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这等统筹调衡的能力,刘大夏倒是一点都不惊讶。毕竟能将百年仇敌都化敌为友,这样的本事儿,反而显得有些小儿科了。
但老头儿仍旧留心观察着西山的一切,随后漫无目的闲逛,也越看越心惊。
“繁华”二字似乎不能准确形容西山的景象,比起京城的熙熙攘攘,这里还是显得没那么热闹。
但这里人来人往,人人又都有事做。且在他们身上也看不到,在京城用尽全力生存的压力和痛苦。
说富足吗,当然也谈不上,百姓们都忙忙碌碌的,穿着也很是俭朴。但安康和一种他形容不出来的精气神儿,却让刘大夏十分关注。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特意停下了脚步,问了一个正在推着小车的力巴,道“小哥,你幸福吗”
小哥乐呵呵地擦了一把汗,实诚回道“俺不姓福,俺姓张”
“呃”刘大夏没想到西山的居民也如此有特色,就换了一种问法儿,道“你在这里住着觉得可还好”
“挺好的。大哥进了新军营,每月都往家里寄钱。按照何大人的说法,我们这就是军属家庭,特意给安排到了这里,又给俺找了活计,每月也能挣半两银子。”
“虽说挣得不算多,但矿上的福利挺好。而且等俺在矿上干满了三年,住的那套宽敞明亮的房子,就是俺们的了。”
“如今爹娘还在房子外面摆了个早点铺,也能挣些银子。等个四五年后,俺们弟兄俩从别的村户,娶个漂亮婆娘不成问题。”
“还有小妹平时也能帮衬着爹娘,闲时还能去学堂旁听。等再长个四五岁,就能去京城的大户人家里当丫鬟,学学体面和规矩。十六七岁的时候正好嫁人,肯定不愁好人家”
小哥一开口就说个不停,感恩之情不言而喻。尤其再痛诉对比以前的生活,更是将这里的日子形容到了天上。
“哦”刘大夏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路过那所学堂的时候,老头儿还忍不住偷听了一会儿。临到下课的时候,他又拉住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问道“今日都学了什么”
“学了三字经,还学了写字。再过几天,我就能写出自己的名字了”小男孩儿也不怕生,尤其说到自己快能写出名字时,还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那你父母肯定很高兴吧”
“娘肯定会高兴的,爹已打仗死了。不过我估计,爹在地下肯定也会高兴的。”小男孩儿沉默了一会儿,但很快又露出了笑意,又主动说道“等我长大了,也要跟爹一样当一位为国效力的英雄”
这样的回答,实在出乎刘大夏的意料。
掌管兵部的他可知,世人对军卒有着怎样的误解,不由追问道“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寒窗苦读搏个金榜题名,匡扶社稷难道不是更好”
小男孩儿这就眉头一皱,回道“老爷子,你说的话俺听不懂。”
“俺就知道何大人说过,爹是为国捐躯的英雄,为了能让大明百姓过得安稳,就需要有热血男儿站出来守护俺现在还不是男儿,可等俺长大了,就能去参军报名了”
这一下,刘大夏的脸色忽然变得很是有些难看。可随后复杂地望向何瑾,又久久无话可说。
最终,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小子,老夫明白你的用意了。西山这里老有所养、幼有所依,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你是切切实实将圣学的教化,播撒在了这西山。”
何瑾便微微皱了皱眉,道“这样说其实也行,毕竟儒家的愿景是好的。但提出的解决方案,非但没解决当时的问题,更没有与时俱进。”
“此话怎讲”
“因为儒家治世的前提,就是人人都乃士大夫圣贤。可现实却是,不可能人人都是孔孟一样的圣人。”
“忠义礼信要求士大夫的这些,百姓或许有一点点。但他们更在乎的,是活下去,以及如何让自己和家人的日子过得更好。”
“这些战死的或活着的人,他们大多没读过书,并不懂得圣贤说的那些大义气节。在以前的村落中,那些男人都是活不下去了,才想着去军营碰一碰运气。”
说着,何瑾的笑容就苦了一些,道“也是他们这批运气好,投到了新军营,才渐渐有了生活的奔头儿。”
“也只有衣食无忧了,才谈得上报效家国的志向。倘若这些都没解决,尚书大人却要求他们忧国忧民,要懂得军令如山,抛下妻儿老小跟从未见过的异族拼命,他们凭什么要做到”
听着这些质问,刘大夏也满脸愁苦,道“老夫也知兵制改革,并非只是军营的问题。可你为了这些,便要与虎谋皮,如此所为岂非舍本逐末”
听到这里,何瑾也算明白了刘大夏这类人的问题根源。
