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丰涛孤身立在大街中央,慢慢蹲下,一如当年第一次面对娘亲的魂魄时,双手抱膝,将头深深埋了进去,不住颤抖。
另一方面,南宫与修颜涾赶回北镇安令时,已经戊时三刻。
二人途径朱雀门,修颜涾有心回望,老太监陈知规竟然又捧着宝函立于此地,只是并未看向疾驰而过的两人,及后方跟随的长安卫,而是遥望长安以东。
那是修罗皇陵所在。
一闪即逝的交错,他并没有听见,老太监皱眉低语“蛰伏煞气很不安稳呐老马啊,若是皇气被煞气侵染,化作鬼王,你那个小徒弟,能应对吗”
此刻北镇安令内,南宫见修颜涾沉默不语,脊梁起伏,显然是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怒意。
他第一次见修颜涾生气,心中并未觉得有趣。
死者是一位老人,据说是北镇安令内的仵作,大周建国时就已经在这儿,他却从未见过。
老仵作死时脸上仍旧蒙着一张麻布,南宫伸手要去探个究竟,修颜涾却拦下他的手道“他不喜欢。”
南宫也不问不喜欢什么,只是依言退后,不再打扰。
却见修颜涾似乎忍了又忍,最后抬起头时,双眼布满血丝,仇恨仿佛要从眸子中喷出火焰。
南宫袖中棋子滑落指尖,轻轻落子,一道无形墙壁从他身前出现,又飞向修颜涾,将后者与老人的尸体分开。
“制怒。”南宫在修颜涾身后轻声道。
修颜涾猛然转身,并不去看南宫,举步走出安息所,也不招呼南宫,上马即走,不知去向。
这边修颜涾刚走,就见一名少年跌跌撞撞闯入安息所,一眼瞧见躺在木板上的老人,默默走到他身前,俯身跪下。
南宫见人去后,复又人来,都视自己为无物,也无不快,只是安静的站在名为马丰涛的少年身后,不去打扰他。
脑中回顾这两日发生的事,现已死六人,按照先后顺序分别是一名读书公子,两名长安卫,一名平民百姓,一名屠夫,一名仵作。那名白衣女子,应当就是晋纳刺客,假死潜入镇安令。
第一夜的三位死者死于同一位置,此为震三;东北离九位,平民天英,是为乙奇,屠夫为煞,便是死门。
如此说来,九死一生之局,生门在太平坊。女子起死回生,以掩息术隔绝生气,在至生门重生。
“既然是生门,为何还要杀人呢”南宫思及此处,情不自禁出声,竟连自己都没注意到。
“师傅是阴差,算不得生人,死于此地,属于归阴。”跪在尸体前的少年忽然开口回答道。
南宫有些诧异,这个少年人,似乎比自己还小了几岁,却能知此玄奥隐秘,不禁问道“你懂奇门遁甲”
少年人却道“不懂,这是老马一脉的堪舆术。”
南宫求教道“何谓阴差”
少年道“受地府聘用,超度死者怨灵之人。于天地万法,轮回六道中,既不是人,也不是鬼,以活死人视之。”
南宫道“仵作还有这样隐秘的身份”
少年道“不是隐秘,无人关心罢了。并不是所有仵作都是阴差,这是我们老马一脉的秘术。老马一脉传人传孤,不看资质,只选命运多舛的天煞孤星。所以若遇无法开阴阳眼的传人,就与鬼差做交易,化作阴差。”
南宫问道“化作阴差能下九幽”
少年道“不可,只能看见死者怨灵。”
南宫道“你也是阴差”
少年道“我是仵作。”
南宫道“你看不见怨灵”
少年道“我天生阴阳眼。”
南宫道“所以这位老人的怨灵还在此地否”
少年道“师傅心愿已了,便不在此地。”
南宫道“你怎么知道。”
少年却声音哽咽,低头许久才说道“师傅的心愿,不过是看我这不肖徒儿一眼”
另一边,修颜涾夜驰长安,一路飞奔,马蹄敲击青石板路的清脆音律在此刻却格外刺耳,扰乱长安一场自欺欺人的春秋大梦。
直到勒马于丞相府前,掏出腰牌制止蠢蠢欲动的暗中护卫,无礼的推门进入丞相府。
被这突兀推门声引来的相府唯一管家出面制止,这时间里张初心也听到声音推窗望来。
修颜涾对着管家喝到“我要见张丞相。”
管家却不急不缓拱手道“我家丞相夜不见客,有事明日朝会上再说,将军请回。”
修颜涾伸手就要一把推开管家,按在管家肩上发力,却见这位和张叙丰一样老迈的管家纹丝不动,心生诧异,却仍不罢休,绕过管家就要往里走。
那名管家向着修颜涾前方踏出半步,生生将他拦在原地。
“让他进来。”屋内,张叙丰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轻轻传来,老管家听命侧身让开,并对着抬头张望过来,面带询问之意的张初心笑笑,随后退回自己的屋内。
修颜涾推开书房房门,见张叙丰坐在堆积如山的案牍之后,为各路要件批红,头也不抬,仿佛根本不知有人进来。
修颜涾也不施礼,满腔怒意在一路的夜奔中已被秋风吹散不少,此时说话却仍旧气势汹汹大声质问道“晋纳刺客入京行刺,琅玕可知”
张叙丰淡然道“知。”
修颜涾道“可知意图”
张叙丰依旧冷漠道“知。”
修颜涾道“可知行踪”
张叙丰并未马上做出回答,沉默片刻,才道“知。”
修颜涾勃然大怒道“为何不通报我长安卫”
张叙丰道“殊途同归。”
修颜涾大声道“请丞相明示”
张叙丰终于抬起头,凝视修颜涾良久,才缓缓说道“修将军,老夫知你这几年暗中运作,连老夫小孙儿都与你结盟。年轻一代的青年俊彦中,你的确是难得的大才。大周以后交予你,老夫也并无太多意见。但是如今,大周的皇帝还是神农,老夫仍是大周丞相,而你只是一名三品卫将军。老夫做的决断,还不需要向修将军解释。”
修颜涾声音饱含怒意,却又带着凄凉,道“那些死者,都是大周的子民。”
张叙丰平静道“你我也是大周子民,若是需要,老夫亦无不可死,亦求死。”
第五十章 十步杀一人(二)
南宫与少年马丰涛在安息所待了很久。
一人立,一人跪。
立着的人,静默不语。
跪着的人,低声抽泣。
二人就这样,也不说话,却有一种莫名的相惜。
死去之人,对这个少年,一定很重要。南宫心想,他这一生,遭遇过许多死别,却一直都不习惯。
