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头,我是乘快船来的”韩宸跟进签押房,连茶也顾不上喝便心有余悸地说“志行,要不是你差人送信,对外头的事我真会一无所知。消息原本不会如此闭塞,这不是赶上过年了吗,就让平时呆在扬州的堂弟回来一起过年,没曾想差点误了大事”
州县正堂在府城全派有坐府家人,韩宸身为盐课司大使自然用不着巴结扬州知府,但不能不派家人去扬州打点运司衙门的胥吏,不能不安排家人去扬州打探运司衙门的消息。想到这些,韩秀峰反应过来“我还以为你没安排坐府家人呢。”
“怎可能不安排”韩宸轻叹口气,紧盯着他问“志行,你这边是咋打算的”
“先把家人和辛辛苦苦赚的那点送回去。”
“这是自然,你嫂子她们最迟天黑便能到,到时候跟你的家人一道走,路上也能有个照应。我是说我们今后咋办,你有没有章程”
“也不晓得太平贼匪到了哪儿,更不晓得贼匪会不会杀到我们这儿,现在说这些太早,我打算先看看情形。”
“志行,我们这儿可是盐场,不是啥也没有的穷山僻壤,太平贼匪要是窜入江苏,一定不会放过扬州。他们真要是攻下扬州,也一定不会放过盐场,以我之见要做就要做最坏打算”
不得不承认,韩宸的话有一定道理。
韩秀峰苦着脸问“告病”
韩宸沉吟道“告病倒是一个办法,但告病来得及吗再说太平贼匪要是没杀过来咋办你我这官虽不好做,但能做上这官实属不易这会儿告病容易,将来再想起复就难了。”
好不容易才做上官、署上缺,这官说不做就不做韩秀峰同样舍不得,再三权衡了一番意味深长地说“那就先看看情形,但不能静观其变,从现在开始就得做两手准备。太平贼匪真要是杀到我们这儿,我们就贼来出城迎击,贼走回城收复。”
迎击是假,躲避是真。
韩宸点点头,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可想想又摇摇头“志行,你虽扼守盐运要冲,但终究只是个九品巡检,何况召集青壮迎击贼匪本就是你份内之事。而我虽只是个八品盐课司大使,并非州县正堂,可跟州县正堂也差不了多,守土有责,就算战死也不能擅离角斜。”
“裕之兄,俗话说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战局真要是糜烂到那一步,你我只有先保全有用之身才能报效朝廷。”
“可是”
“没那么多可是,战局真要是糜烂到那一步,只有保全有用之身才有希望。”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一个大活人,想到上有老下有小,韩宸不禁苦笑道“好吧,只能这样了。”
“那我们就得早做准备,”韩秀峰想了想,接着道“战事真要是糜烂到那一步,你我既然出城迎击就得有点迎击的样子。皂隶弓兵和青壮一定是要召集的,不管堪不堪用得把架势拉出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粮是万万不行的,可惜我只是个九品巡检,无权也不能明目张胆去筹粮。”
“志行,这你可以放心,我角斜场虽不如富安和安丰二场,但场内灶户、民户、船户也不比一个小县少。至于粮草,我角斜场有两座盐义仓,足够四五百人吃一年。”韩宸顿了顿,又说道“战事真要是糜烂到那一步,只要有人有粮我们就有盼头。”
“到时候说不定可以用人用粮换一个革职留任。”
“就这么办”韩宸越想越有道理,反而之前那么担心了,听见潘二在外面跟他的家人在说话,禁不住问“志行,你打算让几个家人全回去”
“嗯,让他们全回去。”韩秀峰喝了一小口茶,又补充道“士衡那孩子你是见过的,他爹在四川盐茶道吴大人那儿效力,太平贼匪奔江宁去了,仪真紧挨着江宁,太过凶险,我打算让他去仪真接上姐姐姐夫,跟潘二他们一道去四川。”
“既然是朋友,能帮自然要帮一把,可这么一来你身边不就没人了吗”
“没人好,没人就没牵挂。”
“牵挂是没有,可不能没两个能做事的”
“事到如今,顾不上那么多。对了裕之兄,你这边几个人回去
“留四个,其他人全回去,连你嫂子在内拢共二十二人。”
“人多好,这一路上也不太平,人多点才放心。”韩秀峰不想再说这些,立马话锋一转“裕之兄,当务之急是知己知彼,可不能等太平贼匪杀到眼前晓得。其实我还有一个家人,只不过是来江苏之后收的,我打算让他明天一早带两个弓兵去扬州打探消息。”
“我也打算让我堂弟回去,志行,要不这样,让你的那个家人和我堂弟一道去扬州,一个在城内打探,一个在城东等消息,另外让我表弟去泰州等。多给他们点盘缠,给他们多派几个人,有啥消息让他们赶紧差人送回来,不走驿站驿铺,免得误事。”
“这样最好。”
二人正商议着,张士衡敲门走了进来。
