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韦平道“郭公若要进奏,也不过就是以太子宾客之职,弹劾太子詹事李升私侍延光,有伤风化而已。我大唐立国以来,有几个公主是贞妇,只怕养上十七八个面首,圣主也当不晓得。万一这次也是如此,延光得以全身而退,张节度岂非会有大麻烦。”
韦皋忍着怒意道“所以,岳父便要我也去启奏圣主,说延光借着与李升的关系,在京中为太子罗织党羽”
韦平诚意满满地点头道“君是左金吾卫,街东整个万年县,哪个坊哪个宅子,逃得出你属下的眼睛去长安城西富东贵,万年县坊坊皆权贵,你只消说,何人何时何地跟着李詹事去了胜业坊大长公主府中,接下来的事,自有圣主定夺即可。”
韦皋面无表情,却已暗暗将韦平骂了好几遍。
这个蠢货!
郭晞是何等老辣之人,身为太子宾客却去告发太子詹事与太子岳母秽乱,定是为太子考虑过退路,说不得还是太子辗转授意其为之,意在打压一番这专横跋扈的岳母。
但是,罗织党羽,和私德秽乱,是多么天差地别的罪行!
一年来,从泾师兵变到朔方军叛唐,再到关中饥荒、淮南粮船滞运,帝国险些在千疮百孔中崩塌。如今朝野刚刚缓了一口气,内廷又要被搅动风雨,甚至会威胁到太子之位,韦皋自忖,就算未与李泌有交谊,他也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参与其中。
“韦平,我韦皋能杀人,但我不是个小人,不管那太子詹事李升如何私德有亏,既然我未曾发现他有罗织党羽之行,便绝不能诬告。”
韦平脱口而出道“在奉天城,君又为何诬告崔宁”
此言一出,韦平还来不及后悔,一双手掌,已直奔他胸口而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
韦皋鹰目灼灼喷火,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给韦平“为圣主杀崔宁,我不会问对错。你听明白了吗”
韦平乍惊之后,见堂弟眼中只有怒意没有杀意,心稍定了些,作了惶然的模样道“愚兄说了蠢话,韦金吾莫怒,松手,松手,你我都是自家兄弟。”
韦皋又盯着韦平看了片刻,终于放开了他。
韦平还想作最后的努力“城武,张节度为了你的前程,出了多少气力、花了多少资财……”
“岳父之恩,韦某定在正途相报,你走吧。”
韦皋决然道。
他不希望,后世的史书上,会有机会再记录一条他此生的污点。
。
第一百九十四章 秽乱事发(前面提早误发过这章
(这是十几章此前发错的一章,在182章以后发错了一章,现在矫正,放到193章后发。)
眼看新年又至,大明宫西少阳院内,太子妃萧氏正在听家令寺食官署的食官令,禀报出席前后少阳院的饮膳之事。
突然,内侍来禀,出事了。
“昨日夜里,九仙门外驻扎的右龙武军中,忽然有百来精锐往南出了兴安门,一队去了胜业坊延光公主府,将府邸围了起来。另一队去了太子詹事李升府上,直接把李詹事押去了御史台的院子里。”
萧妃闻言,脸色陡变。
右龙武军,和右羽林军一样,是驻扎在大明宫西北九仙门外的禁军。虽然本朝本代,龙武、羽林二军已经远不如神策军威风,但作为北衙军队,他们与南衙金吾卫的地位区别仍是显而易见的。
围住母亲府邸的,不是掌管京城安防的金吾卫军,而是天子的北衙亲军,关押李升的也不是大理寺狱,而是御史台的内狱。
萧妃的心,被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
她腾地起身,直往牛奉仪的寝殿快步而去。
太子李诵,最近十分宠信牛奉仪。
这个面貌与故王良娣有五六分相似的新人,不枉她那太常寺少卿父亲的悉心栽培,一手箜篌弹得宛如仙乐。李诵原本做太子做得这般小心自律,如今却一改在西少阳院杜绝笙歌的习惯,于夜间嘱咐宫人拿毡毯将屋子围了隔音,自己则与牛奉仪坐在其中,一个弹奏,一个聆听,与开天年间宫中那对喜欢徜徉梨园的艺术夫妻,也无甚两样了。
听闻正妃驾到,牛奉仪忙忙地出殿迎接。
自从中秋夜宴上摆了宋氏姐妹一刀,牛奉仪每次见萧妃,总是惶惶。她心机颇为蜿蜒曲折,明白太子妃尤其喜欢那宋家的长姊,虽然她也纳闷,王良娣在世时明明夺了正妃的风头,导致少阳院这些年中宫无子,怎地萧妃倒对王良娣这族妹宋氏,毫无芥蒂一般。
想来还是因为,若不是宋氏救了皇孙李淳,萧妃哪里有机会在王良娣死后、将太子的长子争到自己宫中抚养。
