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命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少夷君
是的,包括她也未在阿娘的眼中出现过,那被冰雪封冻的视界,却被这莫须有的罪名引发情绪的崩塌,像是耗尽了一生的力气,她听到阿娘在喊:
九知,快逃。
逃,逃去哪里,惊惶的情绪袭遍她全身,阿娘凄厉的声音在宗族内萦绕,纵长老暴喝也未能让其停歇。脚下的青草都成了逃亡的路,她还记得不久前她与白玉在这片草地上捉蝴蝶顽,好端端的,怎么一切都变了。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纵使逃出了宗族,她却不能放任自己阿娘被族人们烧死,椆木点燃需燃足七七四十九日方才能被熄灭,且吸入椆木浓烟会引人入瘴中,想来那些族人会在椆木点燃后退去,任由阿娘在火中自生自灭。她习过闭气,还有机会能救出她阿娘,这样想着,她又偷偷折返。
旷地上椆木已被点燃,浓烟蔽天,像是要吞噬万物,九知在浓烟中隐隐瞧出自己阿娘的身影,热气将她美好的面容蒸得扭曲,她屏住呼吸咬牙便窜入火海中,才走了一步,便被一柄长刀砍在肩头。
那是长老素来最为珍重的刀器萦鹤,九知略略侧过头来,便看到锁骨处被锋利的刀刃切割开来,鲜血汩汩流出,浸湿了衣衫,刻骨的疼痛让她额间渗出巨大的汗珠来,动也不敢动,只要稍稍一动,萦鹤便会顺势劈下教她成为两半。
她脸色苍白的听着长老在她耳边说着,都是因为她,宗族将要亡了,她是天降的九命灾星,要毁了宗族,毁了整个八荒,让她束手就擒,这样还能为自己积一些功德,在入黄泉境后,还能勾销些许她的罪过。
这些话在九知听来可笑极了,她即便是什么都未曾做,也会有罪么?这罪是哪里来的,是自她生出来就誊写在命格中的,那既然她有罪,为何还会让她生出来呢。
无论如何都说不通,她趁长老还在喋喋不休斥责她那些罪状的时候,抬起手来将嵌入肩头血肉中的萦鹤拔出,鲜血即刻从伤口喷涌出来,沾满了她的侧脸,也将她站在她身后的长老的眼睛给迷住。再顾不得救自己阿娘,九知捂着肩头的伤狼狈而逃。
她是一路杀着出去的,但最终都没能忍心下手,那些对着她举起刀剑藤杖的人都是她往昔的族人,纵使没多大交集,但到底都是同样的血脉。九知不明白为何凭借区区一个天象,便使得他们换上这幅狰狞的面孔来。她踉跄驾着云头逃了十里地,最终在一片梅林栽了下来。
彼时那些梅树无叶又无花,看起来格外萧索,阴沉的天压在不远的山头,隐隐传来轰鸣。约莫是要落雷了,是天谴吧,九知靠在梅树下这样想,长老持着萦鹤的身影越来越近,九知不由得笑了起来,她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先被天雷劈中,还是被萦鹤砍下头颅。
也不知道哪个更痛。
就在她静静等待着死亡到来的那段时间,她心里是恨的,她觉得那九天之上的神实在是荒谬,若是早知一个人有罪的话,那边不要让她出生就好,这样岂不是能够了了许多事端,她既然生在这个世上,那必定是有她生在这个世上的理由,哪怕是满手罪恶,她也要活下去。
对,要活下去,不能让这些人如愿,她再睁眼时目中已是一片猩红,萦鹤刀离她不过几尺,她看到长老面上带着森冷的笑,问她还有没有什么想要讲的。
她仰起头来,天真稚嫩的脸庞徒然显得妖异,她笑道:有啊,想要你死。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她竟全然不惧疼痛,萦鹤越是在她身上留下伤口,她便越是兴奋,飞溅的血液沾在唇角,她探舌去舔,眼底闪过血腥之色来,她听长老颤颤巍巍地道:魔君,长离。
视线中多出一片衣角来,玄色的,嵌了暗红的鳞,那人的声音带着轻蔑:怎么,继续打啊?