反正就是不管怎么说,发展商业和与异族沟通,就是有违孔孟经典,就是洪水猛兽。自己沾染一项也就算了,竟然还两项俱全这在儒家的典籍当中,简直就是国之将亡的征兆。
一趟闲逛,他都感觉白费了。
“刘大人,事物都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儒家学说在春秋时代就没解决社会问题,你们还奉为圭臬,拿着毫无证实的学论,来否认我活生生打造出来的现实,不觉得很荒谬讽刺吗”
被挑起了怒气,何瑾忍不住道出了心里话“通商互市给大明带来了财富,为军人家属了就业和后顾无忧的保障,使得大明可以打造一支精锐专业的军队。”
“这样自强御辱的道路摆在眼前,你们都执迷不悟。那请刘大人跟我说说,还要如何才能使大明不受塞外异族欺辱”
说完这句,他拂袖转身,就此准备离去。
不过半路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道“另外,你说的什么与虎谋皮,资敌助长,劳烦仔细看看大明跟异族贸易的清单。看看我是否给塞外异族,了让他们军事强盛的物资”
“身怀优势不加以利用,反而还要抱残守缺,一头埋在自己的世界里,期待着敌人先饿死。这不是什么儒家圣学,而是蠢笨懦夫才会做的事”
接着,何瑾就登上了马车,真将堂堂二品大员扔在了这里。
刘祖修愣愣看着这一幕,然后捏出了一丸药,嗫嚅地问向刘大夏“父亲,需要吃上一丸吗”
刘大夏脸色苍白,却深深垂下头,不发一语。
良久,他仿佛虚脱般长叹,神情带着几分苦涩和释然“药只能医身,却不能医心,更不能医世。为父一生笃信圣学典籍,奉为教条行事,难道真的错了吗”
此时微风袭来,风中已有丝丝的暖意这表示着小王子报复蒙郭勒津部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而时间,留给何瑾的已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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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五一九章 来了个对手?
一场安排好的踏青谈心,都未让老顽固改变心思,一众手下士气不免有些低糜。然而何瑾还跟没事人儿一样,该吃吃、该喝喝,一点烦心事儿都不往心里搁。
又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他甚至还跟柔音妹子吩咐了一句“明天卯时之前,记得喊我起床哈,我要去上朝。”
这话一出口,柔音妹子当时就震惊了“老爷,回来都一个月了,你哪天上过朝”
“呃该上的时候,也是要上一上的。”何瑾也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道“毕竟这两天,陛下都派李言闻过来了。”
“李太医来府里,跟老爷上朝又有什么关系”柔音就更不懂了,思维逻辑也有些错乱。
何瑾就红着脸,用如蚊鸣一般的声音,回道“因为回京城后,我一直请的是病假。陛下派太医过来,意思是问我到底还要病几天”
说完,他忽然又很气愤幽怨,白了柔音一眼道“再说,这情况还不是你弄的要不是你将我在府里晒太阳、养膘儿的生活细节,都事无巨细地汇报上去,陛下能这么心急火燎地催吗”
“奴,奴婢”柔音瞪着那卡姿兰水盈盈的大眼睛,最后也无话可说身为朝廷命官,整日这般奢靡堕落、无所事事,你还有理了不成
好在,总算还有人关心何瑾。
端木若愚就忍不住开口道“老爷,明日可不是朔望朝参的日子,就是要议事的。万一朝臣们弹劾参奏,你当如何是好”
“没事儿,我想过了。”何瑾就点点头,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先把请求朝廷发兵,援助蒙郭勒津部落的事儿提出来。到那个时候,满朝大臣就只会阻止出兵了,哪里还会顾得上弹劾我”
“可提议发兵的事儿,不是还没有搞定吗”
“嗯先瞎弄一下吧,至少能把弹劾我那事儿对付过去。”何瑾很不负责的说道。随后,又泛起一阵蜜汁自信“更何况,这事儿我觉得也能一并搞定。”
“老,老大”端木若愚这下也努力瞪起了眼珠子,搞不懂何瑾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万一搞不定呢”
“放心吧,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一定能搞定的。”说完,他就打了个哈欠,一副困顿不已的模样走向了卧房“记得明天喊我起床哈。”
留下端木若愚和柔音对视一眼,正值芳华的少男美女,目光中没有半分爱意的冲动,只有无尽的疑惑神尼玛的第六感啊
