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梅花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胡学文
柳东雨和宋高一早出门,晚上必定回来,虽然有时候会很晚。这是哥哥要求的。柳东雨当然知道哥哥的担心,而宋高也不会听不出柳东风的话外音。所以太阳稍稍偏西,他就催促柳东雨。柳东雨暗想,就冲这一点,宋高还算可靠。这样两人就不能远走,虽然挖了一些人参,但都不是老参。
如果和宋高在森林过夜会怎么样?这个念头几乎把柳东雨吓着。真是疯了,疯大了。可是……这个念头盘桓在脑子里,使了大劲儿也驱不掉。她不是想和他过夜,只是想试试。夜晚,两个人在一起,他会怎么样?她不担心他耍坏,她是猎人。只是试试。试试又能怎样?她不知道。就是好奇,就是想试。
那天她对他讲,这么找肯定不行,得再往远处走。宋高问,远了当天能返回吗?柳东雨漫不经心的,返不回就住森林里呗,我和哥哥常住呢。宋高轻轻瞄瞄她,摇摇头,不行,东风兄会担心。柳东雨说,这么找,猴年马月也找不到,我听说,有的人为了找老参,几个月不下山呢。宋高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如果柳东雨劝柳东风和他们一起找,他情愿多付一倍钱。柳东雨冷冷道,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爱钱?尔后警告,若这样和柳东风说,柳东风定然会生气。你不是还吹嘘是我哥的知己吗?至少应该了解他一点吧?一点点。宋高说,我什么时候说是东风兄的知己了?我很敬重东风兄的。柳东雨戳他一指头,当别人都是傻子啊?你给我哥讲俞伯牙钟子期的故事是什么意思?宋高摸摸脑门,我不乱讲行了吧?柳东雨说,在我们家,就我最爱钱。宋高摇头,你也不是。柳东雨说,你不付钱,我才不给你当向导呢。宋高说,这并不证明你爱钱。宋高喜欢证明,并且喜欢亲自验证,动不动就要证明验证。柳东雨没再与他理论。虽然他没有响应柳东雨的怂恿,但柳东雨不甘心。她就是要试试。
柳东雨的蓄谋得逞。她和宋高在野外过了一夜,其实也就半夜。并不是因为喜欢他,至少,她不清楚自己喜欢他,只是想戏弄他,那对她是一种乐子。以前,她常戏弄哥哥柳东风,柳东风知道她爱玩,总是迁就她。自娶了嫂子,柳东风的心思都在嫂子身上,再不陪她玩了,除了打猎,就是吃饭睡觉,没意思透了。宋高填补了空缺,柳东雨终于有了玩伴儿。宋高不是很有趣,有些板,比柳东风还板,柳东雨就更想戏弄他。是的,那时她只想找些乐子,当然还有别的什么。
那天,快到中午,柳东雨突然说坏了,她忘了带水,也忘了带干粮。宋高啊一声,真没带?柳东雨说没带就是没带,还有真的假的?宋高就有些慌,那可怎么办?柳东雨不屑,我都不害怕,你个大男人怕什么?少吃一顿能饿死?宋高讪讪的,说他是担心柳东雨。柳东雨盯着他,担心我什么?宋高说,担心你饿呀。柳东雨说,我就奇怪了,我饿你担心什么?宋高说,你是向导,你要饿昏——柳东雨打断他,怕你的钱白花?宋高忙说不是这个意思。柳东雨不依不饶,你就是这个意思!生意人嘴上绕,肚里更绕。宋高发誓,真的没这个意思。柳东雨咄咄逼人,不是这个意思,又是哪个意思?宋高说你要饿昏,我没法向东风兄交代。柳东雨撇下嘴,我就说吧,你没那么好心,担心我哥收拾你不是?他可是少有的厉害猎人,一枪就能把黑熊撂倒,你这身板,他一只手就够了。宋高说,你可别吓唬我。柳东雨提高声音,吓唬你?