牛奉仪按照市井之徒做小买卖的智慧,来揣摩萧妃的举动,越想就越担忧。有时在李诵面前,她也仿佛受惊小黄鹂儿一般,那柔懦可爱的模样,最是能抚慰常怀忧思的男子,太子李诵于是来得更勤了些。
此时,见到萧妃,牛奉仪又将伏低卑微的姿态做足,刚要行大礼,萧妃却已冲她敷衍地点头,直往内殿走进去。
“太子,太子还未起身。”牛奉仪追上去,怯怯道。
萧妃骤然驻足,回身看了牛奉仪一眼“现下已是辰时末,往常这个时候,太子应该已在东少阳院的弘文馆了。”
牛奉仪听着萧妃声音中并无霜寒之气,但那话里责备的意思哪里就少了去,显是怪自己贪恩无度,耽误了太子。
牛奉仪毫无踟蹰,干干脆脆地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正待开口检讨自己的罪责时,太子李诵走了出来。
“何事”李诵向妻子问道。见到一贯淡泊的萧妃,今日竟直接到奉仪的院子里来寻人,李诵努力用专注和认真来驱赶着惺忪的状态。
萧妃三言两语地将突发的急情说了,却见丈夫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迷离之色。那神色绝非来自大梦刚醒的懵懂,而是在不那么自然的惊惧之下,好像掩盖着兴奋的意味。
萧妃从未见过丈夫有过这样暧昧的表情,一时也有些发怔。
李诵却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微微失态,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歉然道“昨夜饮了几杯圣上赏赐的酒,睡得糊涂了些。今日无常朝,我现下便去浴堂殿求见圣上。”
旋即露出犹豫之相,带着征询的口吻道“抑或,还是寻个放心的内官,去御史台打听打听”
萧妃脱口而出“不可,莫令圣上以为,你另有所谋。”
李诵心中涌上感念之情。妻子在每个艰难的时刻,顾虑的都是自己的东宫之位。
他们彼此之间没有爱慕,但更没有仇恨怨怼,所以成为一对理智的伙伴,自觉地、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件他们彼此都认可的权力象征。
李诵抚慰了萧妃几句,撇了那缩着脖子立在廊下的牛奉仪,携着萧妃往少阳院正殿走回去。
太子实则也有些惴惴,需要身边这位战友一般的女子始终陪着自己,等待圣主那边的讯息。
……
太子詹事李升,在御史台的内狱中,很快就对自己私侍延光公主供认不讳。
浴堂殿暖阁里,德宗皇帝看着面前的两张纸,一张是西川进奏院呈递的张延赏弹劾蜀州别驾的奏章,一张是李升的供认状。
原本,只要没有被赶出去流亡,除夕前后,应该是天子最觉得太平喜乐的一段日子。江淮的粮帛终于运到,京畿的几个粮仓又都填满了。路上虽然有不少饿死的百姓,但大雪埋了他们,眼不见为净。没有饿死的,朝廷的义仓中可以舍出些粥食施给他们,好歹不会激起太大的民变。
浑瑊和马燧,领了军粮,养精蓄锐,等过冬后再战李怀光。而西陲边防线上,吐蕃人也没有什么动静。
大家都等着寒冬过去,等着人精神了,马强壮了,把驹子下完了,才会有蠢蠢欲动的可能。
所有的战争,最终服从的往往不是精兵强将,而是真正无法商量的——大自然。
然而德宗没舒坦几天,宗室丑闻,就如新鲜出炉的汤饼,热乎乎地端到了他跟前。
与以往不同,德宗没有知会朝臣。他叫来的,是普王李谊。
李谊对自己被首先诏见,本就胸有成竹。因了那段无法为史官所记载的前朝秘辛,凡是牵扯到延光公主的事,很明显,当今天子都不太愿意和外朝的宰相或者李泌去商议。而偏偏这次,张延赏也好,郭晞找的御史也好,弹劾察举的,首先都是延光蓄养朝廷命官、秽乱不检,这不免令天子联想到当初死在宋若昭刀下的彭州司马李万。
果然,德宗开口道“谟儿,我还记得,在奉天时,彭州司马李万事泄的夜里,你与朕说过,延光若借着她的床榻,结交有兵权之人,就万万不可等闲视之了。”
李谊道“陛下,臣当初这样说,乃因为,崔宁尚未伏诛,若蜀地一直有官员在暗中与延光公主过从甚密,帮着她将崔宁的旧兵又罗织起来,自然恐有大患。好在陛下英明,及时办了崔宁。臣倒觉得,眼下李升之事,不必过于张扬。“
他停了下来,似乎在斟酌措辞。
德宗温言道“尽可道来,不必瞻前顾后。”
李谊仿佛受到鼓舞般,诚恳直言道“臣想起,玄宗朝的权相李林甫,要陷害太子,便是抓着太子妻兄韦坚在上元夜与皇甫惟明同游之事大做文章。眼下,这李升恰是皇兄的少阳院詹事,臣只怕,万一外朝又有宵小之辈,借此构陷皇兄……”
德宗但觉胸口一股暖流。
自己这些年当真没有白疼李谊。这是个多么识大体的正派的皇家子弟,宛然有当年建宁王李倓的君子之风。
