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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炽昭穹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旌眉

    匣中是陇昆代都督钟少鸣的头颅,上面仍有微细的红虫,两万凛军死于毫末聆音。

    林雪崚望着李烮,他的眉目没有一丝颤动,可这方正的庭院似乎僵紧起来,银杏树的枝杈在夜空中交错伸展,几枚白果坠落在地。

    李烮将信交给她。林雪崚看完,胸中蚁啮一般难受。

    叶桻说下蛊是燕姗姗所为,与晢晔相关,他打算前往折罗府,打探燕姗姗和晢晔的行踪。

    信上讲不了太细,李烮一叹,“关于燕姗姗和晢晔,你知道多少”

    晢晔和铁门关是凛军禁忌的话题,启明军不敢在李烮面前提及。

    林雪崚理理思绪,缓缓讲述,婚堂惨变,青龙寨求救,太湖风波,问星台宴,鹰涧峡之战,峰顶决斗,赵漠,银月刀……

    回想起来,感慨万分,以前怎知自己会踏上风沙之路,又怎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对遥不可及的凛王讲起陈年过往。

    李烮浓眉如锁,沉默良久,抬头望向枝杈间的月亮,“记得有一年,又到了月鹘开斋日,那时我还不满十岁,父王一个人喝着冷酒,摸着我的头,说了一句哀伤而含糊的话‘你若出生在那之前,为父一定会做完全不同的决定。’带兵者,重江山,轻人情,父王英年早逝,或许是天意,或许是解脱,其实晢晔幸存的消息对我来说,何尝不是解脱。”

    林雪崚垂睫沉思,“殿下为什么这样说”

    李烮道“长久以来,我心中总有一重疑虑,我虽然生于陇昆,长于陇昆,却从来不觉得陇昆是我的故乡,我爱极了那里的高山阔野、金城草原,却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它们的主人。”

    “疆者界也,从田三划,以弓计步,如果良田千里,无界无属,该有多简单,可天下帝王,自古以来,就以开疆拓界为任,希望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土地可以占据,人心可以收服,唯有血脉,不能改变。”

    “铁门关这个禁忌,总有一天要揭开,晢晔既然活着,就会由暗到明。陇昆是个已经成年的养子,快到了可以自己决定归属的时候,无论去留如何,我都希望此结可解,只盼埋于沉坑的两万凛军,是最后的代价。”

    “殿下,铁门关之变是宁王之谋,与你无关,你无须把晢晔当作特殊的对手,更无须以负疚之心面对。羌逻可退,王郯可灭,下一个侵我疆土、累我黎民者也是一样。”

    抬头看去,李烮神情消沉,与平时完全不同。月鹘旧恨难平,两万凛军折戟,他以如此惨重的代价,替父亲承接了铁门关的后果,这也许仅是个开始。

    他必须以一颗矛盾之心,面对阴险难测的对手,他必须在国族利益夹迫之中,执行他也许并不认同的决定,他身居高位,却是西京的异类,陇昆的外客。

    现在他能这样平静,已是超凡之人。林雪崚难以想象,倘若启明军一夕之间死于非命,她是会自刎还是会发疯。

    她轻轻走近几步,“殿下,天晚了,多虑无益,我已经让张达收拾了庄中最好的房间,赶紧安歇吧。”

    李烮的目光在她脸上一停,她双眸清澈,满是关切,她不知道这样牵挂的眼神和温柔安慰的口吻,会给人错觉吗

    他静立未动,一颗白果从枝上坠落,就要砸中他的眉心,她反应极快,伸指一弹,将白果弹向远处。

    “穿云射星手”力道最轻的时候,就象一颗凉凉的水珠贴着肌肤滚过。

    他等到眉心的凉意渐渐散去,才收回注视她的目光,“去取一匹红锦来。”

    红锦是为钟少鸣装典祭匣、请旨厚葬之用,林雪崚到庄后院亲自挑选,送回正堂。

    李烮坐在案后对灯疾书,她放下红锦,正要告退离开,他忽然站起来将她叫住,仔细从怀中取出白阁牌坠,还给她时,手指有些留恋的一收,停了一瞬,才将牌坠放进她的手掌。

    林雪崚一笑,“多谢殿下。”

