门都是敞开的。”
“……今晚夜凉风急,关门又有何妨?”
忽然,他有些鄙视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官家勤政,不喜声色,哪有召自己来置于门外不顾,而与内人寻欢作乐的道理?何况宝瑟对自己情深意重,岂会甘领圣恩?
想通这点,他顿时振作精神,快速于庭中踱步,合手呵气取暖,紧锁的眉头也渐趋缓和。
守门的内侍听见动静,回顾他,和颜道:“内翰如觉寒凉,不妨暂回翰苑,加一件衣裳再来。”
他摇摇头:“不必,官家应该很快会召我入对,我万万不可离开。”
然而一等再等,殿门始终未开。当他发现殿内烛火不知被谁熄灭时,霎时如坠深渊,感觉自己小心维系的一点希望也像这烛光一般被悄然捻灭。
“也许,只是官家醉酒,宝瑟让他安歇了……”他向自己解释。
另一个他冰冷地反驳:“如果这样,宝瑟会不出来向你说明一下么?”
“也许,宝瑟在帐外服侍官家,不得辄离……”
“宝瑟的职责只是伺候官家饮食,夜晚起居,自有专职的内人,她没有理由留在官家寝殿内。”
似被冰棱扎心,又痛又冷。他停下踱步的足,僵立着紧盯那已无光影映出的窗格。
“沈内翰,官家似乎安歇了,不如内翰先回去,若官家醒来,我再去翰苑传宣?”内侍见他神色有异,小心翼翼地问。
他置若罔闻,并不回答。
内侍再问一次,见他缄口不言,也就不再多说,任他继续立于风露中。
他屏息静气,凝神聆听殿内声响。他听到夜风晃动廊庑下帘栊,听到落叶滚过殿前玉阶,听到远处隐隐传来的更漏声,甚至听到足边青砖缝隙里生出的小草承接的露珠自叶脉滑落的声音,但没有听到殿内传来的任何动静。
她不会愿意的,他觉得她会出言抗拒,或是委屈地哭。
然而并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一个弱女子,面对九五至尊的帝王,又能怎样?”他又开导自己,“无论发生什么,纵非她所愿,她也只能默默接受。造化弄人,不是她的错,不是她的错……”
他开始想下回见到她是安慰她,再度表明心迹,还是闭口不提,佯装毫不知情。无奈心底血流成河,难抑一阵阵奔涌而出的痛楚,他颤巍巍地走到殿门外阶前,背对殿门,颓然坐下。
他强迫自己不再想与此有关的事,举目前顾,试图借数梧桐上飘落的树叶转移注意力。
一片、两片、三片……六十九、九十、九十一、九十二……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二十……唉,她,怎么样了?
破晓时分,寝殿门自内开启,他牵挂了一宿的宝瑟终于从中出来。
他几乎是一跃而起,立即整理衣冠,在她看向他时长揖为礼。
她无声地缓步走到他身边,在她裙裾飘入他垂目所及的视野内之前,他先闻到了一缕柏木、龙脑与沉檀相融的香气。
她来到他面前时这香味更加分明,显然是她身上传出的。
但是,这种香味沉稳冷冽,多为男子所用,并非闺阁香。何况,她身为司膳内人,为防扰乱食物气味,一向不用香药薰衣。
所以,这香是……他怆然抬首,本以为目光会触及她泪水莹莹的双眸,却不料闯入他眼中的是她半含喜半含羞的笑颜。
与他对视一瞬,她飞霞扑面,愈发羞涩,低低地垂下头去,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她是想解释吧,或者,是想掩饰?沈瀚心下一恸,萧索地想,其实什么都不必说,我自会在心里为你解释,为你掩饰。
而他似乎想多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她朝他敛衽为礼,便与他擦肩而过,匆匆离去,不知在想何事,甚至忘了通知他入殿面圣,最后还是守门的内侍代为传报,官家才召他入内的。
这日无朝会,官家早晨仍留在寝殿。看上去除了眼圈微黑,官家精神尚佳,依然是往日镇静自若的模样,待沈瀚行礼后赐他座,与他闲聊,半晌不提草诏的事。
沈瀚按捺不住,躬身询问:“陛下昨夜召臣入对,可是有词头要予臣?”
“哦,朕本是想请卿草诏,但后来想了想,此事细节尚待斟酌,也不急于这一两日公布,也须待测算出个好日子……”官家漫不经心地说明,沈瀚却听得心下一沉,勉强笑道,“看来,官家要昭告天下的,是件喜事。”
“嗯。”官家面无表情地简单肯定。
官家没有多说什么,一位中年妇人却于此刻携一盒喜饼入内,请官家品鉴选择,愈发显示了宫中将有喜事。
听门外内侍传报,沈瀚得知这位妇人是深受官家信赖的尚食刘娘子。
刘尚食将食盒中喜饼一一取出,向官家展示,说:“这是妾刚做好的,请官家看看尝尝,纹样滋味可还妥当。待官家选定,妾再教御厨做了以供官家赐给臣僚。”
那些喜饼皆表面印有龙凤、牡丹、如意云纹等吉祥纹样的面食糕点。官家略挑几个看看,道:“都还不错。不妨再用棠梂子、糯米粉和糖做一些圆欢喜,裹上糖浆,撒点干桂花,红红黄黄的,颜色喜庆,名字应景,味道好,她也爱吃。”
刘尚食低首领命。官家一瞥尚在一侧默默聆听的沈瀚,含笑解释:“宫中许久没有喜事,这一桩,总须办得上心一点。”
她也爱吃,她也爱吃……沈瀚心里反复默念这一句,暗想这圆欢喜似乎是京中美食,昔日在越州不曾见她吃过,想必是入宫后伺候官家饮食才随他口味爱上的。
不免又觉莫名酸楚,恍恍惚惚地,一个僭越的问题竟脱口而出:“她……愿意么?”
