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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那倒不曾,”王叔文道,“但仆听说了另一个动向。西川进奏院刚刚告了萧鼎的状,萧鼎就死了,而蜀地,先头崔宁的余部势力,张延赏始终压不服。圣上或许有意让张延赏提前做个回翔宰相,进京养老。”

    李诵一听,也觉得是个大消息,喃喃道“蜀地之富庶,不输江淮,把张延赏弄回长安,圣主准备让谁去镇蜀”

    “韦金吾。”

    “韦皋”李诵大为诧异。

    西京贼事方除,天子因为疑惧功臣的性子,打着镇守边关、防御吐蕃的名头,将李晟外放去了凤翔泾原。

    放眼朝堂上下,韦皋是真正经历过奉天之难和梁州护驾的考验的少壮将领,令其掌管京城治安与禁宫南衙的卫戍,本是金吾卫与神策军制衡的好法子,且他刚刚被升了大将军,怎地忽然又要去了帝国棋盘的西南方。

    “谁出的主意”李诵方才的自得之情渐渐平复,从庆功的快意中清醒过来,就像一位打完这个山头、又发现那个山头更布有疑兵的将帅一般,不敢掉以轻心。

    王叔文伸出手,走了一步棋,若有所思道“韦执谊在学士院视草,毕竟地位还不如陆贽,他只清楚圣主的诏令内容,不太清楚所出的渊源。但据仆所推测,要弄走韦皋的,或许是普王李谊。”

    “哦但当初在梁州,韦皋明明在御前坑过普王。你我都清楚,多少御前的秘密,最终都会公开化,我那一肚子鬼主意的好弟弟,会不知道建中初年李晟狠狠打过蕃子后,蜀地这些年寇患不烈,田事兴盛,粮帛充裕,镇蜀可是个肥差,李谊为何要送韦皋这个大礼”

    王叔文道“殿下,这恰恰是仆忧恐之事。韦金吾与李公泌交好,而那原本也算得与李公有世交的皇甫珩,如今却与普王有了裙带之连,韦金吾走而皇甫大夫留,或许就是普王的第一步。”

    李诵冷笑道“唔,所以呢,他莫非,要带着皇甫珩那几千胡儿兵,直入禁中,将我少阳院围了,砍杀一通”

    王叔文沉默了。

    他盯着棋盘。

    很多时候,敌手要吃的,哪里仅仅是眼前的几个子儿啊。

    ……

    半个月后,大唐帝国又改年号了。

    大约就像那些命途不顺、便求诸方外术士算卦改名的平头百姓一样,帝国的年号,从兴元改成了贞元,听着果然又玄奥了三分似的。

    贞元元年,正月十五日。

    都说“天下富都,扬一益二”,成都府的上元节,当真不输西京长安。

    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

    季冬时节,仍是枝繁树苍的锦官城中,张灯结彩,市集兴盛。士子书吏也好,贩夫走卒也好,游弋期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然而,西川军府中却一片凝重压抑的气氛。

    几日前,仆人们辛辛苦苦在廊前檐下挂起的灯笼,有几个顶大顶漂亮的,竟叫张延赏张节度几把就扯了下来,扔在地上踩扁踩烂,狠狠出了一通怒气。

    奴仆们从未见过这位一贯以文儒雅臣自居的主人,原来也会暴戾至此。

    夫人苗氏面容淡静,在堂上坐着,见丈夫不再和几个灯笼过不去了,才缓缓站起来,来到廊下,扶住张延赏的臂膀,柔声道“进屋歇歇。”

    张延赏并不移步,而是侧过头,不甘心地问苗氏“夫人,我此番有何错处那延光都已经坐事被幽禁了,圣上为何对我明升暗贬”

    苗氏道“郎君莫这般焦躁。偌大宦场之中,本就暗箭多过明枪。弹劾萧鼎、告发大长公主,这是一件大事,夫君既然卷入了大事中,无论对错,都是在明处,都是可以被拿来大做文章的。这也是为何,妾此前埋怨你,怎地不与城武商量后,再出手。”

    张延赏越发恼火“夫人可知韦平打探来的任免制诰来接任西川节度使之位的,恰恰是你我的那好女婿,韦皋!”

