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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但德宗见了宝贝外孙女,不管她还能否声如银铃,都是说不出的欢喜。

    小郡主今日穿了一件五晕罗锦的夹衫,系着青芜色的裙子,外罩胭脂红银泥帔子,皆是俏丽的颜色,越发衬得这位肤如新雪的天家金闺,象画上的小仙童一般娇艳可爱。

    德宗如天下所有平凡而慈祥的外祖那般,满面堆笑,微微俯身,打量着小郡主。

    “阿莘,这帔子,可是你母亲的”

    韦莘点点头,又回头看向太子妃萧氏。

    萧妃忙恭迎上前,屈身行礼后禀道“回陛下,这银泥红帔,的确是唐安公主在世时所戴。公主于梁州过身后,最初几日,阿莘须抓着这帔子才能被哄睡着,妾便自作主张,未将帔子送去公主棺椁中。回京后命人裁改了,给阿莘日常戴着。”

    德宗称心满意地“唔”了一声,向太子李诵道“萧妃贤德心善,对阿莘当真视如己出,你妹妹泉下有知,也当放心了。”

    那日萧妃情急之下,私自带小郡主出宫接受郑注的诊治,回宫后就卸了钗环,去蓬莱殿前跪着向韦贤妃请罪。

    太子李诵的生母王淑妃,一直缠绵病榻,眼下统领六宫的,是韦贤妃。韦贤妃的祖父,乃中宗之女、定安公主的驸马。今上还在东宫时,良娣封号的韦贤妃,性格淑敏。如今看到萧妃身为东宫嫡妻,对故王良娣的两个儿子悉心照料,对唐安公主的女儿也这般上心,韦妃十分欣赏这个儿媳,便以“事应从权”的理由,向天子一边禀报,一边求情。

    唐安是德宗最疼爱的公主,盛年早逝,只留了韦莘这幼女。韦莘无恙,在德宗看来,已是老天终究还有一念之仁,他哪里还会去怪罪儿媳不尊宫禁。

    他甚至还暗自感叹,若那延光公主有她女儿三分的明理性子,外朝何至于总有那些伤损宗室颜面的轶闻。

    今日,看到太子夫妇带着李淳、李绾和韦莘,一派和美安乐的情形,德宗在心平气顺的同时,又不免转向仍是孤零零一人坐着的普王李谊。

    “谟儿,你的府中也要进新人了,朕回头让韦贤妃送些赏赐去杜宅。”

    李谊忙谢恩。

    德宗因又带了揶揄的口吻对太子夫妇道“宋家的长女,普王一年前就相中过,朕当时还劝他,我天家子弟,何等身份,怎好去夺臣属之爱。你们瞧,如今终是再结佳缘,入府的佳人,不还是姓宋想来那小宋娘子,也不知怎生欢喜呐。对了,太子,说起普王这桩姻缘,倒是拜你岳母所赐,若非中秋家宴上她挑起论诗之争,普王只怕还注意不到小宋氏。”

    太子李诵讪讪陪笑。

    据王叔文所禀,韦执谊确已将延光与东宫詹事李升秽乱之事,告诉了李谊,但李谊似乎并未表现出有所举措的意思。倒是没过几日,竟传出他要纳宋若昭的从妹为孺人的消息。

    郑注医治小郡主那日,萧妃本想趁着能当面见到宋若昭的机会,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一场忙乱后,郑郎中却又诊出宋若昭的喜脉。萧妃心仁,见她疲惫虚弱,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嘱其好好回府休养。

    此刻,父亲突然提到延光公主,李诵自然也暗暗观察李谊的面色。

    却见李谊双唇微抿,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诵有些紧张。自己这心机颇深的王弟,不会此时突然告发延光吧

    李诵又看向萧妃。长子李淳规规矩矩地自己坐着,次子李绾还被乳娘抱在怀里,萧妃坐在小郡主韦莘身侧,正帮她整理衣裙,又拿了帛巾,为她擦拭一双白嫩嫩的小胖手。

    一瞬间,李诵感到几分扎心的愧疚。

    他本以为,自己对妻子,没有什么深挚的男女之情,故而虽然素来对她以礼相待,但真要有大事瞒着她,或者真要有朝一日丢卒保车时,李诵相信自己也未必会有几分遗憾。可是,不知为何,眼前这情景,令李诵有些恍惚。

