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拥红堆雪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灵小儿
不知何时起,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小时候的朵步活泼开朗,话也很多,跟现在沉默寡言,做事雷厉风行的她完全不似一个人。那时候,她一天跟在阿诏身后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还喜欢找人聊天。提起自己感兴趣的事,她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阿诏为着朵步话多之事跟我抱怨过,还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小知了。
可现在的朵步,话少得可怜,若不提前声明,说她是哑巴都有人信。不过她在教训我时倒是个例外。每当我犯错犯浑她跳出来指责我,便会由一个少女化身成为上了年纪的老母亲,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讲道理,话人生。但只要她怒气一过,又立刻换回她原来的孤高冷漠,说话按字数吐,亦或用点头摇头打发人。
她阴晴不定的性格让我常常犯难,无法适应她的两副面孔。但最让我难以适应的,还是她不经意对我露出的慈母般神态。虽说有人对我嘘寒问暖,处处关怀是件让我很动容的事,朵步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对我的指点训斥也应该。可仔细想想,我与她相处的方法,怎么那么像母女。
倘使朵步比我年长得多,我们之间有了一定的差距的年龄界限,便是让我唤她做娘也是可以的。偏她没比我大几岁,却总以母亲的口吻跟我说话,这种感觉好生奇怪。就像你一直把某个同龄女子看做是姐姐,而她想当的,却是你的娘。纵使表面关系看起来融洽和谐,但内心深处,或多或少都有些不适应。
如此这样想着,我脱口而出,“朵步,你是不是很想当娘啊”
她不为所动,犹自替我整理衣襟。
这话我说得极慢,咬字也很清晰,她没道理听不见啊。难道她在装作没听见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紧张起来,我害怕她是真想当我娘。
知道我和贺格关系的人不多,朵步便是其中之一。北邱时,我尝带着朵步偷偷进宫去探望过几次贺格。但每次,她都会主动提出留在拱门外给我放风,两人并未真正见过。她是何时相中的贺格,竟隐藏得如此之深,让我寻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我苦恼的拖着下巴,反复思量琢磨。
朵步正值似锦年华,余生漫长,到底看中贺格哪点了呢。贺格虽然位高,但权不重,长得吗,也还算不错,可奈何他年纪已然一大把,再好的相貌也堆了褶子。难不成,朵步还想小牛啃老草
啧啧,她怎会有如此重的恋父情结,真是让人伤脑筋。光是这样一想,我就忍不住打了个颤抖。不可以,不乐意,她是我朋友,怎能成为我后娘。我不答应,不答应!!
我绝不能让此事发生,我可不想要这么年轻的后妈。
撇开这些先不说,退一万步讲,就是朵步真想嫁给贺格,成为贺格的十、二十,不知道第几个嫔妾,以目前情况来看,这是极不可能的。我们身处他乡,归期无望。恐怕毕生,朵步都不能如愿了。
但怕朵步心不死,害了相思病,我毅然决然的展开挽救攻势。
我右手握紧成拳头,重重砸在左手心,咬着牙笃定反对道:“我是不会同意你嫁给贺格的。朵步,我明白你的心思。贺格虽然年纪大了,但那副皮囊还是很有诱惑力的,你喜欢他,也不足为奇,毕竟谁不会喜欢美的事物呢,虽然贺格身为帝王,可他……不提也罢。总之就是,你还年轻,认识的男子太少,难免会被他的外表欺骗。等你再成熟些,你就会看清楚,贺格真没什么好的。”
朵步这次终于听清我的话,脸色阵青阵白,倏又变得通红酱紫,堪比换脸谱。
她一巴掌呼在我脑门,咬牙切齿的恨声道:“又在胡言乱语了,说话也不过过脑子,我怎会想嫁给贺格。。”
我闹红了脸,安静须臾。
等她脸色稍好些时,我撇撇嘴,又立刻去挠她痒痒,她笑也不笑,跟一尊佛似的。
夜里凉初透,单衫不耐寒。我们坐着说了会话,就各自回屋就寝。
……——
——
我是在南帝赐婚,大约半月后见到孟节的,他自滁州回来,风尘仆仆,满身尘霜。
他来时,我才跟司仪女官学完叩拜大礼,浑身冷汗,正要去沐浴。出了玄关,看见他静静站在中庭那棵海棠树下,还抱着一株用彩釉陶瓷栽种的墨兰。