    苗氏皱眉道“那又如何难道还是城武去御前说三道四,向圣主要了这镇蜀的职责”

    张延赏目中狠戾不减“咱们这好女婿,向来手段不俗,况且,况且萧鼎死后,我曾让韦平去说服他,让他奏报李升借私侍延光的身份、为太子罗织党羽。他竟不愿,哼,说不得,老夫这剑南福地,还真是叫他看中了。”

    苗氏闻言,简直气结“夫君!你怎会出此下策!你让城武去说的话、去做的事,历来都是要掀起朝堂巨变的!”

    张延赏却不服“怎会是下策萧鼎既死,我就是与大长公主撕破了脸,不将她斗倒,岂非后患无穷况且郭晞还是太子宾客呐,他也找了御史告发延光,我让韦皋帮衬着添一把柴,有哪里对不起太子的他帮,就不是下策。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张延赏一脚又将已经面目全非的灯笼踢得远远的,补充道“定是延光在外朝的党羽,去给圣上出的主意。什么回翔宰相,圣上若真给我相位,怎地只拜我为左仆射这样的虚衔仆射,仆射,听着都晦气,叫人想到那枉死的崔仆射。”

    一说到崔宁,张延赏好像更找到了女婿的原罪。

    “崔宁!崔宁死在奉天,韦皋难道没有添一把柴和我装什么清高君子。老夫一旦进京,就要向圣上建言,彻查此事。”

    苗氏大惊,扳住丈夫的双肩“夫君可是失心疯了!崔仆射伏诛,以你的眼力,莫非看不懂那是圣上的意思。妾求你,看在元理刚刚拜了殿中侍御史,此番你就算回京赋闲养老,也心平气和地应承了,做几日逍遥相公再说。吾儿元理,若成大器,他将来登临相位,也是给张家光耀门楣的啊。”

    苗氏口中的“元理”,乃她与张延赏的长子张弘靖,字元理,尚未到而立之年,正是准备宦海杨帆的岁数。张弘靖不如姊夫韦皋文武兼备,但身为纯粹的文臣,官声也还不错,祖父、父亲、姊夫又都是衣紫大员,未来的仕途很可高看。

    苗氏攻心有术,深知面对胸怀稍欠宽达、又在气头上的丈夫,切不可再搬出些说教之辞,直接搬出他们夫妇寄予厚望的儿子来,最管用。

    果然,张延赏看起来怒意略收,一张老脸渐渐由霜色密布,变得平静了些许。

    他随着夫人进了后院的花厅。厅中三副案席,已置备好丰盛的家宴。幼子张谂,见父亲终于进来,忙起身行晚辈之礼。

    苗氏道“今日佳节之夜,吾等好好吃个团圆饭,夫君莫再思虑公务了,可好”

    张延赏讪讪地“唔”了一声。

    入席后,忽见案上有一叠独特的饼食,形如松塔,却绕着层层金灿灿的面线,煞是惹人垂涎。

    苗氏见丈夫好奇,笑道“这是今日段别驾的夫人着仆妇送来的,说是专为元夕准备的美馔,乃其家中世婢的好手艺,叫做金线油塔。”

    “段别驾眉州别驾段谔他大娘子,可是照拂着一个叫薛涛的官家遗孤”

    苗氏道“正是。段夫人当真宅心仁厚,看那小薛娘子可怜见的,还让自己的小郎君段文昌,认了她做义姊。薛氏,我也见过几回,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娘子,不瞒夫君,我还想过,那般人才,要不让谂儿收了,先做个妾氏。”

    一旁的张谂被母亲说得面色一红,只放了筷箸不语。

    张延赏看着小儿子老实羞赧的模样,心中却是冷笑。

    他想起韦平曾透露,那小薛氏在奉天城在奉义军中呆过。韦皋那没良心的东西,沾过的女子,也配进我张家的门

    继而,张延赏又心念一动。

    此前他曾让韦平去探探韦皋的意思,对这小薛氏是否还有旧情,若有,自己便好好地撮合一番,打消韦皋的顾虑,助他续个弦,毕竟娶个这样没有家事可依的孤女做继室,他不还是得仰仗着自己这位前任岳父

