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不过,一想到若昭,皇甫珩的心绪又复杂起来。
那日对着她说出锥子般的话后,他自问是有悔意的,正不知如何挽回几分,长安家中小厮忽然打马来报,大娘子有喜了。
一瞬间,皇甫珩大大松了口气。
当真省事!
自己不必再绞尽脑汁地去想,如何哄若昭。她都是又要做母亲的人了,哪里还会再为明宪那档子事和夫君闹别扭。好好地安坐家中,为他生个小郎君便是。
唔,郑郎中真乃神医,回京必登门道谢。
郑郎中家里的那个什么小韩郎君,自己也可为其引荐贵人,比如普王殿下。能做上王府中的文学之士,岂不比就算中个进士也不过外放去小县做个县丞强若昭当初为那小韩郎君找了韦皋,嗤,韦皋此人能有何难耐,他自己手下金吾卫的冬粮冬衣,只怕还没着落呢。
默沙龙偷眼瞧着皇甫大夫面上一言难尽的神色变幻,试探地轻轻问了一句“大夫,今日可要让塔娜来帐下”
皇甫珩闭目凝思片刻,却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默沙龙,你所知的街西胡人里,可有奴籍女子做别宅妇的”
默沙龙一怔,旋即谄笑道“大夫说有,就可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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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彩笺诉情
“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墨卿爱杜工部的诗”
“嗯。”
窗下少年一面应着,一面搁了手中的笔,仔细审视自己写下的这几个字。
须臾,他抬起头,对向他发问的少女道“若论写蜀地的诗章,我觉得无人能出杜工部之右。”
旋即,他的表情又更认真了些,补充道“但是,文昌以为,若洪度阿姊在蜀地住得久些,或能赶超杜公。”
薛涛“扑哧”一声笑了。
她大大方方地看着这个才刚过十岁的小郎君,于得趣之外,又生出一份感激。
郑注郑郎中,离开成都府之前,见薛涛铁了心要留在蜀地,便将她引荐给段谔夫妇。
段谔原本供职于剑南西川军府中,张延赏替代崔宁成为蜀地节度使后,察悉段谔并非崔宁的旧僚势力,却端的是个人才,便运作一番,由朝廷委任段谔为眉州别驾。
段家祖上原本与太仆王冰有旧交,郑郎中既是王太仆门人,登府造访,也不算唐突。
而段谔虽赴眉州上任,但因独子段文昌尚在成都跟着私塾先生苦读,段夫人仍与文昌居于成都万里桥附近。郑注于是想着,若薛涛有段夫人稍加照拂,当安妥些。
得知薛父是因出使南诏而殉身途中,又见薛涛小小年纪,竟斯文美雅,颇有林下风致,登门时还恭恭敬敬地奉上几首诗作,段谔夫妇在对这官家金闺命运坎坷生发怜惜之外,更多了几分赏识之情,当即一口答应郑注,必悉心帮衬薛涛。
段夫人让儿子段文昌与薛涛以姊弟相称。小段郎君毕竟亦出自书香世家,又正是对诗赋开始有兴趣的年纪,倒对薛涛一见如故似的,只要母亲唤她来家中作客,他便随着她写写字、论论诗,自觉受益匪浅。
成都府气候宜人,即使过了寒露时节,白日里亦无冷冽之意,此时阳光透轩而入,撒在几页浅艾草色的窄笺上。
那是今日薛涛拿来府中请段文昌试笔的诗笺。
“墨卿感觉如何”薛涛问。
“笺色清正,承墨有度,大小又果然适合绝句。若文昌为客家,肯定愿买。”
段文昌有些故作老气却很真诚的回答,令薛涛莞尔。
“你这般说,我便放心了许多。唔,倘使几年内我富甲一方,你进京应试春闱之际,我出资,请你住到务本坊的大客馆中去。”
