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然而,玄宗自己是以“临淄王”身份发动政变,先后清洗了韦后集团、太平公主集团的,他恐怕比谁都清楚,一个成年的亲王或者郡王,对于在位的天子,有多么大的威胁。开元十三年,薛王的妻弟韦宾与殿中监私议宫中是非,玄宗得知后,杖杀了韦宾。虽然身为亲王的薛王李业逃过了罪罚,但就在这一年,玄宗的诸位皇子被勒令改名、徙封,统一迁入长乐坊安国寺附近的“十王宅”居住,平时由天子信任的宦官把守,形同“看押”。
“先是十王宅,再是十六王宅和百孙院。平民百姓都道生在帝王家多么幸运,可又有几个人明白,再华丽的笼子,也是笼子。”
晨光微明中,普王李谊搂着宋明宪,喃喃道。
方才,明宪在酣睡中,是被普王急促的唤声惊醒的。她懵懂睁眼,扭头看到李谊满额大汗,大骇之际忙使劲地推他。
自梦呓中清醒过来的普王李谊,瞪着双目辨认了一会儿明宪,眼中才又恢复了那种从容中带着一丝狡黠的神情。
他坐起来后,虽仍有些疲惫虚弱的模样,却好像唯恐明宪担心似的,返身紧紧搂住她,主动与她解释噩梦的现实源头。
明宪听了,有些惶恐。
嫁入普王府已经月余,在明宪眼中,普王就像她读过的圣贤书中完美无瑕的亲王。勇敢,磊落,对于争名夺利无欲无求,却心忧圣主,主动出资抚恤天子的神策军。即便拿出的军饷中,有两千贯是原本给她宋明宪的彩礼,但明宪不仅不在乎,还很欣喜。
她本就自认绝非贪财的鄙俗女子。她爱的,是一位君子,只是这位君子恰巧是亲王罢了。这位君子是多么理解她呐,连商量都不必,便将给她的彩礼充了军饷,使得孺人宋氏的名字,从此以后便与爱国劳军联系在了一处,说不定还会名留青史。
这真是他给她的最好的彩礼!好教她那固执刻板的阿姊知晓,自己的妹子,哪里就是蠢笨到所托非人了!
可是,当明宪带着这份骄傲与荣光,正准备精神抖擞地与夫君携手并肩,做一对忠诚贤良的宗室成员时,李谊在这个黎明突然吐露的心迹,却好像,好像对那至高无上的人主,带着一丝怨恨。
明宪执起锦衾,围裹住李谊冰凉的脸颊,小心试探着安慰道“好在当今圣上,对你多么恩眷深浓,许你出阁开府,还出使藩镇,殿下莫再想着前朝往事了。”
李谊转过头,看着明宪。这秋时相遇还带着闺阁稚气的女子,成为自己的枕边人后,变得越来越温静柔慈。
无需抵赖,李谊自知相中明宪,当然是因为她姊夫手里有些兵权,虽然谁也不知道皇甫珩那泾州军汉能风光多久,那点兵也不足以立刻独当一面,但李谊相信,自己锦图上的每一朵花,都应是这样盘算来、争取来的。
然而某些瞬间,李谊也会有新奇喜悦的感受。明宪就像一块璞玉,和先前那出自五姓女的崔妃当真有天渊之别。
高贵的五姓女儿崔氏,便是连床第之欢,也……不怎么欢,而是好像例行公事,拿腔拿调,声怕折了自家高门的清贵之风一般。明宪则完全没有这样姿态造作的傲慢,她柔顺但不卑微,安静但不乏味。她甚至,也并不为自己确实起自贵族们口中的“乡闾”而烦恼,只发自纯心地,享受着初为人妇的快活。
李谊这样比较的时候,内心完全没有对那玉碎于叛军之中、为大唐宗室颜面而殉身的崔氏的愧疚。
他不会同情那些政治交换中的棋子,就像他也决不会同情当年幼弱的自己。
要么,伺机而起,要么,永沉海底。
此刻,听到明宪安慰自己莫再挂怀“前朝往事”,李谊面上释然,平静地“唔”了一声。心中却冷笑,多少前朝往事,实际都仍是眼前事。
……
用过朝食,李谊换了窄袍劲装,带上家奴,准备去终南山打猎。
“已入冬了,还有熊鹿兔雉吗”明宪好奇问道。
李谊翻身上马,笑道“我既搭弓,必箭无虚发。待你骑术再精些,就算雪再大,我也带你去山中。”
说罢清叱一声,领着属下疾驰南去。
作为秦岭山脉的一段,终南山对于中原人的意义,不仅仅是分界或者屏障。皓天嗟嗟、深谷逶迤的大山,往往能成就文人审美的高峰。更何况,大唐帝国开端未久之时,太宗皇帝李世民一首《望终南山》,便以帝王霸图的气魄,奠定了终南山被大唐文人们争相吟诵的基调。