    说恍惚其实是自欺欺人,分明乃一种清晰的遗憾——你我二人,为何是在深宫之内做夫妻,若本为长安城中平头草民,男主外女主内,夕阳西下时分,便这般与儿女围在一起,用膳,说笑,静待夜幕降临万物眠息,该多太平。

    天子的问话,打断了李诵不切实际的幻想。

    “谟儿,你瞧着心事重重的模样,怎么,要做新郎了,却无几分喜色在面上朕不是都答应了,小宋氏可封为孺人。”

    李谊抬起头,露了几分怯怯的探寻之意,向德宗道“陛下圣眷浩荡,臣与宋氏,皆是感激不尽。只是前几日,宋氏遣了杜黄裳府中的奴婢来问臣,王府的彩礼,她若拿去两市售卖,可会获罪。”

    德宗诧异道“这宋氏要作甚”

    “换粮。”李谊无奈道。

    德宗放下手中筷箸,盯着李谊。

    李谊从自己的案席后起身,来到御座前,将面容里那股忧国忧民的味道糊抹得更为浓重了。

    “陛下,宋氏听她阿姊说,皇甫大夫领军在咸阳驻扎,新募的那些胡儿虽对主将算得倾慕驯服,操练也勤,但因寒露已过,冬衣冬粮仍杳无音信,军中难免滋生沸怨,令皇甫大夫和几位押牙副将安抚起来有些吃力。宋氏见她阿姊心忧夫君,虽刚坐了喜,却眼看着形销骨立。到底姊妹情深,她便想着,将臣送她的琴,还有王府的彩礼,都拿去换钱买粮,左右能帮衬她姊夫一些。陛下,臣听了,这心中滋味,咳,不知如何说起。”

    德宗闻言,堂堂天子,就好像脑门上被人咚地狠狠敲了一记。但他全然没有勃然大怒的意思,而是双目失神地愣怔片刻,蓦地苦笑几声,看看李谊,又看看太子,喃喃道“我大唐,已经窘困到要拿一个王府孺人的私房钱来供军饷的地步了。”

    李谊坦荡地望着自己的皇兄,似懂得长幼有序的道理般,等太子应答。

    须臾,见太子李诵仍低着头,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他在心中冷笑几声,脸上却又换了劝慰之色道“陛下,今岁关中蝗灾旱灾连发,许多乡邑颗粒无收,连臣的食邑中,也未曾听说有几斗出产。京畿几个粮仓中的积粟又在春夏给了京畿平叛的神策军,眼下江淮粮船未到,蜀地的粮贡要顾到整个关中,朝廷捉襟见肘,也是难免。臣方才,只是想着,宋氏那样原本烂漫质朴的少年女子,都能想到法子,臣身为宗室成员,理应替陛下分忧,却于关中粮荒一事上懵懂不觉,当真羞愧难当。”

    “唔,宋氏是个实心眼的老实孩子,谟儿,你的眼光了得,今后也要好生待人家。”

    “陛下放心,臣对宋氏,必情深意长。”

    普王发完誓,紧接着又道“陛下,臣府中积蓄,能凑出七八千贯,算上送给宋氏的彩礼,满打满算能有万贯。如今京城内外,黑市上米价虽然已涨到了千余钱一斛,但臣的家财,好歹能换得近万斛米,给咸阳的神策军送去,也能令每人分得两斛,至少军士们阖家老小可食月余。待过得一月,江淮粮船也应到了罢”

    德宗双眉紧蹙地听侄儿算账,听着听着,那眉头似乎没有拧得那般紧了。

    “谟儿,你能如此为朕分忧,真是令朕欣然。如此,你先将米给皇甫大夫送去,待粮船到了,朕令度支加倍还给你。”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的大唐江山,也是吾等臣子所生所依之地,臣子怎么能在社稷危急之时,还想着与朝廷做买卖!若非陛下圣眷,臣哪里能幼时衣食无忧、出宫开府后又得到恁多历练。臣对倾力劳军,浑无半分不舍,唯独,唯独又恐朝中飞语,说臣有异志。”

    听侄儿嗫嚅着吐出最后一句话,德宗斩钉截铁地打断他道“郭子仪的女婿吴仲孺,都能出资招募军士,你是朕的亲侄儿,掏自己的家底慰劳朕的神策亲军,你和那皇甫珩又马上就做成连襟了,给他解个燃眉之急何错之有朕倒要看看,哪个吃饱了饭没事做的刀笔吏,敢到朕的跟前来大放厥词”