这是脑子又烧坏了吧
到了第二日,何瑾就迷迷糊糊地起了床,又迷迷糊糊地用了早饭,然后裹紧了朝服打着灯笼往皇宫里赶去。
随即,还是午门那里等着。这次他连闲聊的心情都没了,只闭着眼睛神游太虚。
然后一阵鸣鞭又将他惊醒,迷迷糊糊地过了金水桥,傻乎乎地站在队伍当中,感觉自己就跟个提线木偶一样。
接着就是钟鼓司奏乐,皇帝到达御门。锦衣卫力士和内使撑着伞盖、团扇,从东西两侧登上丹墀,立于御座后左右
值得庆幸的是,常朝不用跟朔望朝参一样繁琐隆重。
等再次鸣鞭,鸿胪寺官员唱班后,何瑾只需行了一拜三叩礼,然后就正式进入奏事环节了。
此时头戴通天冠,一身冕服的弘治皇帝逡巡了众臣一眼,却没有做声。待鸿胪寺官员汇报今日上朝人数一个不差时,他才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
然后,萧敬就扯了扯嗓子,道“大者宣露布,小者具奏本。诸位,不知有何事要奏”
“陛下”话音刚落下,谁料到,第一个站出来的,便是何瑾。
只见这小子这会儿已精神焕发,预先咳嗽了一声,就有些急不可耐地出了班。朝会霎时哗然了,不免滋生出了许多的窃窃私语。
大臣们都该是老成持重的,何况是在朝会如此庄肃的场合。一般情况,需萧敬询问三声,才会有人慢吞吞奏事。
更何况,很多官员们看到他今日终于来上朝了,摩拳擦掌在午门时就搞起了串联。都认为今日正是齐心合力,拿下这祸国佞臣的大好时机。
可惜,被这小子厚颜无耻一截胡,就此丧失了先发制人的优势。
而且那什么询问三声,才有大臣奏事的规矩,也不在礼制当中。只是这些朝臣都早已习惯了,才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狗贼,果然一如既往地奸诈无耻啊
可对于何瑾的急切,弘治皇帝似乎却没多少意外。待鸿胪寺的官员引了他上前,便一本正经问道“何卿有要事需奏请”
“陛下”何瑾就又行了礼,凛然道“塞外传来消息,鞑靼小王子已集结联合各部落,意图剿扰我大明藩属蒙郭勒津部落。此乃火筛派人送来的求救书信,恳请大明能够发兵援助”
“”
奉天门前,一下子就安静了。
然后无数双眼睛看着何瑾,无数个人的心里,都很认真地琢磨和咀嚼着何瑾的奏陈。
发兵,援助蒙郭勒津部落
你脑子是有坑吧
本来跟蒙郭勒津部落的通商互市,你就狠狠阴了我们一道,害得我们一下损失了,将近百名的同僚。
这次你还抢先奏报这等军国大事以为抢得早,就能如愿吗
痴心妄想
随即,就在弘治皇帝还未开口的时候,底下一阵咳嗽声连天。
通政司和鸿胪寺的官员们,又一次犯了傻何瑾,你还是别上朝了行不行大明百余年了,也没见过一人上朝就惹得如此同仇敌忾的。
无奈,他们只能眼神儿请示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则仿佛没有听见的样子,淡然地向何瑾继续问道“那依何卿之意,朝廷该当如何”
“陛下,我大明乃天朝上国,礼仪之邦,威德播于四海,方使得八方来朝。鞑靼小王子不服王化,屡屡挑衅我大明威仪”
“臣认为,不论是为了保我大明通商利益,还是彰我大明庇护藩属之能,都应出兵援助蒙郭勒津部落。”
这话一出口,奉天门前咳嗽的声音立时少了许多。毕竟,这番话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可何瑾却道出了国威荣辱,一下将高度提到了外交层面。
如此大的议题,不是一般小虾米有资格议论的。
而且,这也让众人想起了他的牙尖嘴利,很是让人吃过亏。官员们生怕一招不慎辩论丢脸,还可能牵连到自己的政治前途。
然而,大明从来不缺勇士。
就在弘治皇帝点头不置可否,又按照惯例询问朝臣,谁有不同意见的时候,礼部右侍郎焦芳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何瑾串通火筛,阴私我大明将士,欲将我大明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如此奸佞颟顸之人,该当场斩杀,以儆效尤”
这话一出口,满朝官员不由振奋不已好一个焦芳,一席话非但没被何瑾带沟里,还反守为攻。
真是机智如斯,舌辩无双。
正可谓恶人自有恶人磨,何瑾那等奸佞小人,就该由焦侍郎来收拾
不怪这些官员们看到焦芳出场,都有些忘乎所以。实在是这位仁兄在大明朝堂,太有特点了。
这位焦侍郎,说起来还是何瑾的河南老乡。但人家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还是个翰林,可要是把他当成文弱书生,那可就大错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