    但现在看来,女婿的翅膀早就硬了,不听自己的差遣了。

    张延赏无论如何要出这一口气。

    女婿不是马上就要接替自己,成为镇蜀大吏了吗那就让这小薛氏,干脆入了幕府,迎接他吧。

    。




第一百九十六章 命妇之利
    帝国的“外命妇”,包括王的妻、母,和臣的妻、母。

    “王”指亲王、嗣王、郡王。“臣”指四品以上文武职官及部分勋官。

    每年的元日、冬至、立夏、立秋、立冬,外命妇们都要进宫朝见太后或者皇后。

    今岁伊始,仿佛为了淡化宗室丑闻带来的阴影,本应在元日举行的外命妇礼会,到上元节白天才补上。

    一大早,大明宫昭庆门外,百余位外命妇着青色翟衣、蔽膝革带、青袜舄履,恭恭敬敬地等着进入命妇院,去参拜现下主理六宫的韦贤妃。

    打眼望去,青鸦鸦的一片,命妇们,连翟衣领口露出的纱织中单都是同一个颜色,若不是脑袋上不同根数的钗钿,当真分不清谁是谁。

    “门启,入院。”

    内侍一声唱,伴随着悉悉簌簌的服饰轻响,命妇们神情庄严地鱼贯而入。

    普王李谊没有正妃,孺人宋明宪又有以彩礼慰劳亲军、为国解忧的义举,韦贤妃特地提前交待了,宋孺人今日一并入殿参加礼会。

    明宪在昭庆门外见到珩母王氏和姐姐宋若昭后,就一直陪伴在她们身边,准确地说,是陪伴在若昭身边。

    在明宪看来,姊妹间此前的龃龉,完全可以被接踵而至的喜讯消弭。譬如,自己因献粮有功而得了圣主和韦贤妃的嘉赏,譬如,姐姐又怀孕了。

    而她在如此盛大公开的场合,表现出对姐姐的亲近,除了真实的和解之意外,还带着对于其他外命妇们的微妙的警告。

    天真而清倔的明宪,希望那些鄙夷目光的主人们,能够明白,这位数月前处于流言中心、因而深居简出的皇甫夫人,她不仅是神策军勋臣的大娘子,还是眼下最受天子宠爱的普王的姨姊。不论你们私底下对这位夫人抱有怎样刻薄的评价,但是在大明宫中,在这至高无上的李家门口,请收敛起俗不可耐的兴趣和人云亦云的愚蠢,变得知礼一些。

    而若昭,起初处于神游之中。是婆母王氏那对于明宪有些过于热情而着相的巴结之色,将若昭拉回到现实中来。

    她看着明宪容光焕发的面庞,从内心承认,这是一种幸福的样貌。

    妹妹因为在幸福中,所以变得更加明丽、昂扬、神采奕奕和勇敢无畏。同时,在她的眼底深处,若昭看到了似曾相识的温柔甜蜜,那是奉天围城时,她在连铜镜都没有的日子里,于陶盆水面中见过的自己的眼神。

    在妹妹明宪火热真挚的面貌映照下,若昭对于当下的茫然和对于未来的隐忧,一时忘了几分。

    见儿媳如堕梦境的呆滞面色有所改善,珩母王氏心中轻轻哼了一声。

    入冬以后,王氏处于一种自封的人生巅峰状态。她觉得自己这样一个明明是好出身的京都官家金闺,被无常又无情的命运之手推到边关,将贫困、战乱、守寡等各式各样的苦都吃了一遍,终于苦尽甘来,靠着如此争气的儿子,回到长安,住上了长兴坊的列戟大宅,还与一位亲王攀上了亲戚。