段文昌也笑了。他看着薛涛秀丽面庞上毫无造作的神态,确实越来越喜欢这位长姊般的女郎来——她那份隐隐的真挚远阔之气,是他在身边年长的男子身上,亦鲜少感受到的。
而薛涛这几日,确实兴致勃勃地准备挣钱。
父亲薛郧因公殉职,如今这财赋捉襟见肘的朝廷,发下的抚恤钱也不过十贯,薛涛一个独居女郎君,无田无禄,如何维生
最初,段夫人曾以和缓的口吻试探过薛涛,是否,要为她寻一门婆家。
“洪度,你本就是官身家的小娘子,又这般好人才,吾段家虽远远称不上门庭显赫,但在成都府好歹也认识些斯文的衣冠户,若你……”
薛涛还礼后淡淡道“多谢段夫人如此为晚辈着想。只是,一年之内,就经历如此丧乱,涛虽已过及笄之年,却实在无心从人。好在郑郎中曾教我一些制笺小技,这几日,涛去市中探访了几家文房店肆,或许可将我的五色彩笺售卖给他们。”
薛涛这样说的时候,其实有些担心段夫人以为她要结交商家,会生出轻鄙之意。未料段夫人年轻时便跟着夫君客居数地,也着实并非心思僵固狭隘之辈。
段夫人笑道“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自食其力之志,当真不易。你若需要帮手,吾家的两个婢子,还算手脚麻利,你尽可使唤她们。”
薛涛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倒也不惺惺作态,以免拂了段夫人的善心美意。她请段家婢女帮了自己几日,果然制得了第一批五色笺。
此刻,段文昌又挑了另一张淡淡鳝鱼黄的窄笺,写下“江边踏青罢,回首见旌旗。风起春城暮,高楼鼓角悲”四句,仍是杜甫所作。
薛涛取来看了,赞道“杜公的诗,当真语势跌宕而语风沉厚,这首绝句,写在这浅泥黄的诗笺上,最为合适。墨卿的书法,虽还看得出笔力的嫩气,但已隐隐有了自家风骨,你这张便送我罢。”
段文昌一口答应,凝神想了片刻,捡起一张曙红色、掺了细碎花瓣的窄笺,递给薛涛“洪度阿姊,这个颜色,写谁的诗好呢”
薛涛接过来“自然是写我的诗。”
段文昌露了孩子心性,噌地站起来,将脑袋朝案几对面凑过去一些,边瞧边念“露涤清音远,风吹数叶齐。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
段文昌于文藻和诗的意境上,极有天赋,他喃喃又念了一边薛涛这首诗,直率地问道“阿姊这首咏蝉诗,可是写给友人的”
薛涛听了,欣然搁笔道“墨卿好悟性。”
段文昌追问道“这位友人,是郎君,还是娘子”
薛涛浅浅一笑,笑容里却有些惘然。
“其实我写的时候,想起的,是两个人,一男一女。我对那位郎君,曾有怨怼,以为从此各自天涯方能释怀,未料得一旦安顿下来,又渐渐想起他来。而那位娘子,于我亦师亦友,只是我虽真心祝福她、偶尔也有些羡慕她,却分明并不愿过她那样的日子。”
段文昌怔怔地看着薛涛。他看得懂那句“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很有些君子之交、互相唱酬的意味,却终因年纪还小,不太能完全理解薛涛后头说的那段话。
当然,有一点,段文昌明白了,就是,洪度阿姊曾意属过一位男子。
十一岁的少年郎段文昌,情丝初起,惜乎尚在懵懂之境,有些事,他相信对男子来讲,甚至比顶着经世济国的帽子求名逐利更令人沉醉,却又说不清是什么。但恰恰是这种难以捉摸的意绪,为他带来新奇的体验。
他想起万里桥边,浣纱的小娘子们,常常挂在嘴边的歌谣“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好。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他看向窗外院中的梧桐。夏时喧闹一树的鸣蝉,这个季节早已无影无踪。秋风拂过桐叶,发出飒飒之音,似在为深冬的到来唱响前奏之音。
