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这副委屈模样,仿佛让她嫁人就是让她受刑似的,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一笑便咬着舌头。这下子可真是毫无睡意了。
用过早膳后,我心情大好,再次钻进书房练字。从今日开始,我更加下定决心,定要做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女子,如此才能配得上我家长极。
我在书房一呆就是一整天,全天都觉精力充沛,毫无倦怠之意。奋笔疾书,只为地上铺满的废弃草纸。这字怎么写来写去都是这样丑啊,真是愁人。
眼见天色越来越晚,我还没有出来用晚膳的意思,朵步便忍不住来敲门唤我,我未答声,她自己推门进屋。
花抚看朵步进来,如见救星,抬手夸张的捶了捶磨墨磨得发麻的右臂,向她投去求救的眼神。
朵步自动忽略,径直朝我走过来。
“朵步,你快劝劝王妃吧,她要是再写下去,她倒是不累啊,我的手可快废了。”
我向花抚扔去一个废纸团,假意生气:“就你话多,快磨墨。”
花抚委屈的眨巴眨巴眼睛,继续埋头苦干。
“都写一整天,怎么还不歇息?”朵步移步走近,柔声开口。
我抬头随意看了看窗外天色,日光晕黄,残辉斜挂在墙头。我情不自禁感叹道:“想不到我勤学苦练,竟已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花抚撇嘴道:“不见得,应该是到了废手忘痛的地步吧。”
我朝她翻了个白眼,重新握起笔挥毫泼墨,朵步接过花抚手里的活,一边研磨一边探看我的字。我看她看得认真,却是不置一词点评,且面色凝重,应该是我写的字没法入眼,她都懒得评价了。
思及此,我难免会有些不好意思,便下意识挪了挪位置,还故意去遮住右边角写错笔画的字。朵步不以为然,仍继续跟着我移了移位置,终于开口道:“写字也是需要灵感的,现在写不好也不打紧,多练练就好了。”
我讪笑道:“写了大半日总算也有点感觉了。你别看我现在写的字丑啊,假以时日,我定能成为书法大家的。”
朵步笑着摇了摇头,随手拿起桌上一册手卷,赞许连连:“这字写的真好,很有大家之风,应该不是你写的吧。”
我瞥眼看去,黑轴黄纸,十分醒目,“这是长极写的。”
长极的字写得漂亮,我便央着他给我写了一幅字帖当做我练字的参照。我想着,我这样日日瞧着,慢慢临摹,没准哪天就和他一样写得一手好字。我想得挺好,可惜就是真相有些残酷,任我怎么模仿竟也学不到他半点精髓,饶是刻苦练习了这多日,还是没能仿个相似,真真是伤人啊。
“长极那一手好字,端正工整,却又不失随性俊逸,相比之下,我连下笔的力道都掌握不好,更枉论风骨。看看他字,再回头再瞧我的,歪歪扭扭,墨迹斑斑,啧啧,简直是不忍直视。”
见我愁眉不展,朵步遂宽慰说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写得一手好字,也不是一两日就能练成的。若是只凭朝夕之功便能成就一代大家,那书圣的一池清水岂不是没派上用场。”
朵步泠泠笑着,仪态端和。
我略略思酎,觉得此话有理,很得我心。反正一口也吃不成大胖子,这事急不得,得循序渐进,一步一步来才好。这样一想,热情顿消,搁下笔,连连称是。
顿了一会儿,忽而又想起来一件事。
我有些难为情,但还是不耻下问,虚心求教:“对了朵步,书圣是谁来着?他的什么池水?”
朵步笑意渐渐消失,眉头却逐渐皱成川字。
这时一个婢女从外间进来,手里抱着几副卷轴,看样式似极了我平日绘画所用的纸张。
我放下笔上前询问道:“怀里所抱是为何物?”
她像被惊到一般,听到我的声音猛地震了一震,脸色涨红道:“公主,奴婢是不小心的才弄脏您的画,绝非有意为之。”
我茫然不解:“画,什么画?”
花抚站在一旁提醒我:“应该是月初时大王妃送来的,拢共有七八幅,是婢子粗心,还没来得及跟公主禀明,就擅作主张让人收去书房了。”
我突然想起来,长极日前几天也曾向我索要什么画,当时他搜遍书房也没找着,还以为是我拿了。讨要无果,跟我大吵一架后气冲冲走了。莫不是他的什么画和安平送来的卷轴摆在一起,被打洒的婢女弄混了?
原是如此,怪不得他会来向我讨要。
朵步板着脸,冷冷道:“既是如此,那为何这么久才还回来!”
