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
我大力摇头:“不,你很好,你也是有资格的。只是,只是你们缘分不够罢了,是秦落雪,是他没有福气。”
“是没有福气,但不是他没有,而是我没有。”。”
允康抿了抿嘴,仰头瞧着天,幽幽道来:“就像你说的,人这一生,能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不容易,找到一个心悦自己的也很难,若能两情相悦,更是万里挑一。我其实,也遇到过,虽然不能厮守到老,总比从未有过要强一些。我没那么贪心,遇见他,他护了我这么多年,我已经很知足了。”
“允小五……”我噙泪张口,这一唤,倒让她率先落了泪。
她凝视着窗口,刻意压抑,灿然一笑。随意拨动凤冠花翎,吐纳清晰,玩笑似的说道“世人都一样,怕痛怕死,怕伤怕灾,我亦如此。最怕苦,怕没糖吃,早年苦吃得太多,舌头木了,所以不想再尝那滋味。即使你不劝我,我也早就想明白了。我想好好的活一次,随心随情,为自己活一次就好。”
允康眨眼,眼泪就顺着脸颊滑到尖尖的下巴,滴答落到手背:“至于小公爷,也不是他负我,而是我们实在不是良配。承蒙有他,念着我护着我;也承蒙有他,让我欢喜多年。我不怨他,他也没有对我不起。我只是遗憾,遗憾无缘。始觉相思无用,倒不如舍去。写的不就是我们吗,明明早就定下了结果,迟了这么久才察觉。自此后,我与他还真就是两两相诀,再回不去了。有的人错过,就是一生都错过了。我也祝福他得良缘,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她突然念道:“缺缺,你可有糖莲子?”
我摇头,“没有。怎么想起来问糖莲子?”
她摸了摸怀里抱着的小盒子,轻轻道:“我母亲跟我说,吃了糖莲子,嘴甜了,心就不会苦了。现在,我很想吃一颗。”
我立刻起身:“那我去给你找。”
她伸手将我按住,笑着摆手道“不用不用,若是没有糖莲子,我瞧着你也是一样的,你和糖莲子一样甜。”
难得她还能开玩笑。
门前脚步声起,是疾步而来的报喜嬷嬷。三四个人涌进来,每个人手里都端着同色托盘,盘中有却扇,有并蒂莲花,也有玉如意。见着我,领头的嬷嬷率先福身问候:“景王妃妆安。”
其余几人,也欠身行礼。
随即又对允康道:“大娘子派我等前来通传一声,让五小姐早些做好准备,迎亲队伍不时就来。”说完,端着托盘几步上前轻轻放在桌上,然后小心翼翼打开托盘上放着的奁盒,又从中取出个白玉匣子交到允康手中,附耳过去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什么,只见允康面上绯红,比她额前赤色花钿还要红艳。
另一个嬷嬷上前,将盘中的却扇交至允康,让她挡住脸。领头嬷嬷净手擦干,这才将凤冠拿起来戴到允康头上,又取出几支金簪做固定。
凤冠戴好,嬷嬷小声询问“力道是否太重,伤着姑娘没有?”
允康摇头,说“有劳嬷嬷,力道尚可,并未伤着。”
待允康起身,陪嫁嬷嬷赶紧伸手过去搀扶,我自动退开让出宽敞的路,允康冲我微微一笑,然后谦恭道:“有劳王妃了。”
我愣了愣,若非有旁人在侧,我铁定是要揶揄她一番。
嬷嬷让允康在原地转了个圈,查看衣带系法可有不妥,见一切妥当,慈爱祝贺:““姑娘今日,真是明艳动人,新姑爷见了,心中定然欢喜。”另一个嬷嬷急忙补充道:“花开并蒂,鸿案相庄,姑娘与姑爷,真是天作之合。”
允康微笑,但不接话。
这个笨蛋,连这个都不懂?人家说吉祥话,意思是让你给赏钱。
唉,想来她也是没有的。我解开钱袋,掏出一把碎银子,正要慷慨的逐一替她打发。众人吃惊于我的举动,连忙抬手将我止住,摇头如拨浪鼓。
我不解看着允康道:“她们说好话,不就是为了讨赏吗?我给她们钱还不要?”