以为我吓唬你?哪有闲工夫跟你胡扯?宋高招架不住,告饶,你不是吓唬我,我相信。柳东雨憋着不让自己笑出来,你还算识相。宋高小声嘀咕了一句。柳东雨没听清,骂谁呢你?宋高慌了,没……没有啊。柳东雨说,别以为我的耳朵有毛病。宋高辩解,那不是骂。柳东雨说,是夸我啊?宋高顿了顿,转而嬉皮笑脸的,是啊,是夸你。柳东雨哼一声,当我是傻子啊。宋高说,你哪是傻子啊,全安图,不,整个东北也找不见比你聪明的女孩。柳东雨说,少扯!给我道歉。宋高问,怎么道歉?柳东雨直视着他,道歉也不会?你又不是傻子!宋高忙说,我会我会,我错了。柳东雨说,不行,重来。宋高问,重来?柳东雨说,态度不端正。宋高很正式地给柳东雨躹了一躬,柳东雨小姐,我错了。柳东雨问,真认错了?心里没骂我?宋高说,不敢,是真的认错。宋高稍有些窘,柳东雨喜欢看他这个样子。那时的宋高像极了柿子,由着柳东雨随意捏。当然,柳东雨很有分寸,只是戏弄。不,准确地说,是想逗他,而他似乎也很享受。柳东雨说,放心吧,饿不着你也渴不着你,别忘了我是猎人,忘了带干粮,不会忘记带弓箭。
柳东雨领着宋高往深处找,她知道哪里有水源。就在水源边上,她猎了一只野兔,吃饱喝足,夕阳快坠落了。柳东雨悄悄扫宋高,见宋高有些着急,偷偷乐了。柳东雨说天黑容易迷失方向,不能再走了。宋高问,那怎么办?柳东雨说,还能怎么办?呆着呗,天亮再走。宋高说咱俩不回去,东风兄会着急。柳东雨说,那也不能不要命呀。要走你走,我怕走丢呢。宋高看看四周,没有你,我哪走得出去?柳东雨说,照一个方向走,就算走错,半月二十天也出去了。宋高说,你这主意倒不错,就是不等出去,我就剩一副骨架了。柳东雨说,知道就好。宋高问,真不能走了?柳东雨说,怎么?以为逗你玩呢?宋高说,天凉了,晚上会冷。柳东雨说,别说废话,你走还是不走?宋高说,你走我就走,你不走,我不能丢下你。
在两棵粗壮的树下,柳东雨停住,说就在这儿吧。她让宋高躲在两棵树中间,这样可以挡点风。宋高问你呢,柳东雨说我有地方,你就别管了。在宋高惊愕的注视中,柳东雨快速攀爬到树上,蹲在树杈间。宋高急了,我也想上去。柳东雨说,那你上啊,这么多树,上哪棵都成,又没捆你的脚。宋高叫,我爬不上去啊。柳东雨说,那就没辙了,就是有绳子我也不可能把你拽上来。下边呆着吧,避风呢。宋高试图爬,不到两米便滑下去。柳东雨虽然看不清宋高的神色,但能猜得到。她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宋高试了几次,终是放弃。东雨,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呀。声音可怜兮兮的。柳东雨说,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你老实呆着吧。宋高说,求你,你下来吧。柳东雨说,这黑天半夜的,我可不想跟你呆在一起。宋高说,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柳东雨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宋高乞求,你下来吧。柳东雨问,为什么让我下去,你一个人不敢?宋高老实承认,他有些瘆。柳东雨说,你放心吧,有野兽过来你就跑,我来对付。宋高更慌了,声音也带着颤,要么你拉我一把。柳东雨说,我可没那么大力气,别吵了,我要睡觉了。宋高不再说话,却在地上来回绕圈儿。柳东雨也不理他,后来实在忍不住,叫,你还让人睡不了?宋高说,我冷啊,你不冷么?柳东雨戳穿他,你是害怕吧?宋高说,也害怕。柳东雨并没有睡觉的意思,只想戏戏宋高。觉得差不多了,柳东雨从树上溜下来。宋高又惊又喜,我就知道你心眼儿好。柳东雨不屑地嘘一声,然后警告,你可别打歪主意啊。宋高立马保证,我离远远的,你别再上树就行。
