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被这一大一小逗乐了,转瞬却忽然明白这个不过四岁的孩子,如何在这山林之中苦苦煎熬,独自存活。想必就是这一颗乐观的赤子之心,才在种种绝望之后,愈加坚韧不拔。
一时间,竟生出收徒的念头。再看这孩子,天生一双阴阳眼,能见鬼怪,的确有做仵作的天分。
可是仵作一行,日日与死人打交道,不仅大多短命,亦或晚年孤苦,病痛缠身,六亲殊途,而且被世人摒弃,视作不详,既不能科举,又不能与庶民通婚。这样乖巧坚韧的孩子,就算不做仵作,到任何好人家里,都会有大出息。念及于此,老人依依不舍的收起收徒之心。
为传一道,而毁一人前程,这样的事,或许在群雄割据的名门大派中并不罕见。可偏偏在他们这一脉中,虽无规定,却无一人愿意去做。
仵作老马一脉,虽然一脉单传,年代却可追溯至两百年前,比百年前钦定天下格局的六道剑神鲁正礼还要早上一百年。传至今日已是第六代,从来都是收养那些身患诡疾,亦或相貌可怖的弃婴作为传人。
至少,对于仵作一行来说,这个孩子,长得太过俊俏。
“老爷爷,”阿涛轻声将老人从思绪中拉回,稚嫩的嗓音说出撩起老人心中波澜的话,“我可以拜你为师吗”
老人不可思议的凝视着少年,片刻才说道“不可。待我将你娘超度,我就送你去好人家。以你的品性,无论习武从军,还是读书取士,以后都会有一番作为。你娘泉下有知,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孩子却摇摇头说“我不想要娘亲骄傲,我只想做仵作保护娘亲。”
老人不解道“如何保护你娘。”
孩子出乎意料的懂事,并没有纠缠着不让老人超度布衣女子,而是说“娘亲若是不入地府轮回就要消散,那她总是要下地府的。
“娘亲曾经跟我说过,地府是另一个世界,人死了就会在地府里相见。
“爹爹在地府里等着我们,娘亲现在是去找他。
“娘亲还说,我太小了,还不能去地府,去了爹爹会不高兴,爹娘都希望我老了以后,有了孙子,有了香火,再去地府,和他们一起等我的子孙。这是传承和期盼。
“爹娘在地府中,无论我是做将军,还是做丞相,都没办法再保护他们。但是仵作可以。”
老人奇道“仵作如何可以仵作也下不了地府。”
孩子狡黠道“老爷爷说仵作可以和死人做朋友,完成死者未了心愿。那我可以帮那些怨灵完结心愿后,再求他们到地府时,帮衬爹娘。娘常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他们在地府中多一些朋友,要是有小鬼欺负他们,就多一些鬼出来为他们求情。”
老人诧异道“你想和鬼做交易”
孩子认真摇头道“不是交易,是交情。一个不愿意,我还会帮两个,两个都不愿意,我就帮十个。十个还不愿意,我就帮一个百鬼,一千个鬼,千千万万个鬼。只要有一个愿意,爹娘在地府就多一个帮手。”
老人喃喃道“千千万万个那修罗帝国要浮尸遍野”
孩子摆摆手道“那就不要那么多,百八十个就行了。”
老人道“孝心可佳,但是我们仵作行是贱业,大多孤苦一世不得善终,你的心愿,小老儿替你完成即可。你还是找个清白人家,好好念书,将来考取功名。若是觉得欠了小老儿的情,就在小老儿死后,准备一口结实的棺材,好好安葬。不要让小老儿的生后身,在那乱葬岗里,风吹雨打。”
孩子站起来,果断的对老人道“不行。”
这个回答让老人呆立片刻,面如死灰,随即又自嘲道“是小老儿贪心了。”
孩子却道“棺材不仅要结实,还要华美。葬礼不仅要体面,还要风光。这不是我欠你的恩情,而是身为徒弟应尽的孝道。”
说完扭头对布衣女子道“对吧,娘”
女子含笑点头,既是认可,又是欣慰。
老人死灰复燃,道“你不欠我什么恩情。”
孩子道“欠的。”
老人道“何时欠了。”
孩子挥了挥手上仅剩的树杈道“这条鱼。”
然后又忽然低声哽咽道“和超度我娘。”
第四十八章 人鬼两殊途(完)
七月廿四,酉时三刻,北镇安令。
距离迦楼战神傅雨夜访长安已过去两日。
年过耳顺的老仵作把几样验尸的器物用布包小心裹好,这几样物件从他师傅的师傅传给他的师傅,再由他的师傅传给他,年岁比他都大了几十年,如今虽已斑驳陈旧,用起来却最是顺手。