    “本末倒置,应该我谢你才对。”

    何以言谢改号启明军,投效于他的时候,生死早已甘心交付。

    她收起牌坠,双目明亮,“千难万险,任凭驱遣。”

    林雪崚从正堂出来,走小道绕向后院,窗间露出李烮书写奏折的侧影,就算他疲惫消沉,侧影仍是衣冠严整,脊背挺直。

    晢晔与李烮为敌,谁之幸,谁之祸

    两个尚未谋面的对手各自步步为营,虽然远隔万里,却象两个转向不同的漩涡,悄悄改变着周围的水流。

    天复二年元月,大盛与乌日勒合攻百丽,战果寥寥,严寒来临之后,更是难进难退。

    安北军统帅太史琦屡次找乌日王索取军需,之前乌日王拍着胸脯保证,说粮饷包在他身上,现在安北军的补给足足延迟了五天,士兵已经开始烧煮皮囊皮靴。

    太史琦以退兵要挟,乌日王解释说,冬季牧草枯竭,难以随军放牧,只能依赖后援,到了春季就会大有好转,驻守燕然山的娑陵王昆漠已经加派人手,把从花迄勒缴获的牲畜粮谷源源运来,路上也许有风雪阻碍,耽搁了时日,过不多久就会抵达。

    春季好转太史琦苦笑,他求功而来,苦仗没少打,本以为到了春季,自己的功臣肖像就绘于太极宫凌云阁了,现在军中士气低落,伤病日增,越往后赢面越小。

    乌日王表面还算有礼,可对待盟军总是含糊其辞,抠抠缩缩,太史琦虽然百般不甘,可他清楚的知道,不能再这样消耗下去,这次得了军需补给之后,一定得找借口撤军。

    太史琦拿定主意,秘密通知手下将领做好退兵的准备,次日大军向嘎仙山进发的时候,安北军特地落后乌日勒队伍将近十里。

    晌午过后,乌日王接到报信,昆漠的粮队昼夜兼程,两个时辰以内就能赶到。

    黄昏安营之前,远方的旷野上果然出现了徐徐行进的运粮队伍,娑陵王的旗帜迎风招展,乌日王喜形于色。

    队伍渐渐加速,在暮色中扬起灰黄的烟尘,乌日王一边让儿子金斡前去迎接,一边吩咐大军安营。

    金斡纵马出队,魁梧的背影消失在夕阳余辉里。

    灰黄的尘幕中传来一声凄厉的马嘶,乌日王眉心一跳,只听蹄声雷动,对面的队伍越奔越快,尘土中闪起刀戈之光,牲畜四散奔逃,刚才还沉稳平和的运粮军突然杀气腾腾的横向排开,象一把锋利的镰刀,飞速割向毫无防备的乌日勒大军。