午夜,柳东雨也冷得撑不住了,提议往回走,宋高马上附和。柳东雨说,迷路可别怪我。宋高说,你是猎人,不会迷路。宋高紧紧跟着柳东雨,几次踩到柳东雨脚后跟,气得柳东雨又想踹他。
那次玩得有些过,事后柳东雨也感到怕,但那样的冒险很刺激。
在那不久,宋高变成松岛。
转变过于突然,柳东雨毫无心理准备。松岛没有戏弄她和柳东风的意思,交的是实底儿。如果说戏弄,就是他隐瞒了日本人的身份。松岛讲了缘由,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柳东雨难以接受。他叫松岛,是日本人。柳东风在质问,柳东雨则始终沉默。那是一计闷棍,她彻底懵了。松岛离开时,看着她说,我走了。自然是向她告别。柳东雨没有任何回应。
松岛走后第二天,柳东风把她喊到西厢房,那是特意为松岛清理出来的。哥哥的问题很简单也很直接,松岛说了什么干了什么。柳东雨只回答,找参挖参。柳东风显然不放心,让她再想想。柳东雨完全是不合作的态度,就这,别的想不出来。她知道哥哥担心,可那是柳东雨的秘密,不管他是宋高还是松岛。柳东风问她脑子呢,要脑子干什么。柳东雨终于冲哥哥发了脾气。她的肚子鼓胀胀的,早就想发作了。应该冲松岛发作,可松岛被柳东风赶跑了。一通发作,柳东雨的身体慢慢软下去,却又闪出泪花。她不想让哥哥发觉,于是扭过头,未曾想眼泪疯了一样涌出来。哥哥似乎被她吓哑了,久久无语,半晌,柳东风像自责也像检讨,似乎是他欺负了柳东雨,说都怪我。如果知道他是日本人,咱就不救他了。他人倒是不坏。顿了顿又说,不坏也是日本人,咱不能和日本人交往,记住没有?柳东雨瞄瞄柳东风。松岛离开后,柳东风落落寡欢。柳东雨早就瞧出来。柳东风明白柳东雨的意思,说我和他倒是谈得来,可惜他是日本人。到此为止,忘了他吧。柳东风的警告没有力量,更像乞求。
柳东雨没有回应,忘掉他还不容易?她原本也没打算记住他。可……在那个寒冷的日子,松岛返回,柳东雨突然意识到,她并没有把松岛从心上逐走。更让她气恼羞愤的是,先前朦胧的感觉在那个时刻突然清晰。原来她是喜欢他的,早就喜欢上他啦。天呢,这怎么可能?他叫松岛,是日本人。她不能……她不会……她不该……,不,她的脑子呢,她想起哥哥的质问,要脑子干什么?似乎无数条鞭子在抽她,柳东雨心里火辣辣的,脸上火辣辣的,整个人火辣辣的。一顿猛抽,柳东雨彻底清醒。清醒却更加认定无可更改的事实。她心慌意乱。当魏红侠劝柳东风让松岛进屋暖暖,她死死咬着嘴巴。那时,她对魏红侠充满感激。魏红侠劝哥哥的话,正是她想说的。但她不敢说。不能说,万万不能!并且还要冷着脸。
柳东风终于同意松岛进屋,柳东雨舒了口气。她怕自己自作主张把松岛拽进来。如果不喜欢松岛,她确实敢那么做。现在必须绷着。
松岛病倒,基本是柳东雨照料。柳东雨是多么不情愿啊,她讨厌松岛,烦透了。她演给哥哥嫂子,演给自己,也演给松岛。柳东雨冷言冷语,脸上挂着厚厚的冰层。
那个早上,松岛缓过劲儿,脸色也好了许多。他向柳东雨致谢。柳东雨没给松岛好腔调。松岛说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我还是要谢谢。
柳东雨直视着他,你叫什么?
