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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所以当他清醒的时候,奉怜香惜玉为圭臬。雅士不打女人,女奴也不行。

    自己好不容易住得长安的华屋、领得天子的亲军,妻子与母亲成了郡夫人,小姨子是王府孺人,这样体面的团体中的阿郎,怎好有边军营帐中或者长安市井中那些粗蛮不开化的行径。

    另一方面,皇甫珩也真心地将这胡坊中的别宅,当作自己认真经营的修养乐土。既然是片乐土,就要有个风调雨顺的样子,气氛宁谧和悦,顶关键。

    莫又变成了那些充盈着兽性和戾气的风声场所。

    塔娜看起来好像算个称职的别宅妇。她远远地躲在长安城西边这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中,每天将巴掌大小的小院和两间灰瓦小屋洒扫得干净无尘,以备那位将军随时莅临。

    在一座“别宅”的初创时期,隐秘胜过排场,她没有任何仆婢。

    “塔娜,默沙龙已将坊中里正打点过了,平日里不会有恶少年来滋扰。开了春,驼队又来街西时,你去买个小仆,每日便不用亲自干活。”

    “将军,塔娜本来就是奴身,不必再用仆人。”

    皇甫珩走过去,捏起她的下巴“你还是有怨气不乐意住在这里”

    塔娜缩着肩膀,不语。

    皇甫珩笑道“慢慢来,现下我家大娘子怀着身子,我阿母人有些古板,若叫她们见我将你带回长兴坊,只怕家中要不太平。待我镇边回军,自会帮你脱了奴籍,届时才好与我大娘子商量。”

    皇甫珩温言细语,甚至还带了些哄人的意味。他想,长安城多少落魄低贱的胡姬,有哪个能像你塔娜这般,在敞亮的民宅中,教一位三品朝臣搂着安抚呢。

    这得是多大的造化哪。想来你也会惜之如命,不敢有什么不智之举。

    皇甫大夫此时定然已忘了,建中四年的深秋,他在长安胡肆中对于逼迫阿眉做别宅妇的延康坊卢坊正,有过怎样的鄙夷。

    曾是斩龙少年,终有一日亦会长出恶龙之角。

    而胡姬塔娜的心中,对于这位确有些风姿的年轻将军的自以为是,已不再嘲讽。她也在想,倘使时光倒退几年,在她刚从西域到长安时,便遇到这样的命运安排,或许真的会受宠若惊。

    但现在,当她看过了一些人,经历过了一些事后,她已经能分辨,伴侣与玩物的区别。

    不过,她倒也并没有对这间院落真的有多少厌恶。哪里都一样,又何必挣脱出去。

    只要这位将军,不再打她,便好。

    武将挥舞着马鞭打起人来,实在,太疼了。

    ……

    礼部南院的东墙下,围篱外头,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看榜的考生。

    进士榜,每年只取三十人左右,仅为明经科的十分之一。进士科的考试科目多,能从诗赋到策论较为全面地体现考生水平,又如此百里挑一地取士,故而成为春闱中最重要的一科。

    有唐一代,文臣衣朱紫者,若不由进士科出,终不为美。考取进士,成为士子们眼中人臣之路毋庸置疑的最佳起点。进士及第者,尚未许官,便被人们奉为“白衣公卿”。

    皇甫家的婢女桃叶,扶着腰身已经有些显怀的女主人,站在离人群稍远些的地方。

    人头涌动,若昭举目四望,也没找到郑注与韩愈。

    但她今日来,也不单为急着听到小韩郎君的好消息。更多地,是来感受放榜的情景。

    她想起在潞州时,父亲宋庭芬于幕府事务之外,一心训子读书,这里的“子”,并不只是次子宋若清。对于长女若昭,宋庭芬似乎因为她的悟性,倾注了更多的心血。然而若昭清楚地记得,及笄之礼后,阿父带着无奈的口吻叹道,可惜你这辈子,并无机会坐到礼部贡院或者吏部都堂中。

    礼部贡院,是进士科赴考之处,吏部都堂,则取的是明经科。无论哪场春闱之试,都不可能对一个女子敞开大门。

    绝无可能!