官家讶异地看着他,仿佛他提了个全天下最不可思议的问题,良久才垂下眼帘道:“愿意。如此美事,她怎会不愿意。”
沈瀚不禁一哂,是在嘲笑自己:是呀,天下女子,谁会拒绝成为后妃?何况,官家本身也是个风度翩翩、二十多岁的青年。
他偷眼打量官家,越看越觉得他俊逸不凡,周身好风仪,非自己能相提并论。
“卿枯候一宿,辛苦了,早些回家歇息吧。”官家和言道。
“陛下可还有旨意须臣草诏?”沈瀚欠身问。
官家摆首:“没有了。稍后纵有,也让下一位值宿的学士拟吧。卿神情憔悴,还是回去好好休息。”
在沈瀚告退之前,官家又招手命他近身,亲自将适才刘尚食奉上的喜饼交给他:“这些点心滋味颇佳,你带回去吃吧。”
官家举手投足间,沈瀚清晰地闻到了他衣裳中逸出的柏木、龙脑、沉檀香。
司宫令 4.神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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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神农
“她身上染有先帝的衣香,先帝又表示好事将近,我又能再说什么?她没有抗拒的意思,难道我要公开反对,毁人前程么?”沈瀚喟然长叹,“我回家后闷闷不乐,病休了一些时日。其间恩师来看我,提起他有个女儿待字闺中,有意许配给我……不久后,这个姑娘便成了我如今的夫人。”
蒖蒖一阵叹惋,问他:“参政后来没发现裴尚食并未成为嫔御么?”
沈瀚道:“先帝说要等些日子再公布……后来再不提此事,我以为天恩难测,或有什么变故……而我已成婚,也无法改变现状了。”
“还有那桩喜事,”蒖蒖再问,“先帝指的是长公主下降之事,参政后来也没收到那份包括圆欢喜的喜饼么?”
沈瀚讶然举目与她相视,良久后深深地垂下头去,“唉,长公主下降是在我携夫人赴外郡任职之后,我没收到那份喜饼。”
阴错阳差,就此断送裴尚食一段姻缘,半生喜乐。
蒖蒖听沈瀚解释,明白于理对其难以苛责,然而想起他一念之差令裴尚食孤独终老,又觉他领受裴尚食此前对他的种种怨怼也不算太冤枉。对他不便责备,要安慰却也说不出口,默然与他相对片刻后,蒖蒖朝他施礼告辞,退至外间。
堂中独处的沈瀚追忆前情,引袖拭拭眼角,颇为感伤。想起孙洙那阕《河满子》,亦似此前曾玠那样,以指叩桌面,一人轻声吟唱此词下阕:“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这词蒖蒖当初听曾玠唱后回来查阅过,如今知道了沈瀚与裴尚食的往事,再听这下阕更是无限感慨。随后几天蒖蒖私下常琢磨这词,有次不自觉地低声吟唱,被裴尚食听见,蹙眉问她:“你这小姑娘,怎么唱这种词?”
蒖蒖一愣,转而想到这可能是向裴尚食说明沈瀚当年心事,为她解开心结的契机,毕竟就犯错而言,一时糊涂造成的误会比刻意实施的遗弃值得原谅,遂展颜笑道:“这词我是听沈参政在待漏院唱过的,觉得好听,就学着唱了。”
裴尚食讶异道:“那朽木一般的老匹夫,竟会当众唱此词?”
“并非当众。那时众宰执还没进待漏院,他一人独坐时不知想起了什么,就开始唱这曲子。我在外间伺候,见他唱得直抹眼泪,就进去劝慰他几句,他感伤之下,与我说了一些往事。”
裴尚食不由更好奇,立即追问:“他告诉你什么?”
蒖蒖笑道:“别看沈参政如今如此顽固,其实年轻时也是个多情人。他说当年曾真心爱过一位姑娘,可惜因一场误会,错过了一段良缘……”
沈瀚与蒖蒖说起往事时其实叙述并不详尽,略去自己许多心路不提,而蒖蒖发挥说书人一般的天赋,凭借些想象添枝加叶,又把沈瀚刻意裁剪掉的细节补回来了,将那晚之事绘声绘色地尽数转告裴尚食,包括柏木衣香与欢喜团,只是不明说裴尚食姓名身份,只说是沈参政心仪的一位宫人。
裴尚食听了久久不言,面上平静一如既往,并不见情绪驿动,但蒖蒖一低眉时发现她垂于身侧的衣袖在颤。
“这老匹夫,真是倔得像头驴呀……”裴尚食终于出声叹道,“他就不知道开口问一问么?”
“他一心以为那姑娘与先帝木已成舟,大概不想多说什么,以免姑娘难堪。”蒖蒖轻声解释。
裴尚食徐缓地瞬了瞬目,抹去目中一点微光,亦不再多言,启步默默自蒖蒖面前走过。
下一次蒖蒖去待漏院时,裴尚食提出与她同往。
与沈瀚相遇,四目相对,沈瀚有些尴尬,赧然低下头去。裴尚食倒神态自若,依然冷着面问他:“御赐的雪花酥,参政品尝了么?”
沈瀚朝宫城方向一拱手:“谢官家隆恩,赐瀚饮食。不愧是天家玉食,十分甘美。”
见裴尚食闻言有自矜之色,沈瀚又忍不住低声补了一句:“只是……尚食以后可否少放些糖……太甜了……”
“太甜?”裴尚食竖眉侧目,抢白道,“这雪花酥的配方是我悉心研究多年才定下来的,糖用量控制得极为精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官家都说甜味合宜,沈参政想必是市井杂食进多了,影响舌头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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