长老面色青黑地夺路而逃,九知想要追上去,踉跄两步跪倒在地上,那玄色的衣角又跃入她眼中,她偏抬起头去看,面容苍白的男子正玩味地看着她,问道:你想杀了他?
她点了点头。
他又问:有多想?
她茫然地望向他,隔了许久,才回答他,声音干涩得像是要枯竭的苍木:不惜一切。
那人笑得很是妖异,妖异这个词用在男子身上有些不妥当,但他确实是这样的,整个人都透着邪气,像是常年浸在暗不可见的深渊中,阴森而冷清,他笑着说道:我是魔君长离,你且拜我为师,我教你怎么去报仇。
仇恨便就这样刻入了她的骨髓当中,她被长离带回狄山以北,那里有他的宫城以及部属,他对她说,他也是有仇要报的人。
身上的伤养了足足四十八日她才能下床走动,狄山以北与青丘隔着千百里地,但当她从窗外远眺时,她却能望见椆木燃烧后即将熄灭的那一缕黑烟。
她扶着窗沿慢慢蹲下,即便是哭,也丝毫没有声音。
长离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待她哭得昏过去,将她抱回了床上,这一番彻骨的伤心让她的伤口又再度裂开,当长离喂她喝下第十四碗药时,她开口唤了长离第一声师父。
自此之后她整整唤了他三千年的师父,直到他想要挖出她的心脏。
而方才在帷帐外的那带着阴沉意味的声音,她曾听了三千年,即便是化成灰,她也断然不会听错。
那是长离的声音。
堕入魔道的天神,狄山以北的魔君,她曾经的师父,她曾经的恩人,惊惶在她眼底掠过,被朝良敏感地捕捉到,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低声问道:“怎么了?”
记忆如冰凉的潮水涌来,给了她迎头一击,她险些被这汹涌的浪潮吞没,好在还有他,九知抬起头来,稳住心神,但眼角却依然有腥红尚未来得及退去,朝良见她如此,神色一沉,露出手腕便要递给她。
她摇了摇头,婉拒了朝良的意思,长离是她命中的一道魇咒,她本以为再见到他时能不再动摇半分心神,然而,她却是实打实地从心底畏惧他。
这种畏惧直至百年后的今天都未曾有过半点消退,她反握住朝良的手,紧紧咬住牙关,却未能遏制住身体的冷战,帷帐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与方才没有半点远离的迹象,似乎就堪堪停在那里:“本座瞧着这帷帐好,怎么,里面有人了?”
“是,”窃脂的声音想起,“方才来了位神君与他的夫人,如今便在这帷帐中,长离君上这边请,您的帷帐聿修大人一早便为您准备好了。”
长离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地沉,九知听他笑了一声:“若是本座执意要选这顶呢?”
九命 第18章 心石
九知握着朝良的手猛地捉紧,朝良神色冷了下来,手按在她的肩头,示意她冷静一些,但事关长离,她无法冷静,恐惧像是暗夜里潜伏的兽,将她诱入围陷中一点点吞噬尽她所能见到的微弱的光。呼喊与求救都毫无用处,这是泥沼,稍有挣扎都只会越陷越深。她不由自主把头埋进朝良的肩窝,他身上清淡的白梅香入鼻,让她恍惚的神思清醒许多,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气息传入她耳中,仅她一人能听见:“别怕,我在。”
梅林间平白起了一阵风,将帷帐吹得掀起一角,那是所处幻境之人的心绪动荡,朝良反身将九知压在梅树上,他好看的眉眼突然近在尺咫,覆住了她的视线,尽是他眼底细碎的光芒,唇上突如其来的温热让她乍然一惊,他唇角似是沾了片白梅花瓣,辗转间便落入唇齿的纠缠,咀嚼漫开的味道苦涩而又芬芳。她的手抵在他的肩头,想要将他推开,他却捉住了她瘦削的手腕,禁在头顶,腕骨抵在树干的突起处,硌得发疼,她动也动不得,被白梅香迷得头晕目眩,恍然间听到长离的声音似是从不远处传来:“原来帷帐中是一对眷侣,是本座打扰了。”
风即刻停了,帷帐也落了下来,方才蕴开的情愫也因长离的一句话骤然冷下来,九知后背满是冷汗,她把手撑着树干,才没有滑坐在地上,腓腓老早就窜上树将自己藏在了又香又白的花间,它扒拉着树枝,从花瓣里露出一个头来,忧心忡忡地问道:“九知夫人您没事吧?”
