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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梅花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胡学文
三天后,柳东雨说要去镇上,到傍晚却没回来。柳东风去镇上寻了一遭,回来已经半夜了。魏红侠见柳东风一个人回来,也不好说别的,只劝柳东风别着急,柳东雨是大姑娘了,不会有什么事,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柳东风听她话里有话,若是往常,魏红侠比他还担心。于是追问她是不是知道柳东雨去了什么地方。魏红侠吞吞吐吐的,说柳东雨可能去了安图。柳东风质问魏红侠为什么不拦着她。魏红侠说她也是猜的。柳东风不相信她是猜的,柳东雨一定和她说了。魏红侠哭了,但依然咬定是猜的。
隔了一日,柳东雨回来了。柳东风黑着脸问她去哪儿疯了。柳东雨很直白地说去安图。果然是安图。柳东风问她去安图干什么。柳东雨得意地扬扬手里的布袋,要账!一个日本人凭什么欠我的钱?柳东风的火直蹿出来,劈手夺过,在柳东雨的惊叫中丢进灶膛。
在柳东风的记忆中,那年的八月格外美,格外绚丽。桂花槐花葵花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在屯子的街道上撞来撞去。对柳东风,那个八月的特殊并不是无处不在的香气。魏红侠在一个清晨产下四斤三两重的男孩。柳东风做了父亲,喜悦难以形容。紧接着,柳东风陷入焦急和忧虑中,魏红侠没奶,孩子吃不饱,整日哭泣。柳东风只得去求屯里一个哺乳期的妇女。世吉吃个半饱,会沉沉睡去。落地那天,柳东风就给孩子起好名字。柳东风暗暗庆幸,亏得将松岛撵走,不然妇女不会登门。当然,这得感谢柳秀才,是柳秀才让他下定决心。柳世吉满月后,柳东风换了点儿小米,米汤虽然不抵母乳,但能喝饱就不用再劳烦人家。再过几个月,就能喂饭了。再过几年,世吉就能满街跑了。
想象总是散发着令人迷醉的味道,现实却不。
某个夜晚,在镇上做事的柳玉成回到屯里。柳玉成是柳东风出了五服的兄弟,柳东风到镇上,偶尔去柳玉成那儿坐坐。柳玉成带回的消息让柳东风大吃一惊。如柳秀才预言的那样,日本开战了,已经占领沈阳。大连和旅顺填不饱,沈阳自然也填不饱。
半个月后,日军已经打到镇上。
那天晚上,柳东风去找柳秀才。不是去忏悔,去干什么,柳东风并不清楚。柳秀才说,你终于来了。然后悲叹,让蛇咬了,才知道蛇的毒,早干什么去了?柳东风不吱声,不知说什么好。他只知道柳秀才在等他。柳秀才那样说,他就知道柳秀才在等他。柳秀才问,你找我干什么?柳东风摇摇头,我不知道。柳秀才说,说的倒是实话,你确实不清楚,你蒙了。不只你,很多人和你一样,都让打蒙了。一条狗天天喂吃喂喝,最后反咬一口。会把人咬傻,因为没有提防,因为想不明白。现在你该明白了吧?对付疯狗,只有一个办法,拿起枪崩了它。柳秀才指指屋角,那是你父亲的猎枪,你拿走吧。柳东风起身,柳秀才又说,别给我丢脸,别给你父亲丢脸。
柳东风夹着父亲的枪,大梦初醒。
看到魏红侠和柳世吉,柳东风又矮下去。如果他离开,家里的担子自然落魏红侠身上。柳东雨那样的性子,魏红侠怕是指望不上。柳条屯不是背坡哨,拖拽个孩子,魏红侠吃饭都是问题。柳世吉生下来就黄黄瘦瘦的,近几日脸上刚刚有些红润。如果没了吃的,就不只是黄瘦的问题。没有存粮,那点儿米面吃不了多久。平日多靠柳东风兄妹打猎生活,柳东风一旦离家,柳东雨一个人怕是不成。那天,他气冲冲地烧了柳东雨的袋子,现在想想,也许该留下的。