    一阵哄闹打断了若昭的思绪。

    只见一名襕袍郎君从榜前挤作一团的人堆里返身出来,向在外头等候自己的书童喜极而呼“中了,中了,我名字在榜上!”

    书童咧嘴合掌“贺喜郎君!吾等快回邸舍,等着泥金喜信!”

    所谓“泥金喜信”,乃礼部文员,将及第考生的名字写在泥金红纸上,一一送到长安考生的宅中,或者外乡考生所暂住的邸舍中。

    不料这对笑逐颜开的主仆还未走得几步,便被一伙四五个市井游民模样的人拦住,其中一个挤眉弄眼道“郎君高中,可要请吾等进士团”

    原来进士们及第后,除了去当年主持考试的礼部侍郎府上拜见,还有曲江宴饮、雁塔题名、探花打球、引觞高会等各种庆贺,主动贴上来、缠着进士们要为他们张罗这些事宜的长安游民,便是坊间俗称的“进士团”。

    那中了进士的外乡郎君,还未反应过来,一旁忽又挤过来两位红绡罗衫、举止轻佻的妇人,一人执了那考生的一条胳膊,娇俏盈盈道“郎君莫被他们诓了去,吾等亦可为郎君置办筵席,还能请到能吟诗作赋的陪宴娘子。”

    被抢了买卖的游民闻言,讥讽道“什么陪宴娘子,不就是平康坊的娼妇!”

    妇人却反唇相讥“平康坊何等地界,便是寒酸的北曲,随便拉个妓子出来,也能和进士郎君们对上几句诗,你们会么”

    两边一时骂骂咧咧,间有看热闹的围了过来,越发混乱。

    若昭皱眉,唯恐人越围越多出不去,忙拉了正伸着脖子看戏的桃叶,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将将返身,却险些与一个人撞个满怀。

    “韦金吾”

    韦皋未着金吾卫的甲袍,只一身靛蓝卷草纹的圆领常服,打扮浑无惹目之处,但打眼瞧去,仍是有股兵戈之气,与这礼部南院的文士氛围,很是格格不入。

    不及若昭寒暄,韦皋主动道“皇甫夫人也未见到小韩郎君”

    若昭摇头。

    韦皋叹口气,面有怅然之色,直言道“昨日我才知道,他的策论,怕是惹了麻烦。”

    。




第一百九十九章 落第缘由
    此前韦皋已告诉过若昭,为韩愈投卷至礼部李揆处。然而腊月未至时,李尚书终因年迈遇疾,溘然长逝。今岁知贡举的,是礼部侍郎薛播。

    薛播亦是进士出身,任过中书舍人。当初韦皋在御史台供职时,同一道宫门进进出出的,与薛播亦有几分交情。韦皋帮人帮到底,正月初还拜访过薛侍郎府上,再次提到了韩愈。

    韩愈的兄长韩会在世时,任过起居舍人,薛播了解韩愈的身世渊源后,一口答应韦皋,在分寸得当的范围内,为韩愈通榜。

    这些周折,郑注来皇甫府上为若昭开安胎的方子时,陆续说与给她听过。

    因而,若昭想来,只要韩愈在素来不擅长的诗赋那场能顺利过关,问策的场次,应能取得佳绩。毕竟这位才十六七岁的少年,写出的文章,不论辞章的华彩,其载道之力和严深之风,已未必逊得陆学士几分了。

    此刻,若昭见韦皋寥寥数语后,目光已然投向榜前乱哄哄的人里,显是急着要寻到韩愈。

    若昭心慧,觉察到韦皋所表现出的,似乎不仅仅是为小友落第而遗憾,而是流露出一丝紧张。

    但韦皋毕竟是京城的金吾卫大将军,纵然未着甲袍,气势不会堕了几分,于人群中也分外醒目些,不太好挤到榜下寻人。

    恰在此际,眼尖的婢子桃叶拉了拉女主人的衣袖“夫人,奴婢看到小韩郎君了!”