生活不是说书人口中的奇闻异录,别离苦,苦别离。任何人的离去,都会有人为他哭泣。
逝者逝矣,活着的人,才最难熬。
这种场面,他从不喜欢。白离尧曾说过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妇人之仁,可是大周上至神农下到百姓,谁人不是妇人之仁。尤其那个貌似冷面的丞相张叙丰,总是做着恶人事。
白离尧却说,那才是真正的心系天下的善人。
不懂,不明白。
南宫摇摇头,所以他更喜欢做个将军,甚至是做个士卒。从战场回来以后,他已经不怎么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更愿意听那些,他认定之人的命令。
“刺客还在京城。”跪着的少年忽然出声,打断南宫的思绪。
“嗯”南宫如梦初醒。
少年摸了一把眼泪道“师傅傍晚归来,提过这两日之事。他总会与我讲述验尸所遇,以此传授技艺。”
南宫问道“有何发现”
少年道“你刚刚所说此处是生门。”
南宫道“的确如此。”
少年道“可知缘由”
南宫道“九死一生之局,九死换一生。”
少年道“你还知道什么”
南宫如实道来“四人死于惊景杜,刺客假死于死门,于死门相对之生门为标点重生,并在此杀人,埋下死局。起先有所不解,既然你说仵作之死视为归阴,那很多问题就有答案了。只要以生门为中心,找到与惊景杜伤对应的开修伤门,便可知道刺客下一步目标。”
少年道“还有呢”
南宫道“没了。”
少年道“以九死换一生,所生为何”
南宫道“不知。”
少年从地上站起来,不顾旁人在场,翻开老仵作尸首,于胸口出掏出一个染血的布包。
打开布包,从里面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罗盘握在手上,将剩余器物包好,放入自己怀中。
随后少年在此对着老仵作的尸首跪下,双手高举罗盘,低头却是朗声,念道“老马一脉第七代传人,不肖弟子马丰涛,习吾转轮无常道,荡尽百鬼不平冤。立誓为世间仇怨沉雪,以吾之力,寰宇清明。请祖师爷阴帅马明罗赐予沟通鬼神之力。”
漫长沉默过后,只听得耳边阴风啸厉,安息所内长明灯幻灭,一股肉眼可见的阴气从地面浮起,木板上的老仵作竟然缓缓挺起腰杆,直愣愣的坐了起来。
老仵作睁开双目,眼神却与生前判若两人,听他粗声问道“你是我马面一脉传人”
少年马丰涛抬头直视,看向这位能让婴孩闻名止啼的地府阴帅,目光毫不闪躲“弟子为祖师爷第七代传人。”
外号马面的马明罗道“唤吾何故”
少年道“先师马未风,老马一脉第六代传人,今日身故,请祖师爷接引。”
马明罗道“因何而死”
少年道“在查。”
马明罗道“可有冤情。”
少年道“有”
马明罗道“可有未解心愿”
少年道“心愿已了。”
马明罗道“生前可有作恶”
少年道“一世行善。”
马明罗道“可曾诽谤害人”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唆寡再嫁”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离间骨肉”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行贿免罚”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以讹传讹”、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纵火行凶”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图财害命”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嗜赌成性”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与人通奸”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欺善凌弱”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虐待牲畜”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抛妻弃子”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糟踏五谷”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不敬他人”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掘人坟墓”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损公肥私”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贪赃枉法”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欺上瞒下”
少年道“未曾有。”
马罗明欣慰道“大善。未堕邪道,可入轮回。今世为仵作,受尽人间苦;来世修长生,入我道家门。此生功德,换作来世慧根,愿我马氏传人,皆立天地浩然气。”
这十八道罪孽,分属十八层地狱,若是有犯,将堕入地狱中以罪孽责罚。老仵作一生未做恶事,为百鬼伸冤,修得福报,赐予机缘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