魏红侠问柳东风怎么了。魏红侠清楚柳东风的性子,能少说的尽量少说,能不问的尽量不问。柳东风说没怎么,睡你的觉。意识到自己过于冲了,停了停,说日本人打到镇上了。魏红侠极快地扫扫熟睡的柳世吉,问,那可怎么办?柳东风说,别怕,估计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到村里。魏红侠提出回背坡哨。柳东风说,你以为背坡哨就安全了?魏红侠瞪大眼睛,那怎么办?要不……她犹豫一下,要不找找那个松岛,他……柳东风喝住她,说什么呢?你不清楚他是日本人?魏红侠嗫嚅着,世吉这么小,我是担心……柳东风声音再次冷硬,别说了!魏红侠便闭了嘴。但她显然受了惊扰,紧紧抓着柳世吉身底的垫子,仿佛有人正和她争夺。柳东风不忍,轻轻抱抱她的肩,轻声说,别怕,有我呢。魏红侠的肩微微颤着。
柳东风出了屋,在院里站了一会儿。屯子已经安静下来,偶有几声狗吠打破夜的宁静。稀稀拉拉的狗吠更像催眠曲。屯里人已经习惯,若哪个夜晚狗吠声都听不到,那倒不正常了。日本人已经打到镇上,这样的夜晚怕是越来越少了。柳东风想起父亲离家的那些夜晚,母亲牵肠挂肚,可整个屯子是安静的。并不是每户人家都与梅花军有关,现在不同,日本人扛着枪炮到了家门口,不再仅仅是贴个告示那么简单。原先假模假样,现在彻底露出狰狞,血盆大口已经张开。对付疯狗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拿起枪崩了它。柳秀才的话再次回响。可是……他走了,魏红侠和柳世吉怎么办?柳东雨怎么办?
柳东风徘徊良久,左右为难。
夜空像巨大的筛子,星光从筛子的缝隙漏下来,落到柳东风脸上。柳东风的脸有些痒,他抹了抹,试图攥住星光的碎片。这是少年时代的游戏。挨了母亲的训,他便躲到院里抓星光。那时,他是能抓住的。
传来柳世吉的哭声,柳东风忙返身进屋。
魏红侠抱着柳世吉在地上转悠。魏红侠是最好的母亲,除了奶水不足,别的无可挑剔。她特别会哄孩子,走几圈,拍几下,柳世吉就能安静下来。那个夜晚,魏红侠的招数失效了。她的脑门已经冒汗,柳世吉依然哭闹。她的心乱,走得不稳,拍得节奏也不对。柳东风征询,我来试试?魏红侠摇头。后半夜,柳世吉才渐渐睡去。魏红侠怕是要虚脱了,但仍拽着柳世吉的被角,紧紧的。柳东风又被锉了一下,心里一阵巨痛。等柳世吉稍稍长大些吧,现在必须守在娘俩身边。
次日,柳东风一早便进了山。必须给魏红侠母子备些吃的。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用兽皮去交换。转了一天,一只野兔都没猎到。其实两年前寻找猎物就很难了。只能往长白山深处走。现在不敢走太远。第三天才猎到两只野鸡。柳东风拎到镇上,直奔常卖野味的那家餐馆。餐馆老板姓王,山东人,很豪爽。没想餐馆关门了。从砸烂的窗户往里瞅瞅,狼藉遍地,像遭了抢劫。柳东风隐隐猜到几分。往前二十几步还有家餐馆,看样子在营业。餐馆老板是个瘸子,拿起野鸡瞅了瞅,说货是好货,可惜不能留。柳东风问为什么?他还没说价钱,老板怎么就是这个态度?餐馆老板苦笑,老弟,你才从山里下来的吧,这日本人一来,谁轻易到餐馆吃饭?偶尔有个过路的,要碗面就不错了。吃野味也只有日本人。日本人谁敢招惹?隔壁老王你知道吧?老王也是,日本人吃饭也敢要钱,结果钱没要上,饭馆砸了,老王挨了揍。那几个日本兵还算客气,给老王留下一条命。