春时一盏新醅酒。
夏花映细柳。
秋来多少离别事
冬月不知愁。
段文昌忽然感到一阵怅意,那是洪度阿姊用再好的句子、再美的彩笺,都写不分明的。
(这篇很短,却其实是我写得比较满意的。历史小说,也是小说,小说不能没有文学之美,而我个人觉得,文学之美,有时候就像宋画,有时候像昆曲。需要淡远的留白和独特的唱腔。另外,写悲剧历史小说,写得太沉重了,请允许我用这略短的一篇,稍稍缓口气。今日是2019年的中秋节,祝各位月饼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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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所谓亲信
西川驻京进奏院的主事进奏官,韦平,找了个接洽冬粮的由头,从长安亲自回了一趟成都府。
韦平是韦皋最为信任的堂兄,无论奉天之难时还是圣驾再幸梁州时,韦平都受韦皋之命,烧玉明寺、运送粮草军资、乃至打听薛涛父亲的音讯,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办得妥妥贴贴。
但这一回,韦平没有事先将回成都找张延赏的真实原因,告诉韦皋。
成都军府中,风尘仆仆的韦平,见到了张延赏。
“郭家要我先弹劾蜀州别驾萧鼎”
韦平道“正是,吴仲孺亲自与我这般说的。吴仲孺是郭家的女婿,虽顶着个端王傅的头衔,但在京城内外将买卖做得那么大,这千头万绪的人事打点,不都还得靠郭家的旧关系吴仲孺,就是郭晞的喉舌而已,他的意思,必也是郭晞这位如今的郭家主事的意思。”
张延赏点点头,突然又问道“兹事体大,你来之前,告诉城武了没有”
韦平眼中闪过一丝奇特的笑意,轻声禀道“节下,韦金吾从将军升了大将军,却遭逢江淮粮船滞留、京中禁军冬衣冬粮无着落的困境,正是心力交瘁之时,况且如今他也并不知判藩镇,因而此事,平未曾与他说,以免再给他添几分烦乱。”
张延赏心道,东眷韦氏确实是历来仕宦频出的门第,这一个个姓韦的,都是心思细如绵针。
虽然韦皋当初襄助圣主,除掉了延光公主的“知己”崔宁,但张延赏从方方面面传来的消息知晓,自己这个女婿,如今和素来支持太子嫡位的李泌,关系有些非同一般。
张延赏此人,出自显赫的河东张氏,其父是开元年间的名相张嘉贞。张延赏还是三岁小儿时,父亲就去世了,但作为世宦子弟,张延赏幼时即受玄宗诏见赐名,以门荫授官后,也是一级一级坐到了如今这镇蜀大员的位子上。
李泌的立场,老于宦海的张延赏岂会不知。
李泌,是太子忠实的拥护者,更是坚决的反吐蕃派。
可惜,至少对于后者,天子未必如李泌所想。德宗一登基,就将西川节度使崔宁调回长安,派了张延赏来镇蜀,一方面固然是忌惮崔宁在蜀地的势力日益坐大,但另一方面,还是因为要用张延赏缓和蜀地边境的唐蕃关系。
即使五年前吐蕃、南诏联军进犯剑南时,德宗也是命李晟率神策军赴蜀地退敌。也就是在那次,张延赏因军府乐伎高洪被李晟擅自带走一事,和李晟结下了梁子。
“韦平,满朝上下都道我张延赏只会敛财上贡,一到了打蕃子的时候,就露了文官出身的弱气。甚至都还在背后议论老夫如何好色,一个乐伎,她就算再美过天仙去,老夫也不能为了这么个贱籍去和李晟闹一出‘将相不和’呐。”
韦平饮了口茶,心中却道,张节度,您果然已经以使相自居了。