    韦皋闻言,顺着桃叶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见韩愈低着头从人群里钻出来。

    韦皋松了口气。这小韩郎君,还是自由身。

    ……

    隔着两个坊,依然能听到皇城根下不绝于耳的敲锣声、喧哗声、贺喜恭维的笑声。

    崇仁坊的西北角,酒肆二楼的雅间之中,韦皋和若昭,瞧着垂头丧气的韩愈。

    韦皋首先打破僵冷的气氛,压低了嗓子道“问策劝课农桑,你去说僧尼之事,已然离题远矣,偏偏你还将京畿的寺院,不分大小,一一针砭,用辞又那般不给天子和朝廷留情面。你以为你是谁是当年的魏徵魏国公你夏末即到了长安,莫非不清楚,銮驾回京后,圣主与韦贤妃已经幸过好几座京中大寺。”

    韩愈方才在礼部南院知晓自己落榜,正无比失望间,忽被韦、宋二人寻得,不由分说地就拉出皇城,来到这个清净的酒肆中。

    现下他听韦皋道出原委,恍然大悟之际,一股认死理的少年意气噌地拱了上来。

    “韦金吾,进士一科正因为要试问策文章,才历来教天下读书人颇为景仰,视为圣主广开言路之举。放眼如今京畿数道,僧尼及杂人重役等不归农桑者,不可胜数。寺院又侵夺田地,更是雪上加霜。若任此状继续泛滥,那些真真假假的僧尼,待衣而食、待蚕而衣,教黎庶良民们,怎么还能心甘情愿地接受朝廷劝课农桑之策就算他们接受了,又哪里有足够的土地就算有土地可耕种,朝廷却在另一头免除僧尼的赋税,那势必在这一头加重了田桑者的赋税,岂非又要逼人做去做逃户”

    韩愈气势如虹,侃侃而谈,说得韦皋哑口无言,却说得若昭心中暗暗赞许。

    她大致听明白了,也大致猜想到,在问策一试中直言的韩愈,挥洒成就的这篇文章,过于犀利。经历了叛乱与流亡的天子,在礼佛的态度上,与刚刚登基时,已大不一样,何况京城内外的大寺大庙,因各种特权诱人,本就吸引朱紫权贵们与其勾连。每年科举中,登榜进士的诗赋与策论,都会立即流传开来,写下如此文字的小韩郎君,还怎么可能进士及第呢。

    可是,才十七岁的韩愈,说得难道不是振聋发聩之语吗若昭想到数月前自咸阳回长安的途中,看到饥民逃荒、沿途倒毙甚至自相残杀的修罗地狱般的场景,从心底觉得,韩愈所言,强过太多徒有精丽辞藻、实则空洞无物的应制文章。

    若昭忍不住脱口而出“写得不错,晋、宋、齐、梁以来,天下民生凋敝,未必也不是因为大兴佛事、僧尼伪滥之故。”

    韦皋微微侧头,捕捉到了若昭眼中的慨然和惊喜之色,也知她欣赏韩愈虽年少却敢仗义执言,但京中官场的险恶,又岂是小小读书郎和纤弱的妇人能真正省得。

    韦皋仍是面无愠意,但口吻中的严厉越发鲜明了些。

    “退之,知贡举的,虽然是礼部,但判卷时,必会有吏部明公以及内学士在场。此前薛礼侍已然有为你通榜之举,算来是你半个座主,恐怕宰相们也已知悉。然而你这样大发一通宏论,有没有想过,会给薛礼侍带来多少麻烦礼部侍郎知贡举,往往一任三年,薛礼侍本是能慧眼识贤才之人,但倘若此次被人抓了把柄,不再知贡举,有多可惜。少年郎自负持志磊落固然不错,你还不到弱冠之年、初次应考下了第,也不算大事,可是,我韦皋在此仍要说一句,一介文士,若真的要做社稷之栋梁,还是要懂得收敛和迂回。”

    韩愈垂着眼皮,不再作声。

    但他心中实在太沮丧了。

    并非埋怨韦皋,他也知道,韦金吾自己是因门荫入仕,却对一个赴考进士的楞头小子帮衬至此,已是疏为难得。

    韩愈失望的,是他终于亲身经历的科场,更准确地说,是科场背后的朝廷。

    他本以为,帝国好不容易平息了一场大叛乱,天子又表现出励精图治的风范,那么,“嗣贞观之功,宏开元之理”的局面,想必也是可期的吧。而“为君推诚、为臣尽忠”,难道不是这个局面最好的注释吗

    圣主,怎会纵容考官和考生因言获罪之事发生呢!