曾几何时,终南山热闹得几乎像是将平康坊搬了进去。
贵胄避暑的别业,诗人聚友的柴院,生徒苦读的馆舍,修道讲经的寺观。一个长安的文人,若没有在终南山游历过,或者若拿不出几页以终南山为题的诗赋文章,都不好意思在雅士圈跟人打招呼。
随着帝国的盛世远去,终南山也渐渐萧条了。
今日虽雪霁初晴,因了惨淡的世情,终南山脚仍是一副人迹罕至的景象。
李谊纵马入山,踏着雪道,渐渐往密林深处的一间木屋行去。眼看屋宇在望,李谊下得马来,令余等仆从皆原地驻守,自己只带着亲信家奴王增,扣屋门而入。
“仲棠总是守时。”李谊对屋中人道。
那表字“仲棠”的中年人忙起身行礼。
“仆常在禁中,前些时日听闻,金吾卫们莫说喂马的粮草,便是自家的娘子和小郎君,也快饿得嗷嗷直叫了。那韦皋无法,只得问他岳家讨了些钱,去换了米,先将属下安抚几日再说。”
李谊嘴角泛起讥诮“平步青云的韦大将军,也有跟着本王屁股后头效仿的一天。不过也难怪,心上的人叫别个抢去,安抚麾下兵勇的本事,总不能再被皇甫大夫比下去。”
因又微微皱眉,正色道“今日先不说此人。韦执谊,前日向我禀报,西川进奏院的进奏官韦平,上奏圣主,蜀州别驾萧鼎,霸控盐额为非作歹,西川节度使张延赏要弹劾他。”
中年人道“此事少阳院尚未听说。但,下官此前已知会殿下,萧鼎,早与延光有染。”
李谊盯着他,见他说到延光时,面色和口吻,无波无澜,不由也感慨,难怪他能隐忍多年,伺机待发。
李谊于是紧接着问了一个关键问题“她的兵,确实是萧鼎帮她养的”
“自然是。不过,世道越来越艰难,私自养兵花费巨大,要不,她的手,怎会往长安东西二市伸。”
“以你之见,她有反意吗”
中年人道“或许原来没有反意,只是养些影士,但圣主对你青眼,教她骇怕。若太子李诵不再是少阳院的主人了,她还不如,效仿太平公主。”
李谊眼中戾色闪过,低声道“她已经做过一回太平公主了。”
一阵沉默弥漫在二人之间。
少顷,李谊又开口道“韦执谊更早些时候所说的秘辛,我曾问他从何处听来,他倒故作老实,说是下棋的时候,王叔文告诉他的。嗬嗬,韦执谊是不是已经投了太子,我不在乎,但太子,显然也要借我的手除掉延光,以免将来这老货有什么悖逆之举,会殃及他。我将此事告诉了郭晞,现在却是萧鼎有了麻烦,定是郭晞这个老狐狸,拉了张延赏作陪。”
中年人道“殿下说得有理。如此也好,事情虽然进展得急了些,但这些官场老油子结伙告发,且太子定然不会去救他岳母,若最后竟是殿下出来向圣上求情,延光但凡能留一条命,或可愿意来日与殿下联手。”
李谊点头“李晟的神策军未教我谋得,但也好,圣主梁州敕令所出后,也算帮本王割舍了最后一点恻隐之心。只是眼下,萧鼎的命,不能留了,你尽快安排下去便是,否则,待过些时日郭晞找了御史去告状,你只怕会被掣肘。”
中年人笑道“莫说掣肘,下官的这条命,就是叫圣主拿去,也无妨,有殿下主持大计,我在泉下,亦喜之甚。”
李谊忽然一把执住他的衣袖“仲棠莫虑,河中李怀光尚未平定,时局仍纷乱不堪,本王心中有数,知晓如何说服圣上,不杀你。”
中年人原本平静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动容。
“下官所说,字字真心。当年若无郑王之恩,下官岂能苟活到今日。”
李谊闻言,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缓缓道“若有朝一日大计功成,那人肯告诉我,为何当初留我性命,或许我亦会为他送终。”
中年人盯着李谊,目光里如有火苗跃动。他一字一顿道“殿下,事到如今,岂可再有妇人之仁!您是代宗皇帝的嫡孙,若无当年血溅内廷之变,如今的太子之位,将来的天子之位,本就应该是殿下来坐!”