    乌日王眼前发花,尘幕中骨碌碌飞出一颗头颅,伴着花迄王的笑声,“噗”的一声砸在马前,滚了几滚,沾满沙土,正是金斡暴睁双眼的首级。

    。




第199章 北国反戈
    乌日王觉得自己的心被砸了个血窟窿,好容易等来的押粮军,怎么会突然变成死敌花迄勒

    花迄勒已经一败涂地,奄奄一息,为何能越过昆漠驻守的燕然山,卷土重来

    押粮军一路都在递送昆漠的手书和娑陵王信符,报禀日程,盔甲旗号也严整无误,难道……

    乌日王不愿再想,悲号一声,不顾身边士兵劝阻,下马抱住金斡的头颅。

    敌军已经杀到近前,箭雨如潮,乌日王身上连中两箭,他的另一个儿子雅木一面拖着受伤的父亲,一面指挥应战。

    乌日勒大军仓惶无备,抵挡不住突如其来的猛攻,被迫向东面的俱伦泊溃退。

    安北军落后十里,没有受到正冲,太史琦见前方突然生变,愕然勒马。

    按理说安北军和乌日勒同伐百丽,名为盟军,不该袖手旁观,可太史琦已经决意撤军,不想被牵连,下令后队变前队,全军调头南奔。

    乌日勒军队退到俱伦泊边,无路可逃,只得冲上结冰的湖面。

    俱伦泊是北境最大的淡水湖之一,结冰期长达半年,一月严寒,冰层超过四尺厚,雪白亮滑,一望无际。

    乌日勒士兵在冰面上三步一滑,五步一跌,雅木拖着父亲狼狈而行,不慎跌进捕鱼的冰洞,被旁边的士兵拼命拉住,总算没有葬身冰下。

    父子两人身上湿透,被寒风一吹,结成沾满须发的冰渣。

    乌日王脸色青灰,摇头喘息,“不用再逃了,如果是昆漠出卖我们,咱们不会有活路。”

    雅木眼中喷火,“父王和他是结拜兄弟,封他为娑陵王,他为什么反戈相向”

    乌日王半闭上眼,“以他之能,根本不必屈居于乌日勒。我与他相处越久,越觉得他满心悲伤,我爱惜他的才干,从不追问他的过往,我只想做一棵让凤凰栖息的梧桐,把乌日勒变成真正的强族,没想到凤凰展翅要飞的时候,竟会如此绝情,一脚把梧桐踩碎,一眼都没多看。”

    “父王,他既然和花讫勒联手,当初为什么要在咱们危急的时候,帮咱们扭转乾坤”

    “雅木,你现在还没明白吗,浑朔哪方势弱,他便帮助哪方,让草原上一直龙虎相残,疲于耗斗。他揣着这个心思,怎会坐看咱们与大盛合力灭了百丽,成为一统草原的霸主强邦花讫勒部族叛乱,人口剧减,曾经卑屈的百丽趁着浑朔内乱,一崛而起,如果乌日勒消亡,花讫勒和百丽分庭抗礼,做不了多久的盟友,又会变成争霸的死敌。”

    雅木咬牙攥拳,“父王,咱们还没有消亡!”

    话音未落,前方传来百丽族的号角,雅木抬头望去,两百步外有一道清沟,清沟虽被北方部族称为沟,实际却是湖面冰层涨缩激烈、互相撞击之后隆起的冰坝长岭,天边的最后一丝余光落在岭上,照出无数从冰岭背后冒出来的黑影。

    岭后有埋伏!一排排百丽士兵膝下裹着兽毛,脚踩“羊角”,从冰岭上飞滑而下,他们手持长杆,滑行时以杆助撑,近敌时借着凶猛的冲速,挥杆横扫,狼狈逃命的乌日勒士兵遭此迎头截击,倒伏无数,叠尸冰面。

    余光隐逝,黑暗降临,乌日王忍着箭伤,站直身子,即便是死,也不能示怯。

    雅木挥刀前冲,怒吼声刺破夜幕。

    湖岸上的花迄勒军队点起火把,远远观看困兽的最后一搏。

    古老而沉寂的俱伦泊很少目睹比捕鱼更激烈的场景,今晚却见证了震惊草原的惨酷烈战,冰湖成了血湖。

    乌日勒大军半死半降,拒绝服输的勇士一直搏斗到最后一口气。

    黎明时分,喊杀已止,花迄王踏上冰面,与百丽首领汇合。

    一夜血战,乌日王父子的尸体已经残缺不全,但仍能看出两个人的姿势。

    乌日王不愿接受被敌人屠戮的污辱,死在了儿子刀下,雅木随之自尽。

    花迄王沉脸凝视,与他争夺霸的对头终于横尸眼前,他却毫无胜利的欣喜。

    昆漠助他绝地反击,条件只有一个击败乌日勒之后,花讫勒和百丽联合南下,进攻大盛。

    即使没有这个约定,花迄王也会这么做,浑朔内战自耗,资源殆尽,必须南下掠取大量的财富和奴隶,才能快速补回匮缺。

    昆漠和百丽暗中呼应,花迄王依计而行,偷偷调集部落,向东越过燕然山,装作娑陵王的运粮军,前面赶着牲畜和粮车,后面的篷车上是隐藏的士兵,一路用昆漠准备好的信符和手书与乌日勒联络,乌日王对昆漠十分信任,没有起疑。

