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过年的劳驾您连夜赶海安来,理当备酒给景兄和韩兄接风。”
景同庆来巡检司衙门前,在张士衡的陪同下看过查缉的私盐,甚至去船上看过堆在船舱里的几十具私枭尸首,晓得宴无好宴,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地问:“韩老弟,你擒获的那些私枭呢”
“全在外面班房关着呢。”
“有活口就好,他们有没有招供盐是从哪儿买的”
韩秀峰放下酒壶,看看垂头丧气的韩宸,随即看着景同庆道:“裕之兄刚跟秀峰一道审过两个私枭,越审小弟越糊涂。景兄、裕之兄,据小弟所知您二位的衙门下设团灶,每灶有户、有丁,每一百一十户编为一团,设有十名总催。剩余一百户编为一甲,设有甲首。场内灶户灶丁煎煮了多少盐,多少盐入了公垣,完纳多少盐课,一环一环全有章法,照理说不应该透漏,就算透漏也不会多,可小弟竟查获一百多万斤,算上州衙查获的多达近三百万斤,骇人
第二百五十七章 钱到事了
韩秀峰打发走栟茶场的盐课司大使,让余有福赶紧去内宅帮着收拾一间客房,便又回二堂右侧的公房陪韩宸接着吃酒。二人边吃边等,等了近半个时辰,安丰盐课司大使王玉礼和富安盐课司大使黄之继到了。
韩宸他们“肥的很”是有道理的,首先是他们的盐场大。
角斜场在册荡地和田地只有九万多亩,算上这几十年新淤的也不到十三万亩,而富安场光在册的荡地和田地就多达九十六亩,安丰虽没富安场大也有三十九万亩;有灶籍的灶丁角斜场只有七千多个,而富安场多达四万三千多个,安丰也有两万多。而且他们的盐场卤最旺,产盐最多,每年核收核销的盐比其它几个盐场加起来都要多。
正因为如此,他们出行的排场也很大。
竟一下子来了六条船,把幕友、胥吏、举“肃静”、“回避”牌皂隶和打灯笼、打伞的灯夫、伞夫,以及船工水手算上估计有上百人。礼物也没少带,各种海边的土特产加起来整整装了两船。
盐课司大使只是正八品,而他们的顶戴却分别是正五品和从五品,不但捐了顶戴据通报的差役还分别加三级记录五次和加三级记录四次,可见他们这官做得有多赚钱。
张士衡本想请他们先看看查获的私盐和那些私枭的尸首,结果人家嫌晦气,让随行的幕友和家人去看,等幕友和家人看完之后才跟着张士衡来到巡检衙门。随行杂役和船工挑着几十担见面礼跟在后头,浩浩荡荡。要是大白天,不晓得会有多少人围着看热闹。
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带着礼物来的,韩秀峰自然要出仪门恭迎,自然要以礼相待。
寒暄了一番,步入灯火通明的大堂。
富安盐课司大使黄之继见韩宸也在,好奇地问“裕之兄,你怎么也来了?”
“我倒是想不来,可是不来不成啊。”韩宸拱手跟二人打了个招呼,随即看着院子两侧的公房苦笑道“这帮天杀的,竟趁衙门封印、趁我们忙着过年贩运私盐。几百万斤啊,骇人听闻,要是惊动圣上,你我就等着被革职查办吧!”
富安离海安最近,黄之继是头一个收到信的,之所以这会儿才赶到海安,一是不想稀里糊涂被人家敲竹杠,一接到信就差家人和衙役去打探到底咋回事;二来想跟一直同进退的安丰盐课司大使王玉礼商量对策。
富安场小不小,但对他这个富安最大的官而言大也不大,一下午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打探清楚了,晓得这一关不过,只是没想到海安巡检司查获的私盐中也角斜场透漏的,没想到韩宸也被牵连了。
黄之继暗暗诅咒了一句鲍代杰等场商不得好死,随即拱手问“韩老弟,你和张二公子查获的盐是怎么透漏出来的全问清楚了?”
“问清楚了,不过您几位尽管放心,举头三尺有神明,一些事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秀峰既不会落井下石,也不会趁火打劫,更不会下作到借这案子大做文章构陷无辜之人。”韩秀峰一脸诚恳,想想回头看着韩宸道“您二位有所不知,秀峰与裕之兄乃同乡。”
“韩老弟与裕之竟是同乡,没想到竟有这么巧的事!”安丰场盐课司大使王玉礼惊叹道。
“我也是今天才晓得的,我一样没想到会有这么巧。”韩宸苦笑道。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王玉礼岂能错过这个与韩秀峰交好的机会,故作欣喜地“韩老弟,他乡遇故知,太难得了!愚兄正好带了几坛酒,等会儿一定要好好喝几杯。”
“王兄太客气,这么晚请三位来,秀峰早准备好一桌薄酒,三位里面请。”
……
王千步已经重新张罗了一桌酒席,四人走进二堂右侧的公房,围着八仙桌坐下。
黄之继本是客人,官也比韩秀峰大,却抢着帮众人斟酒,斟完酒一脸无奈地“韩老弟,既然你与裕之乃同乡,而裕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起来全是自家人,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敢问这事你打算怎么究办?”