一瞬间,他越发为自己在李怀光叛唐后对于李谊的猜疑和限制,感到歉疚。
“那依谟儿之见,朕当如何处置此事”
“李升流放边疆。延光公主,毕竟辈份颇高,便幽禁于内廷罢。对外,模糊些,就说各自坐事,陛下惩戒不贷,故有此罚。”
德宗点头。
李谊瞧了一眼案几上的奏章,又道“不过,陛下,恕臣直言,此事中,有一个人,反而更值得陛下考虑如何处置。”
“谁”
“张延赏。”
。
第一百九十五章 延赏量狭
几日后,当学士院的视草学士已按照圣意完成了敕令的拟定时,德宗才把太子李诵诏去紫宸殿的后殿书房中。
天子宣布了对于延光蓄养朝官、秽乱无状的恶行的处置。
整个过程中,李诵的心抖得像要裂开,父亲严厉的声音仿佛一道道闪电,劈上了他的脑门。
但紧张,和惶恐,终究还是不一样。
此番,李诵毕竟与王叔文早有心理准备,他就仿佛一员事前已厉兵秣马的战将,临阵时,哪至于真吓得六神无主。
这位与前朝历任太子都不太一样的东宫主人,很快就揣摩到了父亲的心旨。
父亲只是狠狠地训斥了李诵任人不良,平时又疏于管理少阳院的属官,以至于出了李升这般看着风姿卓然、实则龌龊无德的“东宫尚书”。
李升这个太子詹事,是两年前由延光去向天子讨来的。老皇姑言之凿凿,自玄宗朝后,由于帝君对于太子极为严密的防范,太子詹事几乎形同一个虚衔荣职而已,不必过于犹豫人选的资历。天子当即就允了,短短半月,李升便走马上任。
彼时,李诵哪里有置喙的资格,眼下父亲倒将识人不明的锅扔到了儿子头上。
李诵明白,在只有父子二人相对的时候,父亲此言,等于用那看起来教人乍舌的一丝抵赖做法,暗示了最终的决定——放太子一马。
况且,李升只是被贬去灵盐边关,对外就说是坐事,却不说所坐何事,便是那最浅嫩的青衫朝官,只要不是将书读傻了的呆子,也看得出天子的掩饰之意。
少阳院暂时安然,他的太子之位安然。
当然,大事虽化小,小事不会化了。
延光在胜业坊的宅子,通过宗室管理机构交还给了京兆府。
而吃饱了饭的北衙军,效率果然神速,帝国堂堂的大长公主,很快就被押进了大明宫,于最西北端的凌霄门和玄武门间的夹层宫苑中,幽禁起来。
“诵儿,延光虽有辱天家门风,但毕竟是太子妃的生母,若萧妃想去探望,你不必惴惴阻拦。”
李诵忙向父亲叩首“陛下如此体恤,臣在此也替萧氏谢恩。”
李诵从紫宸殿走出来,面对已经封冻的太液池时,竟觉得白茫茫冷清肃杀的湖面,看起来分外顺眼。
延光这老货,也有今日!
失去了崔宁相佐的延光,并不像她曾经表现得那般强大。
李诵觉得,自己暂时不必去急着弄清楚,从韦执谊向李谊禀报之时起,到如今父亲决定幽禁延光,其间有多少细节,张延赏又为什么会冒出来一起参了延光一本。
日光之下总无新事,这个千疮百孔的朝廷中,宗室成员、文武勋臣、以及那些还在山腰拼命往上爬的后起之秀们,互相倾轧又互为棋子,逮着机会就斗个你死我活,斗完了又可以为了新的利益推杯换盏、俨如知己,有什么稀奇。
一直被困囿于少阳院的太子,就像那些被困囿于大理寺狱、掖庭宫以及州县监牢中的囚徒一样,在失去自由的同时,也看透了牢狱本身的无尽虚无。
是的,黑暗不是一种智慧,而是虚无。
李诵认识到自己应当突破虚无,是从被绝望中的父亲派上奉天城头督战开始的。
那是他二十余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站到弥漫着硝烟、飞溅着血肉的战场上。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仗剑奔走在雉堞间,会收获士卒们好像看到天神降临般的目光。而他开弓射敌的箭矢,也未必比当时站在身边的韦皋失却几分准头。
真切的警醒,如朔风般,猛烈袭来。
他李诵,是可以有所作为的,哪怕在看似消极谨慎的等待中,哪怕在多疑严苛的父亲一次次防备冷落中,他也可以一点点地,为自己肃清一些障碍。
并无多少实权却小胜一场的人,就像娘子并非天仙却小别胜新婚的郎君一般,激动非常。
激动的李诵,看了会儿太液池畔银装素裹的风景,往南行过崇明门,去东少阳院与王叔文碰头,共同庆祝这个好消息。
王叔文,已在东少阳院的书房中,摆好了棋局。不过叫人意外的是,王侍读脸上,却并无几分喜色。
“怎么韦执谊叫普王看出端倪来了”李诵首先想到的是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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