九知心神未定地发着怔,朝良也不答话,冷着一张脸,映在眼底的梅花倒影显出几分寒冬的料峭。
这一场寿宴简直是不合心意,待九知缓下神来后,她捉着朝良的袖口,低声道:“我们走吧。”
有长离在的地方,她是一刻也不想待下去,她现在有些惦念起酸枣山的好了,也愿意每日都喝酸枣汤了。
朝良答了一声好,招了招手,腓腓就跳上了他肩头,这远古的神兽看似笨重,却极其灵巧,二人一兽出了帷帐后又碰见了之前的那只窃脂,窃脂愕然看着他们:“寿宴还未开始,神君就要走了吗?”
朝良漠然不语,腓腓在肩头答道:“夫人身体有恙,神君此番出来本就是为了带夫人散心,如今出了这等普天同庆的大事,自然是要赶回去给夫人治病的。”
普天同庆这个词用得实在是耸人听闻,好在窃脂在词句方面的造诣也不太高,只觉得似乎这个词自己没听过很是高端,随即也点点头:“确然是一件普天同庆的大事呢。”
二人一兽随着原路走出了花海深处,九知突然顿住了脚,对朝良和腓腓说道:“你们等等我,我有东西忘了。”
朝良皱眉:“什么东西,我去替你找。”
她摇头:“我自己去就好,你们在这里等。”说完她就跑开了,腓腓用胖胖的爪子在它眼上搭了个棚作远望状:“神君,要不要跟着夫人啊?”
朝良就地寻了个石头坐下:“她想要自己一个人去,必然是不能见于他人的,你我跟去又能如何,她还是会想尽办法甩掉。”
九知的身影隐入花海的迷雾中,模糊得像是一场梦,神君袖手坐在石上,叹息声悠长地像是远古的祝祷歌谣:“就让她自己去吧。”
此时入了夜,寿华野上的雾更浓重起来,杜若间飘出零星的萤火,就在她身侧萦绕,她知道这是朝良指来替她照路的,她眼神入了夜便不大好,也亏得他处处为她想。萤火泛着冷光,将杜若的花瓣都照得泛出淡蓝的色泽,九知抚了抚心口,她至今身上受了数不清的伤,唯一留下伤疤的便是当年锁骨处被萦鹤砍出的刀伤以及胸口长离留下的剑伤。长离的魔剑是极为罕见的竹剑,是出自云山的桂竹,高四五丈,合围二尺,枝叶都是甘红色泽,风过琳琅如玉响,桂竹之毒无解,凡被刺中者必死无疑。
长离对她讲过,桂竹剑的剑柄是用琈玉制成,虽比不过远古破军神君的心玉石,但却已经算得上是八荒间上好的聚魂灵器了。将魂魄储在玉石中,不得超生的魂魄自然是怨念横生,魔向来都是性情乖僻心狠手辣,七情六欲是他们强大的源泉,长离说,待他集齐十万怨魂后,便杀回三十三重天上去找那天府神君报仇。
这么说起来,那破军神君倒也与魔相差无几了,心玉石是破军神君的圣物,传说就是神君的半个心脏,是八荒间一等一的聚魂灵器,破军神君那令人发指的强悍,全都是因为这心玉石,将被自己杀死的亡魂储在心间,自然有让人闻风丧胆的煞气。
长离约莫也是从破军神君这里琢磨出来的经验,只是后来被那柄桂竹剑刺中的人就成了她,好在遇到了朝良,若不是他,她大概就是那被储在琈玉中的一缕怨魂了。
想着长离便在这不远的花海深处,九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现下最要紧的还是赶紧找到东西走人,那东西她曾经埋在这里时候也是突发奇想,谁能料到事后竟成了她的后路。
薄雾间显出三棵古峻苍郁的青松来,九知神色一喜,迈开了步子往那里奔去,在最歪瓜裂枣的那棵下面开始刨土,随身的萤火绕着她转啊转,似乎是想知道她在挖什么宝贝。