我看见他,稍有错愕,他却咧嘴冲我笑笑,脸上梨涡深陷。走近时才发现,他额角受了伤,青紫一片。他的脸黑了不少,还微微有些脱皮,眼睛略略黄浊,但依旧遮不住他的琼林玉树之姿。
我笑道:“孟节,你是出海捕鱼还是上山狩猎去了,你
大婚日
转眼,大婚已至。
因着是和亲,事关两国利益,这场婚礼办得十分盛大,礼节也尤为繁琐。大婚头几日,宫中尚仪局女官钱宫令特来展华宫教授我大婚礼数。从布席、设甒醴、进筵、降席,再到拜叩、受觯、设洗、小叩、拜分仪,一连串的说完,直听得我头晕眼花,心情郁闷。恨不得不结这个亲算了。
冬至,南瞻虽无冰雪,但天气回凉,稍感冷意。幸得那一层又一层的吉服把我裹成粽子似的,半点凉风也透不进,反而热得不行。
我端坐于梳妆台前,等着梳头娘子替我馆发。钗钿礼衣,一步也不能少。
在此之前,首先为我开梳发祝词的人仍是安平。她拿着把暖玉小梳,一壁顺着我的头顶梳到尾,一壁悠悠道着祝福语。
一梳举案齐眉,良缘夙缔;
二梳相敬如宾,平安喜乐;
三梳白头偕老,瓜瓞延绵。
不知是因为安平的声音绵软温柔,还是心情大好的缘故,这几句祝语听起来甚是悦耳。
安平放下梳子,移步让绘妆女官来替我上妆。
朱红点丹唇,峨山描黛眉,花钿印于眉心,及腰的长发挽做高耸的发髻,云翘斜鬓入簪。待束发完成,又加以碧玉瓒凤钗和鎏金穿花戏珠步摇做配。
我顶着这一头珠玉宝石,实在不堪重负。只是稍微转个身,发饰摇曳作响,晃眼炫目。
朵步伴着安平站在我的左侧,含笑以观。怡然恬静,嘴角上扬,只有花抚喜不自胜,不停夸赞我的妆容。褒词之多,语气之夸张,表情之丰富,若不知情者,还以为她在说什么绝世倾城的仙女。但事实上,铜镜里只有个被涂抹得像鬼似的女子。
我定定凝着镜子,白的脸,红的嘴,长而细的眉,面妆很精致,但太浓了,我不适应。看着镜里面的人,我只觉陌生。
我乘坐的厌翟车,完全是仿照古制而设的。辂车轮轴,雕龙画凤,甚为精美。
我记得教习女官有说说,这车上顶置方镜,下部置圆镜,左边建了曳地赤旗,十有二旒,上面绘有龙凤呈祥图,青绣绸杠,又绣制朱雀玄武、百子千孙图。车门之右,便是闟戟,长四尺,广三尺,上刻黑青相间如亚形的花纹,是为黻文,寓意深长。
乐钟奏起,我由着和朵步搀扶,以扇遮面,徐徐迈出门槛,身后跟着整整齐齐百十侍女和内仆。
宫扇只遮住半边脸,我一抬头便瞧见了长极。朵步俟我登车,长极骑在青骢马上,翩然俊雅,红衣猎猎。
我在北邱时,那位授习中原话的江南夫子教过我们不少诗,但我大多都不记得,或记不全,只背得一二句。唯一完整背诵的,只有那首《公子行》。
——
轻薄儿,面如玉,紫陌春风缠马足。
双蹬悬金缕鹘飞,长衫刺雪生犀束。
绿槐夹道阴初成,珊瑚几节敌流星。
红肌拂拂酒光狞,当街背拉金吾行。
朝游鼕鼕鼓声发,暮游鼕鼕鼓声绝。
入门不肯自升堂,美人扶踏金阶月。
……
这诗对我而言,实在是又长又难读,满篇都是令人头大的生僻字,笔画之多,读音之烦,初读时,唯有它们认得我,我不识得它们。之所以咬牙背下来,全因诗中描写的那位美少年,引起我无线遐想。
“轻薄儿,面如玉,紫陌春风缠马足”
我读时就在想,诗里描绘的男子,到底个长什么模样。春闺幽梦里,也幻想过无数次,但可惜都只有一个背影,无法看清正脸。
如今,我终于看清那个背影。眼前人,心上人,皆是他。
待吉时到,喜车启行。
车轴上端置有矮矮围栅,四柱华竿为支架,搭以薄透红纱,撑成了一个帐子。我坐在车正中,透过红纱也能将外面的人和物看得分外清明。
执烛、前马、鼓冲、侍从、护卫逾千人,执绥御轮。
长街行人聚望,红幡翻动。
行“水路”之时,仪仗队会走在最前方,百十人组成的司兵位列长街两边,执扫具,提水桶,一边洒水一边高唱祝词。另有女娥数十人,头佩珠钗,端抬销金袍帔,排做两列于市头,这是南帝赏我的陪嫁宫婢,个个淑丽,位位美妍,真不知他老人家安的什么心。
……
绕城约行了两个时辰,才至景王府,这是我和长极的新宅。
我由着长极牵引,步入中堂,首席之上坐着南帝,安平和永河王立于右侧,百里颛和于归位于左侧。透过薄而透的红纱看去,堂中尽是皇族宗氏,以及大臣、命妇。安康和宴臣同时冲着我眨眨眼,嫣然浅笑。秦落雪站于允康身侧,赵青鱼和陶若、武平齐隐在人堆里,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弯眉勾唇,面露喜色。与我相熟的人几乎都到了,只是不见陶絮儿,不见盛云姜,也不见孟节。
宾者高声唱贺,接下来就是冗长而烦琐的大礼,不停地叩、拜、揖。
女官引长极居左稍前,对着南帝行三跪九拜,而我居右稍后,六肃三跪三拜。待行礼,我端定起身,由着宫侍为我和长极酌合卺酒,依寻古制,用了匏,酒馔三行。
我与长极两两相对而拜,扇子挡住我的视线,让我看不见他的脸,可我知道,他并不开心。
