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何瑾和弘治皇帝之前,还有点儿的剑拔弩张气氛一下消散了。两人都不敢置信地看向朱厚照,眼神儿一个惊、一个怒。
何瑾震惊的是厚照啊,听你的意思,是想着以后当了皇帝,有事儿臣子干,没事儿就干臣子
弘治皇帝怒的是朕,朕就生了这么个小畜生就凭刚才这句话,断定他是亡国之君一点都不冤
然后,商议如何对付张谊一事,也要先放一边儿了。
弘治皇帝拳头攥了又松、松了又攥,好半天后才从鸟铳上挪开,望着何瑾问道“润德,按说你也是照儿的姐夫,此事总不能推脱吧”
“陛下”老丈人都说到这份上了,何瑾就叹了口气,沉重开口道“此事臣也什么好法子,唯有一个倒可以试试。”
“什么法子”
“狠狠地揍,往死里揍揍到他就算心里还是这样想的,以后也不敢说、不敢想。说不定克继大统后,他也不敢那么干了。”
“大哥,不,姐夫咱俩不是一派的吗”
朱厚照一下就傻眼了,幼小的心灵承受到了背叛的痛苦“之前我一直替你说好话来着你这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啊”
何瑾却一点都不怜惜,心中反而冷笑你当了皇帝后,干活儿的肯定是我。可我辛辛苦苦为大明干活儿,你却想着
不行,趁现在还有人能教训你,就要狠狠地教训
第六三零章 两处商议
“父亲,陛下此番去太庙祭祀,究竟是何用意?”
张家府中,张谊次子张遐龄忧心不已地问道:“为何事后又传唤了那个何瑾,是不是就要对我们下手了?”
张遐龄自幼不爱读书,可对做生意却十分感兴趣。正好张家长子张允龄天资聪颖,张谊便让长子读书上进,次子经营生意。
如此官商一家,几十年来仰仗着家里的权势,张遐龄的生意越做越大。正是在他的手中,张家渐渐垄断了大明的盐业,成为晋商当中的魁首。
“住口!”张谊其实心中更烦,呵斥道:“如此慌慌张张,除了自乱阵脚又有何用!”说着,又看向自己的长子,道:“允龄,你怎么看?”
“圣心难测,孩儿委实看不出来”张允龄早年亦经商,足迹遍半个天下,后用心攻读,学业长进,如今已为翰林编修,前途无量。
但就是这样的人物儿,此时也忍不住深深蹙眉,道:“按说太庙祭祀一事,当是陛下敬天法祖之意。可事后又唤了那个何瑾,也未见如何处置”
听到这里,张谊也忍不住开口,道:“陛下圣心难测也就算了,偏偏磁州那个小子,更让人摸不清头脑。”
“按说我们同他之间,已是你死我活之势。可他回京后也未见如何攻讦老夫,只是规规矩矩地去吏部述职,还拜访了他那个大哥讨论君臣之道和孝道,又邀请了不少朝廷重臣,商议开放海禁一事”
张谊在朝中经营多年,耳目众多,已把何瑾这些时日的一举一动都打探清楚。
可让他想不通的是,这小子回京后做的事,桩桩件件都跟他们无关。似乎什么大明盐业和通倭之事,何瑾已不放在心中,就此不在乎了。
“父亲,何瑾狡诈多谋,切不可掉以轻心。”
张允龄却有着强烈的戒备,急切提醒道:“此人行事往往出人意料,说不定我等一松懈,他便会暴起伤人!”
“不错,对付那等心思阴毒之徒,只有卸掉了他的权势,才会让人安心。”
张谊也极为赞同这点,吐露实情道:“其实这些时日,为父已联络了朝中不少大臣,皆对陛下近些年宠信何瑾极为不满。”
“大明疆域辽阔,政务万千,陛下就算是九五至尊,可治理四海也得仰仗朝中众臣。老夫不信陛下会为了一介佞臣,寒了众臣之心!”
“父亲所言极是。”张允龄又忍不住接口,道:“去年廷杖一事,陛下已大失臣心。且善后一事,多亏父亲从中周旋奔走,大明朝堂才能保持正常运转。”
“当此生死存亡之时,只要父亲能让陛下看到朝中众臣的意愿,我等便立于了不败之地!”
说到这里,他又不免冷笑,道:“那个何瑾不是还想打破祖制,开放海禁吗?父亲正好借此机会,邀众臣造出声势来,届时陛下便当明白该如何取舍。”
“而这,也是我等唯一的生机!”
此时张遐龄也听明白了,面色阴狠地补充道:“孩儿也将这些年,笼络的各地官员都发动起来,看那个何瑾还能如何应对!”
比起张家府里这等如临大敌的商议,何瑾这里的商议就奇葩了一些。
此时他一脸郁闷地看着,坐在自家檀木椅子上的潘蕃,都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潘大人,这可是我家,不是你家坑头儿好不?”