松岛怔了怔,松岛。
柳东雨问,宋朝的宋,高低的高?
松岛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们。
柳东雨问,日本人?
松岛的神情很僵硬,我是日本人,可……我不坏。
柳东雨追问,不坏?
松岛小声说,不坏。
柳东雨大声道,不坏为什么骗人?
松岛虚应着,东雨——
柳东雨截断他,东雨也是你叫的?
松岛龇龇牙,那我叫你啥?
柳东雨说,我不管,反正不能叫我东雨。
松岛又笑笑,眼神很是无辜。多年后,柳东雨从哈尔滨公园的长椅上站起,脑里竟然闪出松岛无辜的眼神,她自己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柳东雨说,怎么,以为我不敢?
松岛忙道,敢,我知道你敢。
柳东雨说,知道就好。问你几个问题,你必须老实回答。你怎么受的伤?
松岛说,我说过的呀,遇到土匪了。
柳东雨说,那是宋高说的,不是松岛。
松岛讪讪的。
柳东雨问,我们家不稀罕你,你为什么还过来?脸皮咋那么厚?
松岛说,我想和东风兄说说话。
柳东雨问,就为了说话?
松岛瞄瞄柳东雨,柳东雨突然就慌了,为了掩饰,她加重语气,有些恶狠狠的,你身边的人都是哑巴?
松岛说,他们不哑,可说得来的没几个。我和东风兄有缘呢。
柳东雨冷笑,就这?
松岛说,你们俩救了我,我忘不了你们。
柳东雨说,如果知道你是日本人,再给你补一刀。
松岛说,我是日本人,可这不是我的错呀。
柳东雨讥讽,那是我的错了?
松岛有些难过,我也不想是日本人啊。
柳东雨说,算了吧,日本多凶啊。
松岛说,我知道土肥田之流给你们造成了伤害,我也痛恨这类人呢。
柳东雨说,那就除掉他!
松岛嗫嚅道,我……只是个生意人。
柳东雨气哼哼的,说到底你和他是一伙的。
松岛急了,不,我和他不一样,你看我像坏人吗?
柳东雨说,你太会装,谁知道呢?
松岛异常悲痛,还有些绝望,我真不是坏人呀。
柳东雨的心一阵巨痛。
血梅花 第八章
柳条屯的春天来得晚,五月中旬,树梢才微微有几个绿芽。往往刚刚冒个头,又被倒春寒挡回去。一夜之间似乎又蓄足力气,铆着劲儿往外猛拱。那绿由浅至深,芽苞也肥壮许多。一场春雨,叶片突然绽放,村前屋后就被浓绿重重包围。
松岛比春天来得早。当然还带了许多东西。去年冬天,松岛病好后,又腻歪七八天才走。柳东风几次撵他,有时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纵然松岛是日本人,毕竟是客人。但松岛不顾柳东风的冷脸,就是赖着不走。总不能把他拖着扔出去吧。松岛还是如先前那样侃侃而谈,柳东风不如过去那样热络,但很少打断。松岛离开的时候,说来年再来打扰。柳东风说还是别来了。松岛问,东风兄这么讨厌我?为让松岛死心,柳东风说得直截了当,讨厌太轻,杀你的心都有。松岛的脸立时暗下去。
他不会再来了,柳东风想。所以看到松岛那个瞬间,柳东风直想抽他。
既然来了,就得进屋。不然松岛会在外边耗着,陪不起。松岛木桩一样戳在门口,一家人都陷入紧张状态。进了屋,就不能立刻撵他走。其实松岛人不讨厌,如果不是日本人,柳东风真愿意和他比邻而居。