允康抿嘴一笑,道:“就是要给赏钱,也不是你给呀。”
我大方道:“我知道这该由你来给,可我不是见你不掏钱,怕被人说你吝啬小气嘛。你也别跟我客气,咱两关系好成这样,让我替你给也是一样的。”
允康无奈,哭笑不得的看着我。
一旁的嬷嬷朗声笑道:“王妃有所不知,这南瞻习俗大婚日说吉祥话讨彩头,是由新姑爷来给赏钱,而新娘子是不用的。奴婢们刚才说吉祥话,只是想祝福我家姑娘几句,可并不是为了讨赏钱用的。”
我:“……”
原来如此。
我成婚当日,怎么没人给我说我不用打赏?我那大把大把的银钱,可赏出去不少啊。
心疼死我了。
这日宫里来传,贵妃娘娘特邀宗室女眷前去清乐宫为赏花点茶,还特意嘱咐,其中定得有我,万不能借故推辞。
如今的贵妃,自然是指听笙。凡知听笙昔日过活生计者,无一不感到惊讶,谁能料到,曾是色艺双绝的花楼名伶,摇身一变,竟成了宠冠六宫的贵妃。我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但她,的确是很有手腕。入宫不过三四载,就能攀到别人攀爬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飞快的成了后宫之首,就是陶贵妃还在世时,也曾败于她手上。她这般年纪,就有这般手段,少不得要让人议论揣测,她究竟有何过人之处。美人再美,也会色衰爱驰,饶是美貌依旧,终有一日,帝王也会新奇不再,像听笙这样盛宠不减者,在百花争艳的后宫,实在少见,南帝还在病着,她竟也敢大张旗鼓的办宴?但她既然敢这样做,想必也是得了南帝默许。
南帝的后宫没有皇后,最高品阶就是贵妃,处理三宫六院大小事务,便是桑蚕礼,也由贵妃来主持。以前陶贵妃在时,最喜欢的就是闲来无事办一场小宴来联络各宗室妇眷,每月一次,亦或三月一次,说不上频繁,倒也不算少。自陶贵妃落势,宫中鲜有庆宴,如今听笙成了贵妃,竟也学起了陶贵妃的做派。
听笙首次开宴,很是费心,此次应邀进宫赴宴的一如既往全是女眷,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邀请的人多了不少。不管是已经出阁,又或尚在待嫁,凡是五品以上官员的贵女,貌似都来了,足有百余人。听笙主持的第一次宴会就办的这样大,邀请这么多人,她莫不是想一次性将所有官眷都认个清?
我随着小黄门绕行去清乐宫,一众女眷皆在此汇合。
清乐宫前,已经摆满了从花圃里搬来的各类花卉,青瓷红陶中百花齐放,娇艳欲滴。而百花中,错落分布而立的众女更有姝色可赏。袅袅婷婷,婀娜多姿,或静或动,或站或坐,真真是秀色可餐。
我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允康,移眼再看去不远处,便能发现安康踪影。因她两都是新嫁妇,衣服配饰依旧着喜庆的绯红色,绿意盎然中,甚是惹眼。允康性淡如兰,不喜热闹,握着柄团扇坐在石凳上,目露恬然,盯着一株茉莉看得仔细,盏露就立在她身后,两人时而说说话,谈谈笑,安静的像幅画。
反观安康,她为人热情,擅于人情世故,基本上是走到哪儿说到哪儿,此刻亦是如此。不知她与身边那位年轻命妇在说什么趣事,惹得那夫人笑语泠泠,她笑,安康也陪着笑,两人掩嘴笑作一团,全然不顾形象。
朵步于我身后轻声道:“怎么不过去打个招呼?”
我点点头,信步而上,才迈出一丈开外,却教突然出现的盛云姜叫住。
不知她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下就挡在了我前面,福身行礼:“请王妃安。”
这一拜,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往日里遇见,她可是很习惯假装没有看到我,便是不得不行礼,也隔着多远随意福下身,像今日这样热情,特意跑到我面前给我请安,还真是不常见。
我浅笑,客气道:“不必多礼,快些起身。盛姐姐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我竟很少见到你,近来可好?”
“托王妃的福,云姜一切安好。平日少见,并非去了哪里,实乃云姜极少出门,埋头在家中苦练女红刺绣,所以才与王妃鲜少碰面。”
“原是这样啊,那有时间,姐姐可常出门走走,多与昔日友人联络联络感情。我还有事,便不与盛姐姐多聊了。”
我颔首致意,提步要走,又教她拦住,我不明所以,笑道:“盛姐姐,是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盛云姜舒眉展笑,柔声道:“许久未见,不如多说几句?”
我没说话,自顾自在走到石桌前坐下来,轻轻拍拍身旁那个位置,含笑道“不如请盛姐姐坐下来,咱们边喝杯茶,边说话,你看怎样?”
她摇头,说道:“这里,可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不如请王妃移动莲步,随我去寻个安静地方,再说不迟。”
我不想与她多处,遂僵了笑容,直言快语:“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也一样。既然你不说,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听也罢。那我就先走了。”
话落,我起身欲走,她再一次挡住我的路,正色道:“我想王妃会感兴趣我的话。”
。
废苑
盛云姜到底想做什么,平白拦住我是真要与我联络感情?
我茫然睨着她,不解道:“盛姐姐,看着我的路,你这是何意?”
“王妃若想知我何意,不如随我来一探究竟。”
我将头偏向朵步,对她使使眼色,朵步会意,立刻道“王妃,今日是贵妃娘娘设的宴,您万不能去迟了。何况,前方太子妃还等着您呢,您不先过去看看?”
我状若恍然,拍着脑门道:“是啊,你看我这记性,我说有什么事想不起来,原来是太子妃在等着我呢。”
我回头,对着盛云姜笑脸相迎,假意为难道:“盛姐姐,你看我现在也抽不出空陪你闲谈。有什么话,咱们不妨改日再说吧,太子妃还在等我。”
盛云姜挑眉一笑,红唇轻启,说道“云姜既非蛇蝎,亦非精魅,王妃到底在怕什么。单凭咱们昔日的情分,也是够的,为何连坐下来同喝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顿了顿,又道“还是说,王妃真的很不待见云姜,不肯赏脸?”