“黄兄,您也太瞧得起秀峰了,我韩秀峰一个九品芝麻官,只有被别人究办的份儿,哪有能耐去究办别人!”
“韩老弟过谦了,别的不,就海安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事你一定是能做主的。”
“本来是能做主的,可昨夜不光我韩秀峰查获到一批私盐,我们泰州正堂张老爷家的二公子也在我们海安的钟家庄查获一批,张二公子没回泰州,人就在镇上。他在这儿,哪有我话的份儿?”
“张二公子住在哪儿?”
“驿铺。”
“这么我们等会儿要去驿铺拜访。”
不等韩秀峰开口,韩宸就恨恨地“不用去了,去了也没用,人家虽不是官但谱儿比官都要大。闭门谢客,谁也不见。我刚去过,刚吃了个闭门羹。最可恨的是他那个家人,竟跟我啥公事公办。”
王玉礼想到泰州大老爷并不是廉洁奉公的清官,禁不住嘀咕道“什么公事公办,他一定是打算给我们来个下马威,然后好狮子大开口。”
“三位,不是秀峰非要帮张二公子话,而是这事非同小可,为查缉这两批私盐,他那边和我这边死了一百多个衙役和青壮,伤的更是不计其数。”
“韩老弟,张二公子到底想怎样?”
“实不相瞒,秀峰请三位来就是帮张二公子传话的。这件事可以在海安了,也可以在泰州了。如果您三位不想在海安了,也不想在泰州了,那就赶紧去扬州想办法。”
“干嘛去扬州,也不用去泰州,当然是在海安了!”
“是啊是啊,用不着去泰州,更不用去扬州!”
“既然这样,您三位赶紧准备银子吧,一家五千两,只要赶在明天中午前送到,那这几百万斤盐就是私枭在串场河上管另一拨私枭买的,而另一拨私枭早跑了,盐到底是从哪个盐场透漏的就是一笔糊涂账。”
“五千两,韩老弟,这未免太多了吧。”
“王兄,您要是觉得多,那您去跟张二公子,秀峰只是一个传话的。”
。
第二百五十八章 钱到事了(二)
韩秀峰漫天要价,王玉礼和黄之继想坐地还钱。
韩秀峰咬定这些银子是张光成要的,他只是个传话的,而张光成却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闭门谢客”,连讨价还价的机会也不给。韩宸自认倒霉,愿意出五千两买平安,王玉礼和黄之继没办法,只能咬着牙答应。
银子初三中午前就要送到,王玉礼和黄之继一刻不敢耽误,连夜赶回去筹银子。走之前竟劝住同样要回角斜场的韩宸,请韩宸在海安多呆几天。
至于韩宸的那五千两,他们回去之后会帮着筹,明天会差人送来帮着垫上,等事办妥之后再还。韩宸晓得他们是担心张光成拿了银子不办事,故作权衡了一番,勉为其难答应留下不走。
除夕夜没睡好,初一夜里忙着查缉私盐没睡,韩秀峰实在扛不住,眼睛都睁不开。
韩宸晓得他这几天没睡好,提出明天再叙乡谊。韩秀峰也不矫情,去看了看刚帮韩宸收拾好的客房,确认铺盖还算干净,便回房洗脚歇息。
过年这几天,镇上百姓每天一大早都要放鞭炮。
韩秀峰太累太困,初三早上没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吵醒,反倒被张士衡给叫醒了,睁开眼一问才晓得富安和安丰两个盐课司大使差家人把银子送来了,非要亲手交给他,而且要韩宸做见证。
忙活那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刻,韩秀峰困意全无,立马穿衣裳洗漱,快步来到二堂左侧的签押房,只见屋里多了四个用铜条箍着的大木箱,盐官们的两个家人恭恭敬敬的守在木箱边,一看见韩秀峰便躬身行礼。
“韩老爷,大过年了,盐场的钱庄全关门了,我家老爷一时半会儿筹不到那么多银票,只能连夜凑了两千三百两现银。”王玉礼的家人打开木箱,指指箱子里摆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又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这是天宝银楼和永盛钱庄的银票,一共两千七百两。您初来乍到可能不晓得,韩大使一定的晓得的,这两家在泰州和扬州都有分号,你把银票拿到泰州或扬州都能兑现。”
“韩老爷,这是我家老爷的。”
……
事关他们老爷会不会丢官,韩秀峰相信他们不敢拿潮银或假银票来滥竽充数,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角落喝茶的韩宸,不快地问“你们老爷昨夜走时可是说过的,会帮着韩大使那一份垫上的,韩大使的那一份儿呢?”