不过他放下茶盏,立刻接上了张延赏的话“那些庸庸碌碌的小官小吏,所见浅陋,何足挂齿。军中乐伎,吃的也是朝廷的粮、穿的是朝廷的衣,既然不是节下私府中的姬侍,那李晟莫说是偷偷带走,就算是舔着老脸问节下您讨要,那也得奏报朝廷的,怎能说放就放。彼等武夫,仗着圣主平内叛、退外敌须倚重,便如此有恃无恐,身为神策军制将,难道就可以为所欲为节下当年亲自进京觐见陛下,弹劾李晟,依平所见,哪里是舍不得那高娘子,实则乃帮着圣主,敲打一下李晟。”
张延赏哈哈大笑,目光中满是半真半假的赞许“韦平,你的敏捷心思,当真已不输城武。”
蓦地又故作微微伤感“只是,城武虽是我真心器重、实意扶助的半子,但他对吐蕃敌意甚炽,总是恨不得带上万军勇卒、荡平河陇之寇似的,想来对我在蜀地的绥靖之举,其实不以为然。只怕倒对那如今俨然要在泾原和吐蕃人拼个你死我活的李晟,更佩服些。老夫有时候在想,这几年蜀地轻徭薄赋,根基打得扎实,既然女婿有如此荡寇之志,要不,老夫去圣主跟前进言,这剑南西川的一镇之主,让城武来做吧,老夫助他成就一代抗蕃名将的好前程。”
韦平咂摸着张延赏话中的意思。
与这些文官出身的宦场名宿打交道,真他娘的累。
云山雾罩中,你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感慨,还是在试探,是发宏愿,还是发牢骚。以及,他们到底是在交友,还是在御敌
韦平想着当初戍守在奉天城楼上,冷月朔风中,韦皋大约是困得有些糊涂,又不敢安心入眠,只得靠不断说话来驱散睡意时,恍恍惚惚地说漏了嘴,言道圣主眼中,不会有永远的纯臣。
圣主如此,底下的臣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大难当前之际,张延赏和韦皋这对翁婿,戮力同心,精诚合作,一个出钱,一个出命,在圣主跟前坐实了定难之功。
但是,多少合作伙伴,可以共患,无法同甘。就算父子,一旦局面太平了,同室操戈的就少了吗对于一位女儿过身多年的岳丈来讲,女婿就永远值得信赖,永远是自己的“纯仆”
韦平曾经感激韦皋“上阵亲兄弟”般的提携,但一年来,圣主对于武人的手腕,令韦平胆颤心寒。
做武将,禁军也好,边军也好,真是刀口舔血的营生。
因了韦皋的举荐,收复长安后,韦平进入剑南西川设在长安的进奏院。渐渐地,他意识到,张延赏麾下,比之在韦皋身边,更安全,也更能挣前程。剑南西川,是朝廷的钱袋子。张延赏无军功,但定然比一个金吾卫大将军,更叫圣主所倚重。
韦平思及此,决定不再去琢磨张延赏先前话中的意思,而是倏地起身,来到张延赏案前,伏身拜道“节下,平与韦金吾虽是堂兄弟,却自幼一同长大,比同胞手足还亲。但如今,平既然已为剑南西川进奏官,一切事宜,自是听凭节下的吩咐。至于告发萧鼎与延光公主有染一事,虽然有可能波及太子,但节下是堂堂一方节帅,所为皆出于公心,难道因为女婿与李公泌交好,而李公又维护太子,节帅便瞻前顾后了吗”
张延赏嘴角微抿。
他早就想收拾崔宁和延光公主留在蜀地的势力了,何况那附媚眼光公主的蜀州别驾——萧鼎的手,伸向的是盐池。
他原本,是想等战事平息了,让女婿韦皋趁着圣主赏识,帮自己去告一番御状。但偏偏各种迹象表明,那李泌或许是看中了韦皋能打蕃子,似乎与他走得越来越近。
张延赏知道自己的女婿是有青云志的人物,也精明得很,如今情形下,断然不肯去得罪支持太子的李泌。
好在巧了,汾阳王府竟然主动递来消息,要与自己联袂扳倒那老延光。在敛财上颇为熟稔的张延赏,立刻就猜到,想来是延光过于嚣张跋扈,触动了郭家在京中的利益了。
张延赏站起来,走到韦平跟前,将他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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