他只验完两具尸体,一具屠夫,一具坊民,还有一具女子尸体未来得及检验,天色就已昏暗下去。这个时候的光线并不适合验尸,尽管不验他也知道结果,但是小心了一辈子的手艺,并不允许他在任何时候松懈。
那是对死者不敬。
所以他收拾家伙,先去自己的住处吃饭,待到晚间天色完全暗下来时,再点燃专门用于验尸的特制照明蜡烛,做完今天最后一单活计。
夕阳落幕时的余辉,太璀璨,照在死人身上,尸体都显得有生气。
这不是什么好事。
老仵作这样想着,自嘲的笑一笑,死人都比自己有生气。
他裹上麻布面巾,将一张丑陋的老脸遮得严严实实,才慢慢悠悠向通义坊走去。
按说仵作这样的贱业,即使有钱,也不允许住在通义坊这样的城中繁华闹市中。但是这座小宅院,是新朝廷亲赐,奖励于他。他可记得,那日验尸后正要回到城外的自建茅屋,却被那名年轻的卫将军拦住,一路带往这座红砖绿瓦的精致小院。虽说除了砖瓦厚实,也算不得如何气派,可对于住了几十年迎风漏雨的茅屋之人来说,这座看着就坚固的小院比那太极宫都要奢华。
他当了一辈子仵作,一辈子的梦想,就是死的时候,能有一口好棺材。要是实在没有好棺材,一口薄皮棺材,也是要的。他最怕,到临死时只有一卷草席,抛尸荒野。
毕竟,他的师傅,当年就是这样被丢到了乱葬岗。最后还是他趁着夜半无人,偷偷拉回师傅的遗体,挖了个土坑埋葬。
他是仵作,就算那名年轻的卫将军,总喜欢在拉他共饮酒糟时,吹捧他为长安最好的仵作,他也只是一个仵作。
一边思绪神游,一边就走回了自己的小院,他并未推门,而是“笃笃笃”敲了三下门。
接着便有一个爽朗的声音从院内传来“师傅回来啦。”
并未上锁的木门从里向外推开,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出门将老人搀扶进去。
院中的简陋木桌上已摆好碗筷和一碟花生米,少年郎将老人搀扶坐下,就快步跑到屋内,端出两碗冒着热气的米糠,上面铺着腌渍入味的萝菔,老人那碗里的萝菔明显比少年碗中多出许多。
老人慈祥笑着从怀里拿出一个鸡蛋,被捂在心口,犹有余温,伸手递给少年郎。
少年郎对这样的场景早已习以为常,熟练的剥开鸡蛋壳,分成两半,将大的那一半放进老人碗里,道“师傅,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人干脆把自己的碗和少年郎的碗对调,将鸡蛋和萝菔多的那碗递到少年身前道“若是出门在外,当讲不当讲都不讲,既然在家,当讲不当讲都当讲。”
少年郎显然颇为伶俐,并没有被老人的话绕晕,便说道“今日长安卫里的王大哥值休,喝醉了酒,我在路上遇见他,被他拉着说了好多醉话。他说朝廷中并没有什么日发鸡子的恩赏,师傅每日带回来的鸡蛋,都是修将军自掏腰包买的。”
老人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慢慢咀嚼,吞咽后才说道“师傅知道。”
少年郎又道“就连这座小院,也是修将军出钱置办的。”
老人道“我也知道。所以,这座小院,才比那座太极宫更珍贵。太极宫是从百姓手里抢的,这座小院,却是人家送的。”
少年郎道“师傅从小跟我说咱们仵作这个行当是贱业,就连后人也要遭受牵连,一不能白日见人,二不能与民通婚,三不能读书取士,四不能入朝为官。即使过继给清白人家,也要如此。可我平日里见了长安卫的官老爷,也没人对我如何瞧不起,反而经常拉着我与他们一同饮酒。现今咱们的长安卫管事老大,三品卫将军修颜涾,不仅从来不在咱们面前摆官老爷架子耍威风,还送咱鸡子宅院,这待遇,怕是那些风流潇洒的读书人也不曾有过。”
少年郎心中最是羡慕那些读书人,念着听不明白的诗词,摇头晃脑招摇过市,身后总会跟着些掩面偷看的年轻女子。他也希望有一天,能一手捧书一手摇扇,走在大街上念叨着自己也模棱两可的鬼话连篇,被布庄老掌柜的女儿躲在阁楼上偷看。
可是他是个仵作的徒弟,是个孤儿,自幼被师傅捡来。仵作养大的孩子,只能做仵作,就算过继给良善人家,还是只能做仵作。
每日与鬼神打交道,不是沐浴几次艾草,就能洗净身上的晦气。