李谊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站起来,向中年人告辞“你我今日一别,各自小心。”
中年人恭敬道“殿下放心,下官会趁着未被收狱之时,好好伴侍太子,和延光公主。”
。
第一百九十一章 往事迷离
“捷讯!捷讯!漕粮到渭桥粮仓了!”
冬至这日,关中天降大雪,但长安城内却一片喜气洋洋。
镇海军节度使兼浙东西观察使韩滉,命其到江淮省亲的儿子韩皋,押着近百万斛米,从润州一路北行,历尽艰辛,终于运抵长安东郊。
市井酒肆之中,因粮价尚未跌下来、还只能喝着稀粥的人们,不顾气力虚弱,已经聚在一处畅谈国是起来,人人都俨然一副宰执之臣的见解。
“某就晓得,韩节度不会叛唐,他和李怀光不是一路人!”
“秋天的时候,朝中小人纷纷上奏,说韩节度要在东南自立为王,他儿子韩皋吓得不敢离开京城半步,以免更有瓜田李下之嫌。”
“好在圣主英明,堪比尧舜,未理睬奸佞谗言,准了韩皋和韩家的独孙南行省亲,这就是我大唐帝君的胸襟气魄呐!”
“对对对,听说古稀之年的韩公,顶着风雨,亲自到长江边背粮袋,如此大义,当真感天动地,莫说民夫,就是润州城的妇孺老弱,也纷纷聚到江边,助运漕粮。今后若说我关中盛世,是江淮的百姓用小车推出来的,吾等也心服口服。”
惨淡衰败的日子里,这种明君良臣的佳话,总是能温暖人心,教人又做起盛世重现的美梦来。
随着坊间歌颂的深入,韩滉的儿子,韩皋,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传说。
这位本来在京城担任礼部考功员外郎职务的文臣,在市井民众的描述中,摇身一变,成了天神般的人物。据说,他在漕运最为艰险的黄河三门砥柱山附近,身先士卒地跃上悬崖,背起纤绳,拉动漕船,率领纤夫们将漕粮大船拖得逆流而上,赶在黄河封冻之前,到达陕州。
没有人会扫兴地去考究这些时讯的真假。
就连大明宫中的帝国天子,对于自己的臣子一夜封神的情形,也予以豁达大度的审视。
坐在紫宸殿里等到了好消息的德宗皇帝,向匆匆赶来的太子李诵道“吾父子得救矣!漕粮,漕粮已经陆续收储东渭桥仓中。度支还奏报,扬州的陈少游,一见韩滉有了动静,生怕落了下风去、令淮南有叛镇之嫌,因而也跟着运了二十万斛米。韩滉和韩皋,救国有功,有大功!”