    但事实打了小韩郎君的脸。

    日光之下,终无新事。

    畅所欲言,而不是道路以目,原来在哪朝哪代,都是圣主一时兴起的口号而已。当真你就输了。

    韩愈重重地叹了口气,向韦皋和宋若昭拱手道“愈少年莽撞,辜负了两位的奔走引荐,愈此番落第事小,只愿莫连累了薛礼侍。”

    韦皋见这小郎君面容凝重却言语真诚的模样,感慨他虽性子耿直,心地毕竟善良,遂稍稍缓和了口气,安慰道“陆学士今岁已转为中书舍人,故而判卷之时,学士院来观瞻的,是韦执谊韦学士。我与韦学士略有交谊,会请他斟酌。”

    言罢,稍加思虑,又向韩愈问道“接下来,退之有何打算”

    韩愈面上窘意浮现。他相信郑注不会赶他走,然而堂堂青壮儿郎,继续白吃白住,实在抱羞。

    若昭心领神会,帮他解困,对韦皋道“韦金吾,你可识得同僚中有小郎君正值幼学之年的或可聘退之为家师,教他们读经史,退之也可用师资酬劳,继续留在长安,准备明年的春闱。”

    若昭最后那几句,说得实在有些勉强。韩愈这不知深浅地著文,明年、后年,薛礼侍哪还敢取他及第。

    但韦宋二人也知,这小韩郎君是个一心要以进士科进入文宦仕途的,虽初次赴考就险些惹下祸事,哪里会甘心就此蛰伏。

    韦皋更早知晓放榜结果,以及期间的隐患,他也有能力比若昭谋划得更周到些。

    “皇甫夫人所言,恰是韦某所想。但长安的达官贵人,哪家不是盯着每年科举中的风闻甚至秘辛,只怕退之谋职不易。韦某驻守奉天时,与浑公瑊有了几分同袍血战的交情,而浑公又和河东马燧私交不错,如今还一同在打李怀光。浑公家在长安,但马郡王的几个小郎君都住在北都太原,不如,我引荐退之北去太原马郡王府上,教习他的小郎君毕竟退之的阿兄曾是起居舍人,这般家学,马郡王想来也是看中的。”

    韩愈闻言,仿佛暗夜里迷迷瞪瞪的人,忽然看到一片灯火,立时回过了神、提起了志。

    若昭也觉此议甚佳,一时觉得松了口气,向韦皋露出倾佩的笑容。

    韦皋蓦地一喜,旋即哂然,躲开了若昭的目光,几乎同时,吩咐立在一边的婢子桃叶道“去唤店家小二上来。”

    又向韩愈道“退之,科场是科场,宦场是宦场,但文章是文章。韦某也曾自命书生,好歹能识得哪些文章有雄浑仁义之气,哪些不过是吟风颂月的绣花枕头。今日我做东,庆贺你赋得贞元元年长安的第一篇好文章。”

    韩愈得此鼓舞,感动不已,忙起身,向韦皋深深一揖。

    正在下楼的婢女桃叶,听着身后这一番言语往来,心中不免咕哝这位韦将军,看来确实也是个神采飞扬的大人物,难怪夫人喜欢他,上回在这酒肆中,夫人就与他相谈甚欢。

    桃叶自是将自己看作若昭的亲信,但皇甫家太太平平的,更是她所期待的。毕竟一介奴仆,命运都是系于主家。

    这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从内心希望,夫人顶好不要再和这位韦将军往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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