“韩老爷,我家老爷是答应过,只是没想到钱庄全关门了,您和韩大使是同乡,能不能想想办法,帮着通融通融。”
“韩老爷,我家老爷真没想过骗您,我家老爷也不是拿不出银子,我们富安盐课司的银钱全存在钱庄生利,钱庄关门了,掌柜的回了扬州,一时半会儿找不着人,实在没办法!”
“你们老爷做事咋这样!”韩宸急了,蓦地起身道“亏我那么相信你们老爷,你们老爷却这样误我,事情还没了呢,咋就想着过河拆桥了?”
“韩大使,天地良心,我家老爷真没想过害您,而是一时半会真筹不到那么多。”
“算了算了,我自个儿想办法。帮我给你们老爷捎个信,就说事我韩宸会照办,但办完之后他们得给我一个说法。”
“这是自然,韩大使,我家老爷说了,等事情办完之后他一定会登门给您赔罪。”
……
打发走两个盐官的家人,韩秀峰让潘二和余有福进来称了一千两现银放在一边,让二人把剩下的三千多两抬进内宅,然后数了一叠银票轻轻搁在韩宸面前。
“志行,你这是做啥?”
“不义之财,见者有份,再说要不是你帮着唱这个双簧,他们也不会这么容易出血。”
“这咋好意思呢!”
“你我是同乡,有啥不好意思的。”韩秀峰把两千两银票硬塞到韩宸手里,又看着边上的那一千两现银笑道“那一份是张二少爷的,打着他的幌子管人家要银子,可不能一点也不跟他分。”
只要张光成收了银子,那就坐实了所有银子全是帮着张光成管人家要的。至于张光成到底收了多少不重要,因为这本就不是能摆到台面上对质的事。
想到那两个盐官同僚就算恨得牙痒痒也只会恨张光成,韩宸不禁笑道“大气,高明!”
“大气啥,高明更无从说起。不怕裕之兄笑话,这可是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我一年的官俸和养廉银才多少,要不是这事非同小可,真舍不得分这么多给他。”
“给他一千两也好,至少心里踏实。”
二人正感慨,栟茶场盐课司大使的家人到了,这次送来的全是银票,韩秀峰毫不客气的收下,信誓旦旦地担保他家老爷不用再为此担忧,栟茶场盐课司大使的家人这才作揖告辞。
一万两银子到手,最高兴的当属潘二和余有福。
看着两大木箱白花花的银子,潘二喃喃地说“余叔,我家虽是开当铺的,可打记事儿起到今天也没见过这么多现银!”
“现在晓得四娃子的本事了吧,姓方的做巡检三天两头办生辰,搞得天怒人怨,结果还没捞着几个钱。四娃子上任到现在,一次生辰也没办过,银子却没少赚,所以说做官也是一门学问。”
“真是,等我将来做上官也这么干!”
想到许乐群就关在外面的班房里,算算时间张二少爷也该从驿铺来衙门,余有福砰一声盖上木箱“外面还有一堆事呢,赶紧把箱子锁上。”
“余叔,这么多银子搁这儿妥当吗?”
“不搁这儿搁哪儿,就算想挖个坑藏起来也来不及,先把箱子锁上,再把门锁上,等办完正事再问四娃子咋办。”
“只能这样了。”
二人锁好箱子走出去锁好门,确认门窗都很严实这才回到前院,结果没等到张二少爷,反而把王如海给等来了。
“这是啥?”潘二看在王如海怀里的包裹问。
“苏先生托铺丁从泰州给韩老爷捎来的书,还有一封信。”
“我送进去吧,你回去伺候张二少爷。”
“行,交给您了。”
潘二嘴里不说心里想苏觉明净干些没用的事,先是从富安场带来个一肚子坏水的许乐群,现在又花钱买一堆没用的书。
韩秀峰打开包裹看了一眼书,又当着他和韩宸拆开信,看完之后不禁笑道“这书买得好,这银子没白花。”
“少爷,咋就没白花?”
“你晓得啥,这《元史新编》是高邮知州魏源魏老爷所考证编著的,也就是年前刚刊印的,这一套《海国图志》也是魏老爷的大作。魏老爷可不是我们泰州那位病得不能理事的张老爷,据我所知魏老爷不光是进士出身,还是已故的林则徐林大人的好友。魏老爷的大作别人都买,我们怎能不买?”
韩秀峰放下信拿起一本书,一边翻看着一边感叹道“《海国图志》我早有耳闻,全写洋人的。在京城时就听吉老爷说过这是一本奇书,原来天下不是九州八荒,也不是天圆地方,我大清甚至不是天朝中心,这个世界其实是五大洲、四大洋。”
韩宸接过翻看了一会儿,抬头道“夷之长技三一战舰,二火器,三养兵练兵之法……这是一本兵书。”
“不管啥书回头都要仔细看看,洋人凶悍着呢,可不是那些犯上作乱的贼匪。我们这儿离松江府的上海县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据说上海县有好多洋人,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们可不能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