柳东风问老王现在去哪儿了。老板说谁知道呢,估计回老家了。饭馆开不下去,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柳东风说,你不开得好好的吗?老板叹口气,我胆小,谁都不敢惹,更不敢惹日本人。日本人进来我先告诉他们,随便吃随便喝,只要小店有的。小店也没什么好吃的,那些个日兵翻腾一阵就离开了。老弟,你是不是觉得我骨头软?没办法呀。窝囊人有窝囊人的好,我本就瘸一条腿,再让日本砸断一条,人就废了。你这野货甭说卖我了,就是白给我也不要,怕惹祸呀。日兵今儿吃香了,明儿再朝我要,我去哪儿弄去?兄弟,你去别的地儿试试吧。
老板一通话倒出来,不知道他口干没有,柳东风口干舌燥的。他舀了瓢冷水猛灌下去。镇上总共五家餐馆,除了已经关门的老王餐馆,另外四家都还营业。但没有一家愿意要柳东风的野味。最后那家,柳东风好说歹说,总算留下,但没有现钱。走出好远,柳东风又后悔了,还不如带回去给魏红侠炖炖吃。兵荒马乱的,餐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关了,赊账不容易要呢。既然留下,也不好出尔反尔。又想反正自己猎的,多往森林跑两趟就是。用卖野味的钱换米,能吃十好几天呢。柳东风还去找了承揽背坡生意的乔老板。同样没活儿。柳东风和乔老板也是老熟人了,叮嘱如果有背坡的活儿一定通知他。乔老板说现在背坡等于玩命,没人和他抢,如果有就给他捎话,就怕……乔老板叹息,就怕等不到呀。没一样让人痛快,柳东风心里堵得乱糟糟的,呼吸都有些困难。
松岛就是在柳东风最郁闷的时候上门的。柳东风有些意外,松岛有好一阵子没动静了。此时突然找上来,未必是跟他说话的吧。也许该听柳秀才的,割了他的脑袋。他能大摇大摆走来走去,自然因为是日本人。
松岛给柳世吉带了两个玩具,一个拨郞鼓,一个木雕青蛙。另外带了半袋米。松岛一脸歉意地说知道他不受欢迎,可还是厚着脸来了,世侄出生,怎么也得来看看。不能不说,松岛是个有心人。他离开的时候,魏红侠还不怎么显怀呢。玩具是给孩子的,柳东风勉强收下,那半袋米柳东风坚决不要。松岛说,东风兄,米是送给嫂子的,你可以饿着,不能让嫂子饿着啊。柳东风极不客气,谁说她饿着?饿不饿和你也没关系!松岛神情落寞,东风兄不痛快,我非常理解。可……我不过是个生意人,你我都是普通百姓,无力左右国家大事啊。如果东风兄恨我,尽管……我情愿接受东风兄的任何处置。柳东风说,我要杀你早动手了。松岛滑过一丝欣慰,我就知道东风兄讲义气有担当,是难得的明白人。柳东风冷冷道,别说这些个没边没沿的话,带上你的米赶快离开。松岛说,我稍坐一会儿不行吗?柳东风说,你不怕坐出祸事,我还怕呢。松岛慢慢立起, 我知道东风兄不愿交我这个朋友,这半袋米还望东风兄留下,你救了我,我在你家住那么久。这米不是抢的,是我买的。东风兄,你要让刚刚出生的孩子和你一起挨饿吗?松岛的声音有些哽。柳东风忽然一抽,下意识地瞅瞅魏红侠,正好撞上魏红侠楚楚的目光。她的目光杂乱飘忽,不安、乞求和紧张混在一起,柳东风的心慢慢坠下去。是的,大人饿点儿还不要紧,世吉不行啊。我会还你,他说。松岛竟然是受宠若惊的样子,谢谢东风兄谢谢东风兄。柳东风的疑惑再次冒出来,他不过一个普通猎人,松岛也用不着这么低三下四吧?他和别的日本人不同,也只能这样解释。
松岛似乎突然想起来,怎么不见东雨?
柳东风问,有事么?
松岛说,也该谢谢东雨,虽然没挖到参,我跟她长很多见识呢。
柳东风顿了一下,说柳东雨进山了。
松岛马上问,干什么?