    她越意兴勃勃,就越觉得儿媳不够配合这样喜庆的日子。

    成功是需要围观的,围观是要伴着喝彩的。

    若昭并未勤快地赞美婆母为这个家深谋远虑的智慧之举,多少令王氏有些不悦。

    同时,王氏还敏锐地察觉到,皇甫珩虽然借着战事未开、夫人又有孕的理由,常从咸阳过中渭桥回到长安宅中,但他夫妇二人之间,似乎弥漫着一种别扭的疏离感。

    王氏也是女子,也做过妻子,她明白一位妻子对于夫君的依恋,应该以怎样的细节表现出来,但儿媳身上,起码这一阵子,竟看不到几分对于丈夫的依恋之情。

    今日晨间,王氏听到皇甫珩在送妻子走出宅子时,温言叮嘱了几句,既入宫,毋忘瞧瞧太子妃可还好。

    王氏不由赞叹,儿子越发稳重心细了。曾经风头无两的皇姑延光,刚刚加封郜国大长公主每几日,就传出了坐事被幽禁的消息。儿子今日却主动提到了太子妃萧氏,定是因为这萧氏在奉天和梁州的流亡岁月里,待若昭不薄。

    这样有情有义的男子,哪里找去,偏偏若昭只是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仍是面容淡然,连个有些热乎气儿的感激的笑脸,也不知道给丈夫。

    总算此刻见到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妹子,儿媳好像将丢了的魂儿又捡回几分一般,王氏自然心生讥诮。

    若无我出主意,使气力,加了好几回鞭子,你这妹子如何能有今日的好造化只怕未入冬就被你赶回潞州去了。

    众人进了命妇院后,便是冗长的各种礼仪。约有半个时辰,钟磬齐鸣,称觞祷祝,方得礼毕。

    韦贤妃一脸雍容的喜乐之气,说了些国阜民丰、四方安定的吉祥话,便命内侍们向各位外命妇分发束帛和口脂。

    口脂,乃用动物油脂加以色料、香料做成,不独为女子点唇增美,无色的口脂,男子也可涂来防止口唇冻裂。原本,每到腊月初八日,天子都会赏赐口脂,中官们便会依着天子的敕令一阵忙碌,将口脂送到内外朝官员、侍卫将领、嫔妃世妇手中。

    刚刚过去的兴元元年的腊月,京畿粮荒加上宗室丑闻,德宗似乎将赏赐口脂这件原本彰显圣恩的事忘了,韦贤妃便干脆在今日补赐口脂,免得叫朝官们闲议,显得这大唐的气数当真衰微似的。

    领了束帛口脂,再用完会席,礼会终于结束,外命妇人人松了口气,又陆续往宫墙外退走。

    若昭心中惦念明宪,但平日里实在不愿去普王府上探访,今天遇着这般机会,还想拉着妹妹问几句。不料明宪却与王、宋婆媳二人简短地告别,转身向韦贤妃和太子妃萧氏走去。

    “宋孺人,可有事说与本宫听”

    韦贤妃此前听闻普王李谊在御前说过这位新晋孺人的贤德,今日见她,虽是青春少艾的年纪,却眉目低顺,比那日中秋夜宴上所见,又更多了一份端静之气。韦贤妃还在当良娣时,就是出了名的宽厚好相与,今日更不会因为这宋孺人出身寒微,便予以冷慢,口吻中满是和善慈蔼。

    明宪虽恭敬,却也不故作欲言又止的矫造样儿,而是向韦贤妃直言道“妾蒲柳之姿,幸得普王殿下青眼,说来也是含凉殿中秋宴上,延光公主所牵出的因诗结缘。妾今日领得这般好的御赐口脂,亦想到,天寒地冻的,是否也要为延光公主送去一份。”

    她此言甫出,一旁的太子妃萧氏面色陡地一僵。

    明宪浑无怯懦,反倒转向萧妃,坦然道“太子妃恕罪,妾并无他意。今日是上元佳节,明月圆缺,恰如人间之起伏,延光公主身在深宫,想必也是望着有宗亲前往探望。妾乃普王的孺人,除了确有报恩之心外,斗胆觉得,身份也还妥当。”

    韦贤妃性子柔淑,但心性何其明敏,她自然听得出这小小孺人的言下之意。

    萧氏和宋氏,虽一个是太子妃,一个只是亲王孺人,但按照伦常来讲,都算是韦贤妃的儿媳。韦贤妃倒觉得,不论太子与普王之间关系如何微妙,今日准了宋孺人去给延光公主送口脂,顺便帮不便出面的萧氏带去一份女儿对母亲的挂念,还真说不出错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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