    天子说得一气呵成,李谊听了暗暗得意。

    一万斛米,换来圣上的嘉许,更换来一支四千余人的天子亲军的感激,这买卖,做得当真划算。

    。




第一百八十六章 越陷越深
    在帝国的京城卫戍部队中,从一开始,“禁军”和“亲军”就是不同的所指。

    禁军,顾名思义,主要活动于禁中。亲军,则显示了皇权与军队的亲密关系。

    在大唐帝国初创到繁盛时,南衙、北衙两支卫戍部队,都可称为禁军,但“亲军”这个名号,只能给北衙军士。

    当年,大明宫还是一片烂泥地,帝国的统治者住在朱雀大街正北面的太极宫。南衙禁军驻守于宫城南面,隶属于兵部下面的军府。北衙禁军则屯驻于宫城北边,由天子直接统辖调动。

    北衙禁军来自高祖李渊太原起兵的原从军士,约有三万兵马,他们很快也成为秦王李世民玄武门兵变的基础力量。太宗皇帝时,北衙禁军已增加至七营,每月一营轮番值守(称为“番上”)。不过此时,北衙军士尚未完全独立,其中的左右营飞骑,仍归属于南衙十二卫中的“左右屯卫”。

    到了龙朔二年,左右屯营被改称为“左右羽林军”,同时,原来北衙中的“百骑”被武后和中宗皇帝扩充为万骑,这个“万骑”到了玄宗时成为左右龙武军。

    至此,北衙亲军——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四支军队完成建制,羽林和龙武各领一万五千人。

    作为天子亲军,北衙将士们平素穿的是穿五色锦袍,出行骑的是皇家六闲厩养出的骏马,每年领粮粟十二石、绢帛二十匹,吃穿用度皆优于普通军士。

    安史之乱后,北衙禁军员额不满、战力骤降,天子亲军的名号,便渐渐给了神策军。

    朝廷给神策军粮粟每年三十六石、绢帛二十一匹,平时战时还有各种赏赐。如此优厚的条件,叫边军们羡红了眼,有些边镇的士卒愿意被神策军“遥领”,这样便有可能获得神策军衣粮的标准。

    不过,当朝廷的粮仓都见底时,禁军不分南衙北衙、金吾神策,都得挨饿,或许还不如那些边军。

    兴元元年的立冬前夕,金吾卫大将军韦皋,还在绞尽脑汁地向朝廷讨要南衙金吾卫们的冬衣冬粮时,离长安一条渭水之隔的咸阳城,神策军制将皇甫珩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一些。

    秋季新募的四千余名胡儿,每人领到了两斛粮、一匹绢。

    这虽然与朝廷承诺给神策军的衣粮待遇,相去甚远,但伶牙俐齿的默沙龙将军,发挥了他祖辈口生莲花的本事,如一只喜鹊般,喳喳叫着在各营间宣导。

    “朝廷粮船已在漕运路上,但皇甫大夫还是心疼众位儿郎,唯恐尔等回到家中教妻儿老小数落了去,教街坊邻里笑话了去,故而去求了普王殿下,用殿下的积蓄给大家换来这些衣粮。”

    “不是我默沙龙恨人有、笑人无,但同样是在天子脚下从军,你们瞧瞧大明宫里头的那些金吾卫士,家中断粮者不在少数。就算同样是神策军,东边华州和西边奉天的神策军,也还穿着单衣、饿着肚子呢!”

    “小狼崽子们,尔等是不是该感激普王殿下,嗯”

    “谢殿下!”

    “殿下大善!”

    默沙龙的话换来军士们一阵阵高呼回应。

    各营的青壮儿郎,不过得了一点肩扛手夹就能轻松带走的粮帛,就如此兴奋,实在是因为默沙龙的话,说到了他们心里。这些胡儿,祖上好歹也是有些身份的异邦贵人,他们对于来自中原王室的优抚之意便格外看重些。当听说在这京兆府饿殍遍地的时候,自己竟比大明宫里头那些禁军卫士更早获得粮赐,他们顿时觉得自己的身份,绝不仅仅是一个入伍的新卒那么简单。

    默沙龙做完了报喜鸟,一脸得色地钻进皇甫珩的营帐时,正撞上何文哲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唷,文哲,怎地这般一脸怨气地瞧着愚兄,莫非,我把你那份粮赐给忘了”