柳东风轻轻瞄瞄松岛,松岛极为敏感,忙说对不起,我不该过问。不过,东风兄,你知道现在乱哄哄的,尤其女孩,尽量不要单独出去。
柳东风无言起身,松岛很识相地离开。
隔了半月,松岛又来了。除了玩具、米,还带了两瓶油。柳东风未及表态,松岛抢先说这是给世侄的。那些东西异常突兀,柳东风尽量不往那个方向瞅。柳东风没有说不要或让松岛带回去这类话,收一次和收两次又有什么区别?总不能让魏红侠和世吉挨饿。打猎已经换不来东西,除非带到安图卖,问题是已经很难猎到。柳东风的舌头僵着,什么也说不出来。留下这些东西,就不是软骨头贱骨头,根本就是没骨头。若柳秀才知晓,非戳他不可。都是为了世吉,松岛和别的日本人不同,柳东风一次次说服自己。自我说服非但未能心安,反令他更加沮丧和郁闷。
松岛小心翼翼的,似乎怕伤了柳东风。柳东风缄默。已经没了骨头,还能说什么?柳东风要说的时候,松岛却又抢先,东风兄不用撵我,我走就是。松岛一直观察着柳东风的反应呢。柳东风迟疑一下,说,不早了,吃了饭再走吧。柳东风痛恨自己说出这样的话。真是贱到家了。松岛也颇意外,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喜,连声说多谢东风兄多谢东风兄,多谢嫂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饭菜是柳东雨端上来的,撂在饭桌上,击出很响的声音。松岛说,谢谢。柳东雨瞪他,谁用你谢?松岛讪讪的,我是真的——柳东雨毫不客气地打断,少废话,吃了赶快滚蛋!松岛看看柳东雨,又看看柳东风,受气包一样低下头。柳东雨却没放过他,你以为带点破东西就公气了?觉得自个儿有良心,下次拉一车米过来!柳东雨不理会柳东风的脸色,仍直视着松岛,你的钱都是挣中国人的,出点儿血也该。柳东风重重搁下筷子,柳东雨转身出去。
柳东雨这么一闹腾,柳东风倒生出歉意。她的脾气越来越大了,话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松岛笑笑,这不怪她,她窝着火呢。她就是嘴刁,我知道。柳东风叹口气。松岛说,我回去试试,看能不能筹一车米。柳东风摆手,松岛不解,东风兄——柳东风笑得有些凄惨,你以为别人像我一样没骨头?到时候……柳东风停住,还是不说吧,想都不要想。松岛不安,对不住了,我给东风兄添了麻烦。柳东风想,何止是麻烦。松岛说,我明白东风兄的感受,东风兄也不用忍着,郁闷就冲我发发吧,毕竟这一切是我的国家造成的。柳东风又叹口气,你还是先吃饭吧。
松岛便埋下头。中途有好几次,松岛欲言又止。柳东风没理他,后来松岛的眼神流露出恳求,柳东风只好道,有话就直说。
松岛反有些犹豫,东风兄不会生气吧?
柳东风审视着他,你到底要说什么?……还是不说吧。
松岛说,东风兄,是这样……
柳东风就有些烦,别吞吞吐吐好不好?