这丫头急忙磕了几个头,声音颤颤解释道:“奴婢打扫屋子,擦拭桌子时不小心将水洒到这画上。奴婢怕被主事的嬷嬷责罚,情急之下,这才会将画拿到外面晾晒。奴婢本打算待画晒干了就立刻收回来放到书房的,可没曾想那日奴婢抱着画路过中庭时,温良娣来府中探望王妃,恰好看见奴婢怀里的画,便不由分说借走了,还说过几日一定还回来。奴婢不敢不从,所以……不过今日温良娣果真派人将画送回,奴婢便立刻送来。”
我心下一惊,疑惑道:“温良娣,她何时来看我了?”
“回王妃,半月前。”
我未开口,花抚却厉声呵斥:“半月前的事,怎么现在才说。你这婢子,好大的胆子,还学会欺上瞒下了。看来是我平日里太过纵容你们了。”
这婢女怕的脸色苍白,一下匍在地上,“奴婢知错了,王妃恕罪,王妃您就饶了奴婢吧。”
朵步恨声道:“实在是太没规矩了,怎能……”
我知朵步生气这人的粗心之举,害得我被长极误会,本想也责备她几句,但见她如此害怕,我也不好动气,只得挥挥手让朵步作罢。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将画交给花抚处理便是,以后别再粗心大意了,在王府里做事就该事事谨慎,万不能马虎大意,否则吃亏最惨的还是你自己。”
她连忙磕头,意态卑恭:“奴婢谨遵王妃教诲。”
我讪讪一笑,这那算什么教诲,不过几句口水白话。
我将那画收下,放回装画轴的瓷器中,准备第二日长再去找长极算算账,平了我平白受的冤屈。
画才放下,又被我拿起。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画,能让长极紧张成那样。
我勾唇,笑得不怀好意,自言自语道:“这么紧张,到底画了谁啊。难不成他在偷偷画春宫图。还是,他其实在偷画我啊。”
呵,哪来的自信!说出来我自己都脸红。
我心里憋着激动,急不可待的去偷看他的画,只是画轴打开,我却是后悔了。
画的不是春宫图,自然,画的也不是我。画上人是谁?
不过这人长得好漂亮。
画卷稍有泛黄,也因染上过些许水渍,使纸卷有些不太干净,但画上的人依旧显目。一身武装也掩盖不住其妍丽,眉目精致,英姿飒爽、整练得紧。我瞧着画,心里顿窒,这是温耳?
怪不得他会如此宝贝这幅画,换做以前,且莫说我拿了他一幅画,就是将他书房给拆了,他也不会皱一下眉。但因为这画里的人,他便对我横眉冷对,恶语相向。
离娘
我落寞异常,心里五味杂陈。昨夜他还跟我说他不喜欢温耳,现在却发现他偷偷过画人家,这就是他的不喜欢?真没想到,长极竟是个心口不一的人。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朵步见我站在一旁自顾自地唉声叹气,担忧地拍我肩膀道:“不要多想,可能其中有什么误会。”
“这能是什么误会,这画上的人明明就是温耳。他那日来找我讨要画时,就该直接跟我说清楚是幅什么样的画啊,闪烁其词,左顾而言他,是怕我知道了生气?哼,既然怕我知道了误会,那为什么还来找我要,怎么不自己偷偷的去找啊!来找我要画的时候也不说清楚,分明就是想要隐瞒什么。可又气势汹汹,像巴不得我知道他偷画人家。跟我闹得那么凶。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越说越气,真恨不得现在就冲到他面前给他一拳才好。
“有什么不对的吗?”花抚一头雾水,貌似还不知情。
“公主,这画上都画了什么,您为何发这么大脾气?”她猛然上前一步,站在我旁边,炯炯有神地盯着我手上的画卷瞧。
我将画合上,有意不让花抚瞧见,她那张嘴是不把风的,若是让她知道这画上的人是谁怎生得了!毕竟长极画的人是温耳,她现在可是太子百里颛的良娣,和长极关系又实属特殊,万不能传出什么不好的风声。
我摆手说道:“没什么,只是寻常仕女图罢了。”
花抚犹自不信,“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我讪讪笑着,生怕被她看出端倪。俄而,话锋一转,故作惊讶之色:“花抚你可越发没收拾了,实在不注意保养。你看你年纪轻轻的,脸上的斑却冒出好些来,都快成黄脸婆了。”
女人素来爱美,花抚亦是如此,我一诈,她果然上当,苦兮兮的捧着脸颊哀嚎连连:“不会吧,我平日里很注重养生的呀,真的有斑啊。”
我笃定道:“对啊,可多了,你要不信可以问问朵步,她从不说谎骗人。”
话音刚落,花抚便一个箭步冲出门外,嚷嚷着要去照镜子。
我长舒了口气,将这画细细卷起妥善放置,待寻到机会再向长极说明缘由。我倒不是怕他一直误会是我偷拿了画,对我心存芥蒂,只是单纯觉得没意思罢了。又或者像是朵步说的其中有什么误会,我冤枉了他,岂不是给自己添堵。
从书房出来,刚走至院子时,兀地就起了一阵怪风。这风很大,吹得人眼不睁,扰动挂在枇杷树上驱赶鸟兽的铜铃,惊起满树野雀。我驻足不前,眼角扫过地上那些颜色异常艳丽的花瓣。红如赤绸,妍过蔷薇,这花我认得,唤做离娘。
南瞻虽四季温暖,百花盛集,但离娘花在这里却是鲜能看到,唯有胡人居住的地方才有。花抚她们不知,我和朵步却是再熟悉不过的。
我扭头瞧着朵步,问道:“这儿怎么会有离娘花呢?”