    终于一战而捷,为何满心虚空朝阳跃出起伏的原野,照亮海一般宽阔的俱伦泊。

    花迄王下令厚葬乌日勒士兵,按照浑朔习俗,将尸体掘地深埋,不起坟垄,让骑兵奔马蹂平,然后再在这片土地上杀一只年幼的骆驼。

    来年春草无际,看不出埋踩的痕迹,想要祭奠,就把幼驼之母牵来,母骆驼踯躅悲鸣之处,就是葬骨所在。

    花迄王看着殉葬的幼驮无声流出的泪水,暗想如果乌日王没有按照昆漠的建议接受求和,现在埋在土下的,就会是自己。

    从什么时候开始,争霸草原的浑朔双雄,变成了被昆漠随意挪动的棋子

    寒风呜鸣。

    太史琦率安北军加速南奔,一夜未停,一口气赶到俱伦泊西南的乌素河畔。

    冻成白练的冰河蜿蜒于前,流水结的冰不厚,太史琦吩咐士兵查看冰面状况和对岸的地势,寻找安全处引军过河。

    大军小心翼翼行至一半,几块飞石从天而降,把河心砸出若干窟窿,冰面咔咔开裂,全队皆慌。

    太史琦向远处一看,对岸几个身裹兽皮的百丽少年探头大笑“娑陵王猜得真准,汉人都是毫无信义的懦夫,朋友有难,拔脚就逃!”

    太史琦能听懂百丽语,他身为贺兰王,被乳臭小儿嘲笑,气得面孔发紫,令士兵放箭驱赶。

    更多少年从山坡后冒出来,他们手持铁矛,腰系环首铁刀,背上背着木弓、桦皮弓囊和铁骨箭镞,虽是都是半大孩子,可投矛射箭十分有力,战姿刚猛,不逊于成年男子,百丽族妇孺皆兵,绝非虚谈。

    安北军一半在冰上,脚下虚薄不稳,连溜带滑,反击不得力,竟被这群毛头少年打得一团狼狈。

    等太史琦终于领军登上对岸的时候,轻快敏捷的少年们已经钻地鼠一般躲藏无踪,几路追赶的安北军被引到布满陷阱的地方失足跌坠,太史琦收回人马,不想再在这些小儿身上浪费功夫。

    可事与愿违,接下来的几天里,这支机灵迅速、颇具战术的少年百丽军阴魂不散,时不时冒出来滋扰进攻,一追击又隐匿不见。

    安北军不堪其扰,又累又烦。

    娑陵王反戈,花迄勒灭掉乌日勒之后矛头南指,安北军三面是敌,草原境况险恶,多留一刻就多一分不测,太史琦只能命令士兵忍饥耐劳的行进。

    这日太史琦困得在马上打盹,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报告敌军来袭。

    他以为又是那群百丽小儿,疲乏不应,直到身下战马高嘶,才骤然惊醒。

    这次来的不是毛头少年,而是一支十分精锐的花迄勒劲旅,他们算准了时机,在安北军困乏难继的时候,从西北方截杀而至。

    更令太史琦惊讶的是,这支劲军的首领虽然是花迄勒大将的装束,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汉人。

    他仔细一看,认出来将,举起马鞭指着那人的脸,“熊函!你这败将叛贼,竟然做了花迄勒的走狗!”

    熊函在蒲津关战败后,投奔浑朔,一直不得信任,未受重用,混来混去,只在花迄勒做了个百夫长,这次居然被娑陵王任命为大将。

    昆漠自有他的道理,花迄勒和百丽联合南下攻盛,一为掳掠,一为还击,都不会打长久之战,而熊函做梦都想重掌河东,势必会抓住这个翻身的机会,象钉子一样刺进大盛的东北边界,与张鼎臣殊死相争。

    熊函嘿嘿一笑,“太史老儿,原来你还没忘了我,我听说你被李烮参了一本,差点丢了王爵,好在废物皇帝怜你老迈,削俸留爵,给你留了半张老脸,不过你的好运到头了,这次你不但王爵不保,连你的这张老脸能不能回到大盛地界,都难说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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