挖得深了,手指突然触到一片冰凉,她眉眼一弯,俯下身将上面的土刨开,露出一块殷红的石头出来,她将石头拾起握在手心,小心翼翼擦拭干净,小声念叨:“还好还好,还在这里。”
历数来她此前在八荒强取豪夺来的圣物大多都直接给了长离,偏就这一块,她觉着这殷红的石头漂亮得很,看起来像极了传说中破军神君的那块心玉石,这样漂亮的石头拿在手里冷冰冰的,举起来对着天看,似乎还能瞧见里面的红色似血脉一般在缓缓流动,真是惊艳!这是她领着人在朝歌厮杀时拾到的,她有一条命就是丢在朝歌,当时她领着的下属几乎快要将居于朝歌的部族赶尽杀绝,但约莫又是触了天怒,恍然间出现了一个人,在她杀红了眼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时就割破了她的喉咙,她瞧见那部族里残存下来的人都对着那人跪拜,似乎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
她再度活过来时,便在成堆的尸首间翻出了这块石头,彼时这石头如同饮饱了血,红得耀武扬威,现在比起那时候要沉淀了许多。她不知为何打心眼里不想把这个东西交给长离,但放在身上揣着回狄山以北,指不定哪日就被他看见了,于是便顺途将这石头埋在了寿华野,想着哪日厌倦了杀戮,便再回来将这石头挖出来。
魔要厌倦杀戮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九知有时候觉得其实神与魔没什么区别,那日杀了她的那个人在血海中瞧起来也是云蒸霞蔚的模样,大抵是某个途径的神君,路见不平,动起手来也是丝毫不眨眼,只能算她倒霉。
如今再将这石头握回手中,九知却生出了这石头有搏动的感觉,再张开手掌来仔仔细细地看,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将石头揣回怀里,她预备着从地上站起来回去找朝良,突然传来窸窣的声音,是衣料摩挲过杜若的枝叶,以及杜若枝干被踩倒的折催声。
一个声音响起来:“君上怎么有空来小仙的宴上了?”
这声音听起来甚是耳熟,九知一时想不起来,但因为有人,萤火的光也骤然熄灭,暗的她看不清周围的景象,她只能勉强又靠着松树蹲了下来。
另一个人的声音却更是让她犹如五雷轰顶,这样凉薄的声音她听了两千多年,像是桂竹枝般琳琅生响:“本座丢了个徒弟,在寻觅间偶尔途径这里,便顺道来看看你。”
是长离,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逃不过,九知面色发白,手指陷进了此前被自己刨得松软的土中,听另一个人说道:“哦,便是那九命天狐?想当年君上让小仙将她关进极之渊中二十余年,君上并没有顺利将她的心取出来作为炉鼎?”
记忆再度被翻开,当时长离上挑的眼角似乎又近在眼前,原来是他让人将她关进极之渊的,她的眼角便是在那里坏掉的,二十余年的不见天日,讨得如今暗夜里瞧不清景物,也算是她的福泽。她当时便在想,她才从巫山闯出来,转头就又被人捉走,谁会对她的行踪这样了如指掌,况且这些人还未曾想过要搜她的身拿孔雀羽,那捉她做什么,是觉得极之渊许久未曾关过人了,随意捉一个来玩玩?