她与我对视一眼,眼神之中透着疑惑,似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偏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今天怎么感觉怪怪的。朵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朵步垂眸不言,神色复杂,讷讷地摇了摇头。
我叹了口气,“算了,问你也是白问。”
正欲往卧室走去,朵步却突然拽着我,一步上前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凝着她,只问道:“你好好的停下来做什么?”
朵步朝着室内睇去一眼,表情严肃,目露忧虑。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我心里顿窒,莫名害怕。正时,手上的铃铛无故摇曳起来,叮当清脆,闹得我头有些晕眩。
我一下有些站不住,倚在朵步肩上,她看着不远处的卧室有点迟疑,稍稍犹豫后,还是扶着我往室内走去。
进去后才发现,原来屋中已有人等候。
那人背对着我们,一袭红衣似火,戴着斗笠。
我颇为不悦,挣脱朵步快速走上前喝道:“你是何人?怎能随意进我的卧室,快些出去。”
我素来不喜欢别人进我的房间,就算是打洒屋子的人也只能是朵步或者花抚,若是换了其她婢女,尤其我不熟的人进我的卧室,我便会从内心深处有所排斥。譬如现在,这个只能看见背影的人,就让我忍不住想要轰她出去。
“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她不为所动,继续以背对着我。
我越发生气,便顾不得朵步的牵扯,大步流星到得她身后。
“我问你话呢,你干嘛一直拿背对着我。”
正想去拍下她的肩膀让她回头,她却不让我有触碰到她的机会,立时就主动转过身来与我四目相对。
我手僵在半空中,惊诧的看着眼前这个女子。明眸善睐,肤白胜雪,这般美貌不是羌笛又是谁。
“是你啊。”
羌笛嫣然一笑,日月失辉,“好久不见啊小公主,不知你想我了没有。”
我心下腹诽,我与你又不熟,想你做什么。
“为何不说话,是不是看到我太开心了?”
我面无表情,直言道:“你怎么来了,又是来做什么的?”
“想来就来了呗。”她如是说着,随性找了个地方坐下,怡然自得的翘起腿。睨着我,抬手拿起桌上盘子里的桃子,擦也不带擦的就咬下一大口,吃得满嘴满腔,说话也含糊,
“小公主,近来可还过得顺遂,还有人来找你讨要密诏吗?”
我随着她一同坐下,也拿起一个没削皮的桃子开始啃,悠悠道:“自然没有,我又没他们要得的东西,找我作甚。对了,你问这个干嘛?”
“当然是关心你啊。”
我挑眉一笑,“谢谢你的好意,用不着。”
“见外了不是。”
她朝我身旁侍立的朵步看去,淡淡笑着,略一端详后才问她道:“朵步是吧?你躲于那边是怕见到我吗?
朵步眼皮微抬,哂笑回复:“你我素昧平生,又无冤无仇,我何必要怕见你呢。你想多了。”
“是嘛?”羌笛似笑非笑地凝视朵步,目露玩味,“那你为什么离我那么远?”
朵步微窘,略略往前一步,讷讷道:“我现在离你近了,你又想说什么。”
“不说什么,只是想将你看得清楚点。”
朵步不言不语,只盯着堂中香炉。
羌笛却又笑了,扔了果核,拍拍手道:“不逗你了,说话无趣,举止呆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