“韩叔,我回来了,二哥说您找我。”
“先把门关上。”
“哦。”张士衡反应过来,急忙转身关门。
“士衡,叔接下来说的话,你晓得就行了,一句也不能泄露出去。”
“韩叔放心,我嘴严着呢”
韩秀峰当着韩宸面把太平贼匪已经攻陷武汉三镇,正顺江而下杀向江宁的事说一遍,随即又说起打算让他回去接上姐姐姐夫去四川投奔他爹的事。张士衡大吃一惊,愁眉苦脸地问“韩叔,我晓得您是为我好,可我们全走了您咋办”
“你就算不走,留下来又能帮上啥忙”韩秀峰反问了一句,从桌上拿起一封中午写的信,又拿出一个小钱袋,笑看着他道“盘缠给你准备好了,信是给你爹的。故土难离,你姐姐姐夫要是实在不愿意跟你一道去四川,就让他们去扬州找苏觉明,苏觉明会安排他们来海安。”
“韩叔,我”
“别任性,你也不小的,要听话。”
第二百六十九章 编练乡勇
就在韩秀峰和韩宸忙着送家人走之时,陈有道的三儿子陈景俊因伤重不治撒手人寰。
在别人看来陈景俊罪有应得,死了活该。对陈有道而言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悲痛欲绝,看着陈景俊的尸体泣不成声。
“陈院长,陈院长,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先找人来收敛,先让景俊入土为安吧。”
“爸,我扶你去房里歇会,这儿有我呢,你就别管了。”
大儿子和学生纷纷相劝,陈有道缓过神,擦干眼泪道“此仇不报,势不为人姓韩的,我陈有道跟你没完”
胡家庄的童生胡秉承忍不住提醒道“陈院长,恕学生斗胆,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姓韩的不但势大还会收买人心,顾院长、王老爷和余老爷全被他给收买了,我们斗不过他,您还是别跟他斗了。”
“他是势大,但我就不信没说理的地方”
“陈院长,您就听学生一句劝吧,我们真没说理的地方,真斗不过他。”
“怎么就没说理的地方”陈有道咬牙切齿地问。
胡秉承无奈地说“您又不是不晓得,他跟张二少爷好的穿一条裤子,不然也不会约好一起查缉私盐。张老爷病得不能理事,州衙的大事小事全是张二少爷说了算,自古官官相护,您说张二少爷会帮我们还是会帮他”
“秉承,你这话说得在理,不过景俊不能白死”陈有道一连深吸了几口气,紧盯着陈景俊那已渐渐僵硬的尸体,恨恨地说“景俊走了,张大老爷也活不了几天。等张大老爷一死,泰州就轮不着他张光成一手遮天”
“陈院长,您是说等新老爷到任再去泰州告”
“新任大老爷要是也官官相护,我就去知府衙门击鼓鸣冤。要是府台大人也偏袒他,我就去道署、去江宁提告”
“告状容易,可是告他什么”
“一告他草菅人命,为一己之私让十几个百姓丢了性命;二告他知法犯法,擅杀朝廷重犯”陈有道面目狰狞,又紧攥着拳头道“荀六到底怎么死的,哄哄那些无知百姓可以,想哄我没门儿。吉家三丫头的冤魂来索命,骗鬼啊”
“陈院长,我晓得您咽不下这口气,可告官真不是一件小事,口说无凭,不能没有实据。”
“要实据还不容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就不信帮他弄死荀六的那两个弓兵不喜欢银子”
陈有道铁了心要为陈景俊报仇,铁了心要告巡检老爷,胡秉承可不敢掺和,嘴上敷衍着,心里却在想要告你去告,我是不会在状纸上署名,更不会跟你一道去泰州乃至扬州。
韩秀峰晓得陈景俊死了的消息已经是正月十五早上,刚刚过去的这一夜没睡好,早上起来心里一样空荡荡的,潘二、余有福、大头、张士衡和苏觉明昨夜全走了,现在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从来没感觉过这么孤独。
王千步不晓得发生了啥事,盛好稀饭又端来一碟咸菜,站在一边好奇地问“韩老爷,余叔他们去哪儿了,今天回不回来吃中饭”
“去扬州办点事,今天肯定是回不来。”
“去扬州啊,这么说明天也不一定回的来。”
“是啊,这两天你只要做我一个人的饭。你去前院看看谁在,见谁在就让谁去请顾院长、王监生和余监生过来一趟,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好的,您慢慢吃。”王千步突然觉得潘二他们全不在也挺好,虽然衙门里有些冷清,但他不再只是一个烧饭的厨子,可以帮巡检老爷跑腿传话,而帮巡检老爷跑腿传话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的。
韩秀峰不晓得王千步到底是咋想的,一顿早饭吃得索然无味,放下碗筷走进签押房翻看起堆在角落里的旧公文。