但是他并不怨师傅,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他不后悔。
他叫马丰涛,原本姓黄,拜了师傅以后沿袭老马一脉的规矩,改姓马。
他也是一名仵作,一名致力于为死人了结身后事的仵作。
老人听着少年无心之语,心中不禁唏嘘。这孩子心思玲珑,一本马氏洗冤录七岁就能倒背如流,祖师爷传下来的驱鬼之术也学的有模有样。就像自己那年初见他时所想,这孩子无论习武从军,还是读书取士,都会有一番作为。如今修行鬼神之术,实在明珠暗投。
见老人又陷入沉思,少年不知是否说错话,想起白日跟着那位外来读书人学会的几句风流艳辞,便摇头晃脑吟诵道“托生此世,万般好处,也是一枕黄粱。修到神仙,身后千年,还要几杯绿酒。”
他总喜欢念叨这些文绉绉的字句哄师傅开心,他以为师傅喜欢,却不知,师傅是以为他喜欢,才总是笑颜夸奖。
今日这寥寥二十八字,依旧能逗得师傅心情舒畅,他面色缓和,笑逐颜开道“咱们的阿涛若是参加科举,必能当上状元。”
阿涛却道“状元有何稀奇,不过是骑马的样子帅气了些。状元为民谋福,或谋一城安居乐业,或谋一令歌舞升平。哪里比得上咱们仵作,谋得是一个寰宇清明。没有状元,还有一大把官老爷管事儿。要没咱仵作,且不说镇安令查不了案,那些个厉鬼都能把长安啃得满地冤魂。师傅你看,状元每四年就出一个,我活了十几年,可就见过你这位大仵作,和我这个小仵作。”
老仵作呵呵笑道“阿涛说话总是这么有道理。”
表面和颜悦色,心中却在暗自盘算,是不是,该求求那位将军,替阿涛找个正经行当。
夕阳西下,夜色降临。
老仵作吃完饭后就坐在院中的长凳上,欣赏日落的景色,直到月亮挂上琼宇,才回屋拿出装有验尸器物的布包,跟阿涛打声招呼,准备再回北镇安令。
还有一具女尸没验。
待老仵作推开院门,发出“嘎吱”一声响,莫名回头,看向院中。恰巧阿涛也收拾完厨房,走入院中归置桌椅,抬头正与老人的目光对上。
二人就这样对视了片刻,阿涛忽然笑道“师傅,忘记带什么了我去给你拿。”
老仵作嗫喏道“没什么。”
转身离去,路上依旧自言自语。
“没没了吗”
一路恍惚,走到北镇安令大门口时,才忽然回神。
“他该去做个将军,或者当个状元才好。”老仵作依旧念叨,“修将军是个好人,就算小老儿这张脸不值钱,修将军也会大发慈悲,让阿涛加入长安卫吧”
他边走边想应该如何向修颜涾开口,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走进安息所。
心中忽然有些不舍,十年相依为命,若是少年也舍不得怎么办。
要不要离开长安呢
如今大周的风气,不似修罗时有那么多礼教束缚,总让老仵作感觉到有一股子生气,老仵作觉得,长安卫里的人,都把他当人看了。
阿涛没了老头子的唠叨,会不会不习惯。
会不会偷懒不念书了。
呵呵,都不做仵作了,还读什么死人书,不读才好。
不读才好呢。
老头子要是死了,阿涛会不会记得,要给小老儿收尸。
还是不要记得了吧,仵作最终的归宿,不都是乱葬岗上的一抔焦土。
不要误了阿涛前程才好。
不要误了阿涛才好啊
老仵作心不在焉的神游,却没注意到,那张本该躺着女尸的木板上,已无人影。
随后忽然感到胸襟湿透,低头一看,胸前殷红浸染,血流不止。
恍惚间,一袭白衣,飘然离去
老人在最后一刻,终于将那句话,说出口。
不要误了阿涛才好啊
第四十九章 十步杀一人(一)
清辉冷月下,油灯晃动,马丰涛坐在院中台沿上,手捧马氏洗冤录,双眸却望向浩瀚星海,心不在焉。
许久之后,心头那种不详之感仍旧无法释怀,回屋披起外衫,向北镇安令走去。
一路行来,街上行人寥寥,只有秋风跟随。这样的天气,仿佛回到十年前与老人初见的情形。心中不安越发浓烈。
就在走出通义坊,即将进入太平坊时,忽然一阵心悸,抬头望去,竟见师父在两座商铺之间的阴暗窄巷里看着自己,面色慈祥,带着笑意。
马丰涛喊了一声“师父”,快步迎上去,却见老人如同清晨薄雾,渐渐淡化消散。
“师父”凄厉一声嘶嚎,在这寂静深夜,如同山鬼厉啸,引得周遭府邸传出婴孩啼哭和坊民谩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