你怎么又来了?柳东风毫不掩饰自己的厌烦。松岛一点儿都不难为情,想东风兄了,要不是生意走不开,早就过来了。柳东风说,我说过什么,你没忘吧?松岛轻轻一笑,记着呢,东风兄杀我的心都有。那天挺难过的,后来想我的命是东风兄救的,你有资格再拿走。柳东风说,记着就好。松岛说,我知道东风兄是说气话。柳东风快速回敬,真话!松岛摇头,东风兄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猎人,但是不会杀人。没这么点儿把握,还妄称兄长,松岛这几十年也算白活了。柳东风故意恶狠狠的,那你等着吧,说不定哪天……松岛说,如果能够消除东风兄对日本人的成见,我倒情愿献出这条命呢。东风兄,中国人有句古话,臭肉坏了满锅汤,土肥田就是那块臭肉。东风兄想想,他祸害你,我祸害过你没有?我会祸害你吗?柳东风说,你现在是没有。松岛反应极快,东风兄的意思,现在没有,以后可能,对吗?柳东风有些气恼,以后的事谁说得准?不管怎么样,总不能强求我接受你吧?松岛说,你不接受我,是不接受我是日本人。但你像我一样,想找个说话投机的,对不对?柳东风说我不想。松岛轻轻笑笑,东风兄,我们都没必要骗自己。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找个投缘的太难太难。柳东风无言。他是缺少同层次交流的朋友,但如果是个日本人,还是算了吧,宁可不要。松岛转换话题,东风兄,咱俩都别纠结中国人日本人,能不能先吃点东西?我实在饿透了。柳东风想说,我又没请你来,饿死和我有什么关系?终是没说出来。
柳东风对松岛的话还是部分认可的,比如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跟土肥田一个德性,交流无关国界,普通百姓不能左右国家大事等等。正是这些原因,松岛仍要留下来挖百年参,柳东风勉强同意了。另外,松岛也陪着二十分小心讨好魏红侠和柳东雨。柳东雨虽然不给松岛好脸色,但很袒护松岛。柳东风想,当开店吧,松岛愿意付钱,就住呗。但柳东风不同意柳东雨给他当向导。松岛自个儿跑了一天,说没个向导不行。柳东雨马上接话,你出双份钱我就带你。松岛立刻道,没问题。因为这个,柳东风和柳东雨又吵了一架。柳东风嫌她迁就松岛,柳东雨说讨厌松岛就不该留下他,松岛住也住了吃了吃了,挣他点向导费不应该吗?柳东风说那也不应要双倍。柳东雨说她就搞不明白了,柳东风嫌她应了松岛,她宰他多出点儿血,柳东风又不乐意,你讨厌他为什么还要帮他?柳东风让柳东雨牢记,松岛是日本人。柳东雨说,我当然记着,就因为这个才要双倍的钱,就是要宰这些个日本鬼子。到最后,柳东风非但没说服柳东雨,自己也糊涂了,似乎和松岛成了一伙。
松岛像一枚楔子,锲而不舍地嵌进柳东风的生活中。
六月的一天,柳秀才在路上拦住柳东风。柳秀才又被削了一圈,脏兮兮的衣服来回晃荡。柳东风仍隔三差五给柳秀才送肉送米,但不进屋,放门口便悄悄离开。算起来有半年没见着柳秀才了。
柳秀才不说话,将长长的竹竿横在柳东风面前。
柳东风陪着笑,先生—
柳秀才打断他,别叫我先生!
柳东风说,你老——
柳秀才喝道,别跟我说话。
柳东风明白柳秀才是找碴儿,就有些小心翼翼的,你老挡着我的路呢。
柳秀才混浊的目光突然竹签一样刺住柳东风,听说你家住了个日本人?
柳东风吃了一惊,柳秀才知道,说明整个柳条屯都传遍了。
有没有这回事?柳秀才追问。
柳东风说,是这样,说来话长……
柳秀才截住他,有,还是没有?
柳东风的声音飘忽摇摆,有……
柳秀才黑瘦的脸上划过一丝恼怒,还真有,你可是我的学生呢。
柳东风解释,他只是个生意人。
柳秀才恨铁不成钢,我以为你只是个软骨头,没想还是个贱骨头。天啊!