原来都是他,心口被桂竹剑刺透的伤口突然作痛,她咬紧了下唇,浮云蔽月,只投下些微的冷光,她又像是跌入魔障中,又听长离说道:“被她逃走了。”
顿了顿,又续道:“不过也无妨。”
青松苍翠的枝叶晃动了一下,一只手凉凉地卡在了九知的脖颈,长离的声音近在耳畔,她偏过头去,他嘴角的笑意十分模糊,却又锐利地像要再一次将她剖开来,他冷清清看着她,毫无感情地说道:“你说是吗,徒儿。”
九命 第19章 九命
九知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长离狄山以北的宫殿中了,照旧是她从前住的那一间院子,床头摆着赭石,听闻是有镇神的作用,她从床上坐了起来,觉得脖子有些疼,想来是长离一记手刀将自己敲晕给带了回来。
她揉着脖子坐在床上发怔,那在月夜中与长离交谈的人大抵就是山神聿修了,他为何要与长离勾结在一起,他们又到底想做什么,稍稍推测便能知道是要再攻上天界,但有紫微十四神君坐镇的天界并非那样容易被攻陷,长离想要改朝换代自己坐上那天帝的位置,光靠桂竹剑中的十万亡魂是远远不够的。
肯定还有什么是被忽略的,但这与她没有什么干系,现下于她而言最要紧的,是她又被长离捉了回来。
从前他想杀她的时候,她还有修为在身,如今赤手空拳的,大概无论如何都敌不过逃不脱了,她侧过眼来望向墙上挂着的一尾孔雀羽,油亮光鲜,不愧是天神所遗。
瞧着孔雀羽,这几千年来的往事历历在目,又从她脑海里过了一遭,她纵使往前再如何善战,现在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她眯着眼想,要是朝良在就好了。
没来由打了个激灵,醍醐灌顶般,她未料到自己竟然这般依赖朝良。这样似乎不大好,她知道过分依赖的结果,长离便是一个,自他救了她之后,教了她不少东西,她视他为恩人,待大仇得报后便要向他报恩,长离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哦,他说,不急,她若是报了仇,也算作是报恩了。
长离的这话她一直未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其实她也不大记得请当时回宗族时候的情景了,大约是个阴天,有些起风,入了魔后思想大多都要偏激些,于是她在阴风嚎嚎中将全族人都杀了个干净。
她本来是只想将长老杀了的,冤有头债有主,是他乱信天象杀了她阿娘,也许是见了血便忍不住,也许是在回宗族前她生了场小病头脑昏昏沉沉,待她清醒过来时,她面前堆满了族人的尸首。
长离用手帕压着鼻子,看着那堆尸首,细长的眼透出些赞赏的光来,他点头道:“孺子可教。”
彼时她很茫然,呆愣愣地重复道:“孺子……可教?”
“没错,”长离冰凉的手指抚上她的前额,“徒儿,大仇得报,快活吗?”