松岛说,东风兄,你可别生气啊。
柳东风目光如刀,冷冷地削着松岛。
松岛说得有些绕。松岛在安图的收购点缺人手,招不上人,想让柳东风帮帮忙。其实就是想给柳东风找份稳定的活计。松岛用心良苦。背坡的活揽不上了,柳东风急需一份养家糊口的营生,那样就不用松岛施舍了。可……给日本人干活,怎么说也不光彩,即使他不坏。那个坎儿过于巨大,柳东风迈不过去。
离开的时候,松岛让柳东风再考虑考虑。柳东风朗声道,我考虑好了,你不要再来了。
松岛刚出院,柳东雨忽然说想起个事,快步追出去。她和松岛比划着,不知说什么。柳东风站在屋门口,注视着柳东雨和松岛。他怕柳东雨动手。柳东雨顽劣,有时候完全不像女孩。还好,她没有激烈的动作。
柳东雨脸上乌云翻滚,柳东风问她怎么了。柳东雨咬牙切齿的,不能便宜了他。柳东风追问她和松岛说了什么。柳东雨说让他下次来多带几块花布。柳东风立时来了气,你还有脸没脸?柳东雨作不解状,咱救了他的命,要几块花布能咋的?柳东风斥责,你真没廉耻!柳东雨变了脸色,我就没廉耻了。如果柳东雨是男孩,柳东风说不定真会扇她。她是妹妹啊,是他带大并且一直纵容的妹妹。他拼命克制着没有动粗,但整个人都在战栗。柳东雨没有让步,反而得寸进尺,米是他的面也是他的,你不也收下了?还有脸训我?那道墙,那道遮掩的墙轰然倒塌,柳东风一览无余地暴露。是的,柳东雨知道怎么直击他的要害部位,他们相依为命,血脉相连。他要松岛的米和油,与柳东雨要花布,本质上没有任何不同。他大声问魏红侠,那些东西呢?魏红侠手快,已经藏起来。魏红侠极紧张,嘴唇都不利索了。柳东风拨开她,翻箱倒柜地寻找。
魏红侠敏捷地闪到柳东风面前,拦住柳东风。柳东风喝令她走开,魏红侠惶恐却没有退后。柳东风推她,走开走开!魏红侠的眼神全是乞求,她抱住他,整个人直往下坠去。你想想世吉呀,世吉……
柳东风停住。
柳东雨及时给柳东风认错,保证不再向松岛索要东西。她说你有火冲我发,别拿嫂子当出气筒。她摇着柳东风,半是撒娇半是乞求,哥,宰相肚里能撑船,小妹都认错了,你怎么还绷个脸,扶嫂子起来呀。柳东雨就是这样,脸比老天爷变得快。柳东风也就乘机下台阶,蹲下把魏红侠扶起来。魏红侠满脸泪痕。她从不哭出声,但这种无声的哭更令人心痛。
风平浪静,柳东风的心却留下伤痕。其实那伤早就存在,柳东雨不过是揭掉盖在伤痕上的杂草,让他不再回避。正视,因而就更加清晰。
松岛第三次登门,除了米面,果然还带了花布,另外还有酒。柳东风坚决不要。松岛仍然说是给世吉的,不是给柳东风。柳东风说上次那些足够世吉吃了。松岛死磨硬泡,直到柳东风发了脾气。柳东风极不客气,你总不能强求吧?松岛连忙道歉,东风兄别误会,小弟哪敢啊?只是……这酒,东风兄可否与我分享?一个人喝酒实在没意思。柳东风应了。不是馋了,而是这段日子烦得要命。松岛像得到赏赐,整个人都精神许多。
柳东风突然问松岛究竟是什么人。许许多多的疑问在回顾和松岛交往的过程中生长起来。
松岛笑笑,东风兄,你怎么了?我就是个普通生意人呀。顶多算半个生意人。东风兄觉得我有什么问题吗?
柳东风问,另外半个呢?
松岛说,另外半个是医生或书生吧。没给人瞧过病,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松岛感叹。
柳东风直视着他,还有别的身份?
松岛怔了怔,东风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东风说,我不过是个山民,你一趟趟过来,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呀?
松岛说,东风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柳东风说,这话说过几百遍,也没意思了吧?
松岛说,东风兄这份恩松岛终生铭记。
柳东风摇头,早知道你是日本人,我不会救的。
松岛说,那时还没打仗,东风兄何来这么大的仇恨?
柳东风脑里闪过梅花林,梦里去过无数次的梅花林。他哼了哼,没有回答。如果从母亲的鞋谈起,就话长了。
松岛不理会柳东风的冷漠,略带不安道,对不起,东风兄,只是……我希望不要把两个国家的事竖在你我中间,打仗是军人的事,我们都是普通人,没必要也没能力承受这些,对不对?