    何文哲无意接住默沙龙的调笑,转身向皇甫珩道“大夫,末将从来不在背后论人非,要说便须当面说。现下默将军来了,我方可直言。这一军之威严、之士气,皆应聚于主将,而不是外人。默将军在军中这般宣扬普王殿下的名号,着实不妥。”

    “有何不妥”默沙龙收了笑,颇为不悦道,“何文哲,你莫欺我性子和顺、平时让着你三分,便蹬鼻子上脸起来。普王殿下,再过几日就要迎娶皇甫大夫的姨妹,这堂堂亲王,怎么就成了你口中的外人神策军本就是天子亲军,吾等的统帅和皇家沾亲带故,难道不值得光明正大地吆喝一番”

    默沙龙如竹筒导豆子般,说得头头是道,何文哲一时语噎。他看向皇甫珩,却见上司满脸淡漠,只盯着面前的沙盘,显是置身局外的意思。

    但何文哲方才一吐为快,绝非讨好皇甫大夫,纯是出于身为副将的军事警觉,因而得不到来自皇甫珩的公允回应,他也并不会气急败坏。

    他未再与默沙龙争辩,拱手告退,离帐而去。

    皇甫珩这才抬起头来,揉抚了一下面颊,缓缓对默沙龙道“你莫再疑心何文哲是太子的人,若真是少阳院的眼线,定会韬光养晦,叫我与你都瞧不出锋芒来,哪会像个谏臣言官似的,事事都要好为人师一番。他呐,就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痴愣儿郎罢了。”

    默沙龙笑道“大夫说得是。可末将就是讨厌他那装腔作势的样子,看起来处处为吾军吾帅肃清风纪,其实有甚鸟用仆虽是头一回参军,但也省得,这军中有何复杂之处无非是,将帅威猛,赏赐不亏,军士们便会唯马首是瞻。”

    皇甫珩明白默沙龙的意思,面色和悦下来,甚至带上了些许推心置腹的口吻道“过几日回长安,你替我谢谢普王殿下。我是亲历过泾师之变的人,最是清楚粮赐简薄的后果。只是,殿下这般大张旗鼓地将衣粮送来,可会教圣主多心”

    默沙龙道“大夫毋虑,殿下素来最是谨慎。况且,今日押着民夫送粮送帛的,又是王将军在宫中的几位得力假子,圣主必是应允的。”

    默沙龙所说的“王将军”,就是德宗身边的宦官王希迁。

    德宗登基之初,以肃代二朝的李辅国、鱼朝恩等阉宦构陷良将为前车之鉴,对宫中内侍省管束得极为苛严。但泾师兵变的当夜,禁军竟无一人前来救驾,唯有霍仙鸣等百来名宫中内侍护送天家出逃北门,这给了德宗极大的触动。联想到四方藩镇骄将桀骜不驯,朝中张光晟、董秦、源休等人均附逆伪帝朱泚,天子未免感慨,唯有打小就跟着自己的宦官们,才真正可以信赖。

    今秋,神策军分了左右厢后,德宗便将宦官窦文场、王希迁分别派入两厢,任兵马使。

    普王李谊那日在绫绮殿,拿万贯积蓄劳军的决定,得了德宗点头后,立即又知趣地提到王希迁,道是可由王希迁命人将粮帛送到咸阳。德宗听了自然欢喜异常,很为侄儿懂得送王希迁一个恁大人情而欣慰。

    当年,玄宗皇帝推宠宫闱,身边宦官但凡称了龙心,就可被授予三品武职,譬如赫赫有名的权宦高力士,便曾兼任右监门卫将军,是以宫内宫外,见了高力士,切不可称呼“中贵人”,而要恭恭敬敬称呼一声“高将军”。

    默沙龙数年前就受普王李谊招募为影客,自是也听了不少前朝的规矩和轶闻。因而,粮帛送到时,默沙龙一口一个“王将军”,哄得王希迁的几个假子眉开眼笑,对着皇甫珩连夸他手下副将人才了得。

    此刻,听默沙龙这么一分析,皇甫珩的心彻底放到了肚子里。

    他甚至觉得,宦官来做兵马使,也未见得就会掣肘主帅,还是得看如何与其打交道。这交情要是做足了、做深了,岂不是多了一条上达天听之路

    妻子若昭当初甫一得知神策军中要派驻宦官做兵马使时的沮丧模样,实在是没有必要。

    她真以为有个做藩镇幕僚的父亲,学了些不深不浅的策论之道,就懂帝王之术、臣子之术妇人之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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