之前曾无意中看到过一份那会儿没用但现在却有大用的,翻了半天总算找到了,正准备喊人打盆水来洗洗翻脏了的手,王监生兴冲冲的赶到了,一进门就笑容满面地拱手问“韩老爷,是不是有事。说起来巧了,我一出门就遇上了王千步,他说您找我。”
“我让他找个人去请的,没想到他自个儿去了。”韩秀峰一边招呼王监生坐,一边叹道“王兄,早上听王千步说陈景俊昨天夜里死了。”
“实不相瞒,我正在去呢。”王监生挠挠头,带着几分尴尬地解释道“陈景俊劣迹斑斑,死不足惜,但我跟他爸不管怎么说也是十几年的交情,不去看看不好。”
“就算没交情也要去看看,毕竟乡里乡亲的,王兄不必尴尬。”韩秀峰从柜子里取出六锭银子,用一块布包起来轻轻放到王监生面前“王兄,你不是要去陈家吗,这是陈景俊的抚恤银子,劳烦你帮我带去。”
“韩老爷放下,这银子我一定带到。”
“还有件事。”韩秀峰示意他坐下,接着道“李秀才不是去了泰州吗,衙门里不能没个熟悉本地情况的人帮忙,我想请你来帮几天闲,不晓得王兄愿不愿意”
真正的士绅是不愿意做这种事的,甚至连乡约、保正都不愿意做。
王监生自视甚高,不想成为走哪儿都被人瞧不起的胥吏,正不晓得该如何婉拒,韩秀峰又拿起一封旧公文,不缓不慢地说“王兄有所不知,我们海安看似平安无事实则凶险无比。昨日刚收到可靠消息,前年在两广起事的太平贼匪不但窜入湖南,在湖南攻城略地,年前竟分水路两路一鼓作气攻陷了武昌、汉口和汉阳,湖北巡抚常大淳、提督双福、总兵王锦绣、常禄、学政冯培元、布政使梁星源、按察使瑞元、道员王寿同、王东槐、林恩熙等大人举家殉国”
“啊,竟有这等事”
“还有更可怕的,据我所知他们已于正月初一、初二放弃武昌,几十万兵马正顺流而下直取江宁,算算日子用不着等到月底就会兵临江宁城下。江宁要是不保,扬州一样会失陷。然后是泰州,再然后就轮到我们海安了。”
王监生不认为韩秀峰会开这种玩笑,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秀峰身为海安巡检,自然不能弃海安百姓于不顾,打算援道光二十年例团练乡勇。而团练乡勇肯定离不开本地乡绅,所以想请王兄襄助。”
“韩老爷,不是我不想出力,而是这乡勇真不好练。”
“咋不好练”韩秀峰低声问。
王监生轻叹口气,苦着脸道“道光二十年我才三四岁,记不得事,不过听老人们说过那会儿是担心洋人杀过来。淮扬道亲临泰州、东台等地方部署海防事宜,深感兵力不足的,命各州县和富安、角斜、安丰、栟茶等场编练乡勇。
我们泰州是由州衙统一雇请习武教师,教乡勇习放鸟枪,习练长矛短刀武艺。每日早晚操劳,不供给饭食,只免杂差。知州大老爷每隔十天查阅训练情况,学得好的赏制钱一二百文。”
韩秀峰岂能不晓得他想说啥,低声问“操劳了几天,不了了之了”
王监生无奈地说“那些乡勇不是家里有地就是帮人家种地,不种地婆娘娃喝西北风,哪有功夫每天去操劳何况远的远、近的近,人根本会不齐,而且光操劳又不管饭,更别说粮饷了。谁也不愿意,根本练不成。”
“这可是杂差,不来可不行”韩秀峰想想又强调道“王兄,这次跟道光二十年那次不一样,太平贼匪攻城略地可不是开玩笑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们不能不早做打算”
“韩老爷,我晓得您是为了本地百姓。要不这样,不用各保甲出人,让各保甲出点钱您看怎样”
“出钱有啥用”
“韩老爷,那十六条船不是还没租给那些泼皮吗,太平贼匪眼看就要打过来,河上的买卖估计也不好做,干脆把那些泼皮编练成乡勇。让各保甲按户收点钱或粮管他们的饭,帮他们打造兵器,让他们一心一意操劳。”
韩秀峰只要人,并不在乎那些人到底堪不堪用,越想越觉得王监生这个主意不错,一锤定音地说“就这么办王兄,你先去陈家,去安慰下陈有道赶紧回来,等顾院长和余兄到了我们再好好合计合计。”
第二百七十章 编练乡勇(二)
顾院长和余监生正好也在陈家,王监生把三十两抚恤银子交给陈有道,又劝慰了一番,便趁陈家人不注意把顾院长和余监生一起喊到衙门。
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
顾院长知道太平贼匪正从湖北杀过来的第一反应不是团练什么乡勇,而是想赶紧去把存在泰州当铺里生利的银子取回来。余监生的妹妹远嫁给扬州的一个秀才,他想的是赶紧差人去给妹妹妹夫送信,打算把妹妹妹夫一家全接海安来。毕竟相比扬州,海安离江宁要远的多。
“三位,现在晓得的大致就是这些,不过我已差人去扬州打探了,泰州也安排了人,一有新消息他们便会火速来报,绝不会发生兵临城下我们却一无所知的事。”韩秀峰端起杯子,环视着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