我垂下眼睑,能看见自己流光溢彩的衣袂。长而宽的婚服曳地垂坠,沉重使我动作不得不放慢。头上步摇随着我的移动轻轻颤动,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被送入新房时
却扇
长极他不是不来了吗
我腾地翻身坐起来,赶紧去寻扇子挡住脸。我此刻妆也花了,发髻也散了,恐怕真就一副女鬼模样,他,会不会被我吓着
我坐正身子,抬起扇子掩住半边脸,难以置信看着他。他把嘴一抿,脸上显出一种好奇而又揶揄的笑容。
“遮什么遮,又不是没见过。”
他眉眼挑动,不由分说抽走我的扇子,就势坐到榻上,弯指去弹我的脑门:“你心还真大啊,新婚之夜,不待夫婿回房就却扇就寝了。”
我生着闷气,不愿与他多说,遂使劲儿推搡赶他下去。
“你这人十分泼皮,未经我允许,怎能爬上来,下去。”
他不为所动,只似笑非笑的凝着我,倏而凑过来,甚是无耻戳戳我的脸:“你之前是不是哭过啊,妆花成这样。黑的红的晕开成一团,真丑。”
我有些恼,抬手挡住脸,恨声道:“鬼才会为你哭,少自作多情了。”
“我几时说你是为我哭了你急着否认什么”他勾唇,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像是平静湖面上的掠过的一道涟漪,停了片刻,转瞬消失在眼波深处,他睇着我的眸子清澈澄亮,像落了星子在里面,我瞧着,不禁迟疑须臾。
他一个响指惊醒了我,面露鄙嫌,抬起手去擦我的嘴角,“小色女,你流哈喇子了。”
我又羞又恼,大掌拍开他的手,赌气扭过身去不看他。
见他没反应,我却又忍不住侧身回来偷瞄。
“你不是派侍女来说今夜你不过来了,那你现在还来做什么。”
他以手支颐,涎脸饧眼,“你现在可是景王妃,是我妻子。既是我妻子的卧室,那便是我的卧室,我为何不能来自己的卧室”
这人,真的好生无耻!
但他说我是他的妻子,我还是挺高兴的。我低垂眉眼,只觉得此刻耳廓发烫,想必定是面红耳赤。
他兀地感叹,帮我取下一只发簪,皱眉嫌弃:“你看你这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斜簪入鬓,披头散发,像什么样。”
我无所谓的努努嘴,但还是配合的将头递过去。
他动作放得很轻很柔,生怕弄疼了我。我存心逗他,便佯装威胁:“轻点儿,要是敢扯疼我的头皮,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一愣,哭笑不得捏住我的鼻子,舒眉道:“真是个刁蛮跋扈的丫头。平日里还装得乖巧听话,想不到才新婚,你便露出狐狸尾巴了。”
我鼻孔朝天,冷冷哼道:“我本就如此啊。你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长极闷声不语,理着我的头发犹自含笑,他的笑容实在是好看极了,使得我这一丈高的火气霎时就灭了不少。我心虚赧赧,别开脸小声嘀咕,“就知道笑,有什么好笑的,居然还有脸笑。”
他听到我的话,笑得越发大声,也越发得意,最后笑瘫在喜榻上。
我插着腰,瞪着他怒不可遏道:“你笑什么,有这么好笑吗我可是气得不轻,我刚才都被气哭了你知道吗你,还恬不知悔的笑。”
长极笑意渐渐收敛,蹭地直起身来,凝着我正经问道:“你是怕我不来哭的我几时说过我不来了”
我横他一眼,嗤笑但:“装得还挺像。”
“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比不得某个人来得重要。那个人温柔体贴,贞静娴淑,很中你意,若换做她,你会像这样新婚之夜就将我给丢在新房里不闻不问忽视我也就算了,还故意使了个美貌婢女来给我传话。说您今夜精力不佳,让我别等了。我听话了啊,我不等,乖乖去睡觉。谁知你半夜三更又魔怔了跑过来把我摇醒,居然还大言不惭怪我不等你就却扇就寝了。呵呵,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可笑至极,蛮不讲理,无理取闹!我告诉你,我也是有脾气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他不说话,霎时冷着脸,眸里闪过一丝戾气。我却是有一肚子牢骚不吐不快。
“我说,我们好歹也是政治联姻,事关重大,身负两国的和平宁睦,你就是再不待见我也不能做得太过了啊。你要是冷落疏忽我,我一个不开心,我告诉你,我就……”
这大话放得狠了,所幸我牙关稳健,及时打住。
长极眉眼一动,哂笑追问:“你就怎样说啊。”
“不怎样,当我没说。”
我甚是懊恼,只觉心累,正要掀开被子睡觉却被他一把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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