接着,不等太子回应,他又兴奋地对霍仙鸣道“去取酒来,我与太子痛饮一番。”
霍仙鸣尴尬道“陛下,酿酒也需粮米,宫中自重阳节后,就没有储酒了。”
“那就到宫外去买。西市,去西市,买西市那些胡人的酒。”
德宗的兴致丝毫未受影响。
霍仙鸣正要领旨去办,内侍却报,普王李谊,送酒入宫,向圣主贺喜。
“谟儿,你哪来的这些西域葡萄美酒”
李谊进殿后,德宗红光满面地问他。
李谊禀道“回陛下,皇甫大夫麾下的神策军胡儿,月前接了王将军(内侍王希迁、时已任神策军右厢兵马使)运到咸阳的粮草后,其中有些心气热乎的儿郎,陆续令家人献酒于臣的王府中。臣怎敢独用,正巧,这粮船已至的好消息就到了。”
德宗龙颜大悦,笑道“西市商胡,最是精明,谟儿竟能不花钱就喝到彼等献上的酒。”
李谊心中冷哼,怎么没花钱,花了我万贯家财换来黑市粮,才安抚了那些军汉。当初陛下说一旦江淮粮船到了,便加倍还我,果然只字不提了。
不过,普王李谊,本也没打算赚这一万贯小钱。
随着内侍们手脚麻利地铺展好酒席,天子与儿、侄二人对饮一杯后,李谊恭敬道“陛下,臣方才在宣政殿廊下,看到武元衡,臣记得,他如今是在马郡王幕府中”
德宗点头道“唔,这些藩镇节帅,鼻子都比嗅犬还灵,得知漕粮运到关中,马燧自然要派武元衡来跟朕要点粮食,继续打李怀光。”
李谊道“马郡王请粮是为了平叛,也算忠勇之将。去岁灵盐二州的援兵在奉天城外遭遇叛军伏击时,臣疾驰往东,去搬神策军李晟的援兵。臣在马背上曾有一念闪过,是否找马郡王的河东军更好些。”
德宗道“哦那怎地还是去了李晟营中。”
“臣在驿站听闻,马燧因怕幽州等叛朕趁机攻袭太原北都,已回撤太原修筑城池、引渠驻防,臣算了算,若去河东镇,须比去东渭桥找李晟多出三日。陛下当时在奉天城内,臣心忧陛下安危,实在,实在不敢耽搁冒险。”
德宗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忍不住要忆往昔峥嵘岁月一番“朕十四岁遇到安史之乱,八年后以天下兵马大元帅平定叛军,于血肉交迸的战场绝不陌生,当得起‘马上天子’四个字。谟儿虽还年轻,还称不得‘马上亲王’,但这一年来,以朕观之,临阵接战、随机应变的本事,也不可小觑了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一爽,这心里,也似乎格外清明仁厚起来。德宗瞧着侄儿面上那关切殷殷又小心翼翼的神情,不免微微自责。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恁好的一个李家儿郎,不过是谋略超乎年纪了些,李泌韦皋这些臣子呐,便对他疑心重重,太子一日不登大统,他们便一日不放心普王。
德宗抿了一口酒,想到当初在梁州发出的诏书,扪心自问,确实有些伤李谊的心。但又是大半年过去了,自己这侄儿,武亭川的硬仗也打了,回到长安不争不抢的典范也做了,还知道捐资以解国难之危,端的是个贤王的模样。
“谟儿,你回京后,朕因想着,短短半年中,你就打了礼泉和武亭川两场恶仗,实在需要歇歇。随后你又纳了孺人,新婚燕尔的,应该多陪陪宋氏,朕可还盼着我李家再添孙裔。不过,时局仍纷乱未定,平叛和边防的军国大事,往后,你还是要与太子一起,多帮朕出出主意。”
李谊忙放了酒杯,来到御阶之下,大揖及地道“臣叩谢陛下!去岁淮西镇节帅李希烈反,陛下便委臣以扬州大都督、诸军行营兵马都元帅,臣当时血勇澎湃,赴汤蹈火亦无分毫迟疑。奈何未及南行,京师就发生兵变。”
他说到此处,忽然双眼通红,掩面而泣起来。
德宗一怔,笑容微收,蹙眉道“谟儿,朕最不爱看我李家儿郎如妇人般哭哭啼啼,今日殿中不过朕与你兄弟二人,你有何委屈,不必瞻前顾后,尽可道来。”
李谊神情怆然,忽然面向太子李诵道“皇兄,谊自出阁开府以来,也听到一些流言,尤其,尤其是皇姑祖母延光公主,一心认定谊心术不良,处处试探臣,为难臣。谊百口莫辩,万般无奈之下,已去昭靖太子牌位前发过誓,谊宁可粉身碎骨,也不会有谋嫡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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