“你是官职比我大、资历比我老、三观也比我正,可这些都不是你赖在我家不走的倚仗吧?”
谁知何瑾这里郁闷,潘蕃更是恼怒不已,气愤道:“三天了,回京都三天了,老夫也整整堵了你三天的门,才终于堵到了你。”
“你说这三天除了吃喝玩乐、访亲拜友之外,你还干了些啥?”
越说越怒,潘大人忍不住又站了起来,提高了嗓门儿道:“整饬大明盐业呢,严惩通倭恶贼呢,开放大明海禁呢?回京之前,你小子跟老夫承诺好好的,可到了京城就开始声色犬马,全都抛在了脑后是不是?”
“老夫就知道,年轻人办什么事都是一时兴起,没个持之以恒的信念。唉此事说起来也怪老夫眼拙,在淮安的时候,怎么就觉得你能担起国之重任呢?”
愣愣听着潘蕃的絮叨,何瑾不由又叹了一口气:这到底是谁沉不住气啊?潘大人你难道就没意识到,自己现在就像一位中年大妈吗?
然后无奈的何瑾不等潘蕃说完,就挥了挥手。自然有乖巧伶俐的丫鬟走来,奉上了一杯凉茶。
正好潘蕃说的也口干了,端起来一饮而尽。
可喝完之后,才意识到这是在看自己笑话,当时又黑着脸将茶杯重重一放,道:“何润德,你到底什么意思?”
“不是,潘大人到底什么意思啊?”
何瑾就一脸委屈的样子,摊手道:“先前要么黑着脸不说话,要么就絮絮叨叨没个重点,小子哪知道大人究竟要干什么?”
潘蕃顿时被气得七窍生烟,但还是想了想,捡心中最在意的一条说道:“明日朔望朝参,同老夫一起上书,请求陛下开放海禁!”
“又是朔望朝参啊?原则上这等礼仪性的朝会,是不许商议家国大事的。可怎么感觉自从我用过之后,啥事儿都要往这个点儿上赶了?”
“还不是因为大朝隆重人又多!”潘蕃就怒了,解释道:“另外你现在是地方官,陛下不召见,就只能朔望朝参时上书。”
“哦,那行吧。”
“本官不管你还有什么借口嗯,你刚才是同意了?”已然对何瑾失望的潘蕃,显然没想到何瑾只抱怨推诿了一下。
然后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番,才狐疑地问道:“你是不是又憋了什么主意?”
“没有啊就是请求陛下开放海禁嘛。此事攸关大明未来,我身为朝廷命官责无旁贷,当然要上书直言了。”
说着,何瑾又认真解释道:“其实这些时日小子走亲访友,也是为了拉帮结派呃,结党营私,也不对反正就是人多力量大嘛,大人难道这些时日,就没找志同道合的同僚,一块儿讨论过此事?”
“本官当然也”潘蕃下意识就要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可很快又反应过来,更加狐疑道:“不对,海防海禁一事何等重大,必然惹得朝议汹汹、士林哗然。”
“假如只是这样上书奏请,最终只能跟上次朔望朝参一样,不了了之。你小子如此轻易就同意上书,是不是根本没想尽心,只是在敷衍老夫?”
说着,他又想起了什么,上前逼问道:“对了,三天前陛下同你商谈那么久,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这时候,何瑾就觉得潘蕃跟《三国演义》里的曹操一样,疑心都成病了:“那大人到底是想让我上书呢,还是不想让我上书?”
“本官让你干什么,难道你就会听?”
“嗯。”
“那本官不想让你上书,只想让你上吊,你听不听?”
何瑾真没想到,一位忧国忧民的明朝大员,会突然来这么一句冷笑话,瞬间脸就黑了,道:“大人,这就有些过分了啊您好歹也是大明的栋梁,有啥话不能直说吗?”
“本官就想让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将心中所想道出来!”不用多说,潘蕃已确定何瑾狗肚子里有鬼心思了。
然而,没想到何瑾随即一摊手,道:“可小子是实实在在、真真确确、确确实实不想说啊。”
“说了又能如何!”潘蕃气得都想动手,气急败坏吼道:“难道本官还会给你泄密了不成!”
“泄密倒不会,主要是说了后就不能愉快地装逼,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何瑾就一脸的认真,两眼的无辜,回答地正正经经。
第六三一章 怪异的朔望朝参
又是朔望朝参,又是五更待漏,何瑾又是一副跟梦游一样站在官员队伍里,忍不住打着哈欠。
好不容易等到午门大开,一水儿的官员就排列着整齐的队伍,迈过金水桥到奉天殿前的广场。
接下来的流程,何瑾已很清楚了,先听了一会儿广场乐,又跳了会儿广场舞。然后又是鸿胪寺的官员,宣那些要致仕告老的官员,弘治皇帝再勉励一下,最后才是朝议的流程。
不过到了这一流程,何瑾发现就有些不一样了。
以前是自己想整什么幺蛾子,那些大臣们也想弄自己。然后广场上咳嗽连连,跟集体得了病毒性感冒一样。
可这次那些官员就不咳嗽了,而是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
何瑾试着装出要咳嗽奏事的模样,他们立马随时准备出击的样子。可当自己把手放下来后,这些人的表情就有些怅然若失?还是恨其不争?