快活,她想了许久,只觉得天地间都是虚无空旷的,在这堆尸首前都化成了齑粉,突如其来的空虚让她抬起头来,长离的手掌覆盖住了她的视线,教她看不清这兵荒马乱的红尘,她听见自己声音干巴巴地:“师父,我不快活。”
长离的手略略往下移,九知从他的指缝间看到他唇角的那个笑,带着古怪,区区一族的血与魂无法令他感到满足,他眼底透着贪婪的光,轻声对她说道:“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杀够啊——”
这一句话开启了她三千年的杀戮,魔对血的渴望是永生不休的,而她在无休止的杀戮中养出了极残忍的脾性,她惯爱在人将死未死之际剖开胸膛,取最温热的心头之血来饮,那带着绝望的血,最能抚慰她心中的空虚。
杀孽太重自然会引来天罚,她在屠了全族后受过天雷,好在皮厚,挨了九道天雷也尚存一息。她是九命天狐,生来便有九条命,这大概就是长老所说的会带来灾祸的异象,因为八荒间的生灵都是只有一条命,死了便是死了,就连寿与天齐的陶吴,那也从未因这上古四凶的名声而多换得一条命。
九条命又怎么了,该死还是得死,她第一条命未曾丢在天雷上,反倒是为了护着长离,又再为他受了九道天雷而死的。待她死而复生后,长离正捉着只窃脂鸟,将那窃脂的羽毛一根根拔/出/来,疼得窃脂叽叽喳喳地叫。正是这个声音将九知吵醒,她原本被天雷烧焦的皮肤都已完好无损,见她醒来,长离将那只半死不活的窃脂丢在一旁,侧过头来对她道:“你这本事有用得很。”
是,确实有用,命一旦多起来,生死都不重要了,她到最后竟是拿命来挥霍的,纵然她天资聪颖,但千余年的岁数在八荒生灵间还算是稚嫩,唯一能与旁人相拼的底气便是不怕死,她越战越勇,浴血而出,数不尽的亡魂被她斩杀储进桂竹剑中,长离曾调笑她,很有当年破军的风采。
这样也算是风采吗,她低头看自己的手,猩红的眼角皆是迷惘,心口的空洞越大,只能拿更多的血去填满。桂竹剑琳琅的玉响在她听起来更像是亡魂的哀嚎,对长离,她更多的也是感激了,至少她想象了一下被萦鹤接连砍死九次,死也死得乏味极了。
她该好好算一算,自己之前八条命是如何丢的,除去与长离挡天雷的那一次,第二次约莫是去浊漳水中替长离捞那沉在水中的灵龟甲,那是天机神君所遗留的圣物,有辟水之用。她潜入浊漳水中,果然见了一处被辟去水泽的宝地,里面假山浅水亭台楼阁一一俱全,倒像是个小龙宫般了。进去不难,九知伸指在那结界面上一划,便破开了一道口子,却没一丁点儿水星落进去,看来那灵龟甲确确然在这之中。
九知潜了进去,只觉得这处精致得异常,每一处都值得赏玩,愈往深处走愈是乱花迷眼,等到她反应过来时,才明白这里设了阵法。
她一向不谙阵法,这下可吃了大亏,又不慎触动死门,处处都是杀机,阵法是死的,毫不留情,饶是她再不畏惧,也没能讨得半点好处。
好在到最后她眼尖寻得了那隐匿在泉水中的灵龟甲,在片片成刀的飞花中舍身而去,泉水里也藏着杀招,一探进去便如入了针海般,似手被刺出成千上万个窟窿眼儿,可她连死都不怕,哪里还会怕疼,一咬牙便将那摆置得稳妥的灵龟甲掏了出来,就着血淋淋的手,揣入了怀里。
灵龟甲被取出后,这方辟去水泽的天地一阵天摇地动,浊漳河水哗啦一下涌了进来,两面夹击将她冲了个头晕目眩,再加之此前在阵法中耗了太多气力,就这样没了知觉。
待她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从浊漳水中漂到了姑射山,她抬眼望去山间流水潺潺,却并未有草木生长,一派的了无生气,只在山巅上绕有云霞。
听闻姑射山上住着一位仙子,姿容绰约,常在云中起舞,见者忘俗。九知却管不得这让人见之忘俗的仙子,她挣扎着从水中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此前在阵法中受的伤平白的都不见了,料定自己是又丢了一条命。
第三次是取白虎牙,第四次是那什么玉衡壶,后面也都所差无几,第八次是怎么的来着……哦对了,第八次。
她纵然是不要命的典范,但往实在了讲,八荒里能取她命的少之又少,再加之后来她修为更进一步,长离都需要打起五分精神来才能堪堪胜过她,她的第八次性命,是丢在薄朱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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