柳东风也是昏了头,惶急之下争辩,我收他的钱呢。
柳秀才猛又刺住柳东风,就因为这个留下他的?
柳东风连忙否认,不是,绝不是。
柳秀才的声音带着血腥味,我还指望你出息呢,没想你和日本人成了狐朋狗友。我白费心了呀。
柳东风说,我没忘记先生的话,可是……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是坏人。
柳秀才挥挥竹竿,还好没抽柳东风身上,闭嘴!你还有脸说?你不只给你爹丢人,整个柳条屯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柳东风无力地辩解,我没有。
柳秀才直视着柳东风,知道你爹怎么死的吗?
柳东风突然一震,他怎么……
柳秀才叫,可悲呀,世道人心怎么成这样了啊?!
柳东风的脑袋嗡嗡乱响,我爹怎么……死的?
柳秀才的目光再次聚到柳东风脸上,你爹是梅花军骨干,你说他还能怎么死?
柳东风虽然早已猜到,由柳秀才说出来,仍觉震惊。父亲的秘密,娘也就知道个大概,柳秀才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柳东风问,你知道?
柳秀才连声叫,蠢货,蠢货呀!
柳东风想起找了数年也没见踪影的梅花林。
柳秀才问,那个日本人还在你家里?
柳东风嗫嚅道,他出去了。
柳秀才说,如果你还算个中国人,就把他宰了,把他的脑袋扔到山沟喂狼,把他的尸体埋到土里沤肥。
柳东风后退一步,怯怯地叫声先生。
柳秀才的目光浸着血,有些吓人。没胆量?还是舍不得他的施舍?
柳东风说,他只是个生意人。
柳秀才突然抽柳东风一竹竿,日本狼子野心,旅顺和大连喂不饱,又想霸占东三省,还要把中华整个吞下去。这仗早晚要打。生意人怎么着?怎么不回自个儿家做生意?非要跑这么远?还不是榨中国人的油,赚中国人的钱吗?生意人也仗日本宪兵撑腰呢。东风,别管他是什么人,只要是日本人就不能客气。警察不敢惹,生意人你也怵吗?
柳东风说,我不是怵。
柳秀才叫,那是什么?那还等什么?
柳东风沉下头,他不敢做这个保证。
柳秀才重重地叹口气,转身离去。柳东风知道,柳秀才彻底对他绝望了。
傍晚,松岛和柳东雨回来,柳东风已把松岛的东西收拾好。松岛问,东风兄,你这是何意?柳东雨也是一脸疑惑。柳东风让松岛务必连夜离开,以后不要再来。这几天相处还算平和,柳东风突然下逐客令,松岛追问柳东风出了什么事。柳东风没作解释。无法解释。也没必要解释。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即使是日本人,柳东风也下不去手。再让松岛住着已经不可能。下次拦住柳东风的怕不只是柳东才。这些怎么和松岛说?松岛看出柳东风的态度不同以往,不再磨蹭。松岛的声音带着感伤,说非常荣幸认识东风兄,希望柳东风一家到安图作客等等。然后给每个人深深鞠了一躬,没吃饭就离开了。
柳东风长长地出了口气。松岛只要不再来,就到此为止。这无疑会让柳秀才失望,让柳秀才更加瞧不起他。他不只是软骨头还是贱骨头。这个骂名也只能先这么背着。
柳东风没向魏红侠和柳东雨作解释。他是男人,他的决定就是家庭的决定。魏红侠不敢问,柳东雨不顾柳东风的脸色,问他怎么突然变卦。柳东风说,我怕失手割了他的脑袋。柳东雨问,就因为他是日本人?柳东风说,这还不够?柳东雨说,他还欠着我的向导费呢。柳东风突然就恼了,你就那么稀罕他的钱?柳东雨反击,你不稀罕,让他住着干什么?柳东风努力控制着冲动,平静地、一字一顿地说,他消失了,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不要再提他的名字,不要提钱。柳东雨撅了嘴,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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