搞不清楚,反正怪怪的。
鸿胪寺和通政司的官员也都面面相觑,然后齐齐看向何瑾:小子,你以后少回京行不?只要你一回来,朝议就没正常过!
最终试验了好几次,何瑾才意识人家这次应该采取了‘敌不动我不动’的战术,等着自己先出招。
然后他眼珠一转,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弧度,接着就不负众望,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下,所有官员都松了一口气,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鸿胪寺的官员,也当时就将何瑾带了过去,等待着他的奏陈。
按照规矩,何瑾当然先陈奏了平定倭寇一事。
毕竟朔望朝参上可以商议的内容,唯‘祀与戎’,只能通过祭祀和战事引出话题,否则就是违背了规制。
随即,他又将奏疏捧在头顶,大声言道:“陛下,剿灭倭寇后,都司衙门和锦衣卫严加审讯。发现倭寇当中真倭不过十之二三,绝大部分都是沿海的穷困百姓。”
“微臣询问他们为何要当倭寇的原因,皆因在沿海一地毫无生路,只能毁发易容、加入倭寇走私贩运谋求一条生路。”
说到这里,何瑾不由咽了一口唾沫,才提升了声调道:“且根据微臣在淮安一地的调查,沿海地区人口比起开国以来,增加了两三倍不止。”
“城市更是如雨后春笋,数量激增。可大量的百姓却没有田地可耕,又因海禁之策走投无路,不得不铤而走险。”
“故而,为真正杜绝倭寇之乱,给沿海百姓一条活路,微臣恳请陛下酌情开放海禁!”言罢,他就以头叩地不起,然后等着身后的咳嗽连连。
果然,这一番话落下,身后广场就如感冒病毒爆发。那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快赶上交响乐团的演奏了。
好在鸿胪寺和通政司的引领官员,对此已有心理准备。彼此对视了一眼后,又面向弘治皇帝请示。
弘治皇帝也不多说什么,挥挥手意思让他们爱挑哪个挑哪个。两部门官员就合计一番,还是按官职和资历,选了那位焦芳同志。
这位焦侍郎跟何瑾算是老冤家了,一上来就气哼哼地道:“陛下,何同知所奏简直一派胡言!”
“海禁之策乃大明祖制,本就是为了杜绝倭寇作乱才设,且百年来卓有成效。纵有作乱百姓,也不过违背朝廷律法的贼子,天朝弃民,更当杀之以儆效尤!”
“焦侍郎言之有理。”弘治皇帝就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似乎是听进去了,又向何瑾问道:“何爱卿可还有话说?”
“臣”何瑾就拉了个长音儿,然后微微一笑道:“还想听听众大臣怎么说。毕竟臣位卑资浅,贸然上书言事也心怀忐忑,是得多听听诸位大臣们的教诲。”
这话落下,潘蕃一下就傻眼了:啥意思?上来就怂了?
这可是上书言事啊,要的就是个气势,就是个理直气壮,唯有舌战群儒方能贯彻自己的观点,取得陛下的青睐。
你,你小子果然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中看不中用的家伙!我呸,看来还得是老夫亲自上场!
没办法,这会儿他也顾不得身份了,只能赶紧大声咳嗽起来。希望自己能顺利顶上去,不能让这次好不容易发动起的言论战争就此歇菜。
可问题是他咳嗽,其他人更咳嗽不已。而且一个个咳得撕心裂肺,跟得了痨病一样,他的咳嗽声很快淹没其中。
随后,通政司官员又唤了张谊上去。
人家张谊更是猛烈,直接抨击起何瑾道:“陛下,何同知不仅位卑资浅、异想天开,更是要葬送我大明王朝!”
“太祖海禁之初,的确只是为了防范倭寇侵扰。然其真正用意,还是为了制止无良商贾贪图东洋银货,将粮食、盐铁、铜制钱及违禁品外运,造成本朝物价不稳定及米价等民生必需品价钱高涨,甚至引发动乱危机。”
“何同知不识太祖苦心,只凭臆想便妄议朝政祖制,简直不知所谓!”这时候,张谊正气凛然,并指如剑仿佛要斩下奸臣头颅的模样,大声呵斥道:“如这等信口开河之徒,位越高对朝廷祸害越大,陛下当尽早罢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