我咧嘴笑笑,懒得解释。
怕你是假,不待见你倒是真话。
我和盛云姜的情谊,唯有少年时同在尚书苑听学习礼的那点交情,而且很浅,连朋友都算不上。那时,因她常和陶絮儿同行,也划为宴臣一方,平日里与我们并无多少交集。每次不管是陶大小姐闹事,还是宴臣公主发脾气,都是由她出面调解,充当和事佬一角。表面看着,她是陶絮儿的挚友,但更多的,反像是陶絮儿的跟班。盛云姜虽没有陶絮儿的跋扈嚣张,但我也不是很愿意与她结交,我总觉得她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虽喜欢打圆场,可又给人一种,她擅长在隔岸观火。
后来,为了争做长极正妃,她苦口婆心试图说服我放弃同她竞争,被我毫不留情的拒绝后,又变着法威胁我。我可不是什么软柿子,岂能让她占了便宜?自我成了长极正妃,我与盛云姜也算是断了最后一点客气。明明都在建康城里住着,却很少能遇见,便是偶尔遇见了,我有心招呼一声,她却常装作没看到我。她不愿搭理,我更不善与人热络,也就随她去了。见面不识,颇有老死不相往来的决心。如今,她竟还和我攀上了情分?
“盛姐姐这是说哪里的话,实在生分了。只是你也晓得今日是贵妃赐宴,同去赏花点茶,各家妇眷都得按时前往,我当然也不能耽搁,误了时辰。盛姐姐今日不也是为了此事而来的?咱们叙旧可以,那等散了宴,你同我一起回去,不管是去景王府还是去盛府,咱们坐下来,慢慢聊个够。”
盛云姜道:“贵妃的宴先不急,我要说的事却很急。放心,我耽误不了你多少时候,你且放宽心就是。”
言下之意,她还是不让我走。
我秉持着人不招惹我,我不惹人的心态,一向与人为善,但若别人刻意要做些什么事出来惹我不痛快,那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我当即冷了脸,正要严词拒绝她的强行挽留,朵步竟早了我一步,语气生硬,漠然以对:“盛小姐,你与我家王妃自来交情不深,王府与盛家也不常走动,不算深交。今日你与我家王妃在这宫中见着,也是托了贵妃的赏宴,我家王妃肯与你多说几句,也是本着礼仪二字,你也实在没必要装作熟人来攀谈。若无要紧事,还请盛小姐移步,莫要挡道。”
盛云姜脸色略变,目露寒光,凝着朵步,同样冷脸回应,鄙夷道:“主子说话,一个小小的婢女也敢插嘴妄言,难道这就是你们景王府的规矩?不成体统。”
朵步不卑不亢,不用我出头,她自己就能把话怼回去:“王府的规矩是自然是我们王府的人才能懂,盛小姐又不是王府的人,不必知道我们的规矩怎样,当然,也不用你来操心。况且,规矩也是针对人才有的,对有规矩的人讲规矩,对没规矩的人,便不用讲规矩。盛小姐无故挡人道,想来也是个随性洒脱,不受规矩控制的自在人,何必与我多谈规矩二字,不觉可笑吗?”
盛云姜蹙眉,怒目而视:“你……”
我急忙道:“好了朵步,你且少说两句。站我身后来。”
盛云姜今日,只怕就是存心来找茬的。
我对朵步摇了摇头,深吸口气,仍保持最后的客气,扭头对盛云姜问道:“盛姐姐到底是有什么隐秘事情,需要与我单独说清?若是寻常小事,你大可不必如此麻烦,还去另觅他处来谈,就在这里说也是可行的。如果,你当真是什么大事,我竟不知,我还能有给你出主意的本事。”
盛云姜努力遏制被朵步激起的怒火,闭了闭眼睛,不悦之色渐渐褪去:“既然是是隐秘的事,当然要隐秘的说。”
她挪了挪,靠我近些,声如蚊音:“有位故人,想请你一会。”
故人?我在这儿,还能有什么故人?
“盛姐姐可否告知,你说的这位故人是谁?”
盛云姜环顾四周,警惕道:“你随我去个地方,那个古人就在此等着你。”
我略一斟酌,想必大庭广众,青天白日,她断不会对我做什么,再说了,要是论打架,她实在不是我的对手。
“好,我跟你去。”
朵步一下拽住我,摇头道:“王妃不可!”
我拍了拍她的手,“没事。”
我与朵步随盛云姜去了一处僻静宫苑,这里离着清乐宫不过两刻钟路程,竟也能荒凉至斯?
进了院,到一棵大树下盛云姜突然止步不前,站定后对我勾唇一笑,“到了,那位故人就在此处。”
随又轻声朝着假山唤道:“还躲着做什么,出来吧。”
我下意识往假山处看去,后面果然走出两个人,一前一后,都带着兜帽捂住脸,使人看不清真容。其中一人穿身寻常的粗布紫衣,另一个则是一袭老气的藏青色麻服,初步只知这是两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