柳东风嘲讽,你倒挺会为你的国家开脱。
松岛作惭愧状,其实我就是希望东风兄抛开这些,你我长久交往下去。
柳东风极干脆,这不可能。
松岛脸上划过一丝悲伤,想到和东风兄形同陌路,就异常心痛。我就是不甘心啊。国家之间再怎么关系紧张,也不能阻断民间往来。东风兄把路封堵得这么严实,为什么?小弟不懂啊!
柳东风冷笑,这么说,你来是为我铺路?
松岛忙道,对不起,惹东风兄生气了。我的意思是多个朋友总归没什么不好。望东风兄不要嫌弃我。救命之恩权且不论,我忘不掉和东风兄那些彻夜长谈。东风兄,你难道能忘记么?
柳东风移开目光。确实,他和松岛曾经有过美好时光,虽然很短暂。但那时他是宋高。宋高变成松岛,一切都变了。良久,柳东风说,我已经忘了,麻烦你,不要再来了。
松岛极其悲痛,东风兄,这是绝交酒吗?
柳东风说,路人总比仇人好。
松岛寡寡的,好吧,不给东风兄添堵了。不过那些东西,我既然带来——
柳东风没有回旋余地,你带回去,我用不着。
松岛垂下头,好吧。然后又说起工作的事,松岛说你可以不认我这个朋友,但你怎么也得找份差事呀。柳东风冷冷地,我不需要。他想躲松岛远远的,或让松岛躲远远的,接受松岛的差事还怎么躲?
世事难料。松岛走了没几天,世吉没有征兆地发起烧。柳东风用尽土办法,没有奏效,便抱着柳世吉跑到镇上。还算及时,世吉烧退了。一场折腾,家里弹尽粮绝。
一个月后,柳东风去了安图。英雄末路,不过如此吧。柳东风感叹之余,也须为五斗米折腰。
在安图的第一个夜晚,柳东风失眠了。柳东风常年离家,寻找父亲那些年,一年在家也没有几天。自从娶了魏红侠,特别是柳世吉出生后,他的心被拽回来。家是磁场,不管是背坡还是打猎,完事便匆匆往回赶,一会儿也不想耽误。他是家里的天。
为了养家,现在必须离开家。这有些滑稽。柳条屯距安图并不远,几十里吧。但对柳东风而言,几乎是一条银河。柳东风想一会儿魏红侠,想一会儿世吉。又担心柳东雨。柳东风叮嘱过妹妹,让她帮着带柳世吉。可他知道柳东雨没耐性,屁股坐不稳,她更喜欢打猎,不打猎也喜欢往森林疯跑。魏红侠那样的性子,根本笼不住柳东雨。柳东风也只有一厢情愿地祈祷,柳东雨能收些性子,帮帮魏红侠。
他在替日本人做事。即使不想家,也足以让柳东风辗转反侧。虽然他一再说服自己,松岛和别的日本人不同,这差事也伤不着谁,不过是验验货过过秤。他也仇恨日本人,但不能让家人饿死。但无论怎样自我安慰,不安依然如影随形。无论怎样的说辞,都不能更改替日本人做事的事实。父亲是梅花军重要成员,杀死多少日兵柳东风不知道,父亲失踪是不是与日军有关柳东风至今也不确定,但他知道父亲的枪口对准哪个方向。母亲做过那么多鞋,也等同梅花军了。作为他们的儿子,柳东风该是血气方刚吧,可他现在给日本商人打杂。这样的悖憀,柳东风稍稍想想就浑身冰冷。
做出决定后,柳东风叮嘱魏红侠和柳东雨,他到安图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即便面对妻子和妹妹,柳东风也没有底气,虚。并强调只干一年。仿佛那是多么肮脏的勾当。柳东雨知晓柳东风的心思,说没必要在意柳秀才的脸色,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柳东风只能无语。柳秀才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又敬又怕。
没危险,不费力,却时刻在煎熬中。
松岛不知都在哪儿晃荡,柳东风很少见到他。这样倒好,面对松岛,柳东风总想逃跑。他的态度依然冷硬,可无论怎样伪装,接受了松岛的施舍,就是被松岛拉下马。不是没有骨头,根本是没有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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