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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杜刺史登时佯作脸色一变,上前扶稳李升,惊道“司马千万小心。”

    心中却幸灾乐祸叫你装腔作势地要寻城防,这处破城,有何可探之处。

    司马一职,大唐初年的时候,还是颇有些份量的。在地方上,司马算得刺史这一州长官的高级副手,根据州的上、中、下等级,司马的品级也有五至六品,绝不算低。有些州,未任命刺史、或者刺史由亲王遥领时,该州的司马,甚至成为实际行使刺史之责的实权型人物。

    帝国的车轮前行百年后,土地少了,粮食少了,官却越来越多了,这些官还经常因坐事被贬,于是各州司马这个可盐可甜的职位,就成了大量贬官的去处。

    前任太子詹事、现任盐州司马李升,赴职入城时,杜刺史虽是他的上官,仍然为他设了一次接风宴。

    官场传事,距离从来不是问题。李詹事因何成了李司马,杜刺史打听起来,比探察吐蕃敌情还积极。

    正因为打听明白了,杜刺史才不敢怠慢。

    贬官本来就不能等闲视之。弃子亦有复用时,谁知道天子哪天又回心转意或者急于用人,将诸位司马又召回京中了呢

    更何况,这位李司马,人才呐,瞧着也不过四旬不到,做官从蜀地做到了京城,从刺史做到太仆寺卿,从台寺执宰做到了东宫尚书,从少阳院做到了大长公主的枕席上……

    杜刺史从不觉得,沉浮于宦场间,古板苛严的卫道士有甚可喜之处,就像他替朝廷守着这破败失修的盐州地界,隔三岔五地就教吐蕃人来劫掠一回、掳些人口走,杜刺史也从不觉得自己没有带着守卒去拼命,有什么丢脸的,至少盐州城还归在大唐名下嘛。

    大丈夫能屈能伸,更厉害的大丈夫能见风使舵。这是杜刺史如今的人生信条。

    李升拍了拍一手的土灰,接着向杜彦光问道“杜公,盐州地在要冲,东可达夏州、鄜坊,西通灵州、原州,北望回纥,南接京师王畿之地,怎地不见修缮屯田”

    杜彦光讪讪地“嘿嘿”一声,本想随便糊弄几句过去,但瞧着李升一副刨根问底的口气和那精明的眼神,略略斟酌,还是拿出传道解惑的诚意,低声道“司马赴京前,是在蜀地做的刺史吧难怪对西北的情形不熟悉。从前,京西北,那都是朔方军的地盘,后来汾阳王郭公功成身退,朔方军分了好几支,西北各州,归在不同的节度使名下。盐州也是几易其主,但从未做过哪一镇的治所,若无朝廷下令,哪个节度使会出钱出人来筑盐州”

    他说完,像个老友般挤了挤眼睛,又露出更显自嘲的笑容,仿佛觉得,在这个远离天子和节度使权力枢纽的盐州城头,大发一通感慨,必定很符合眼前这位突遭贬斥的玉面郎君的悲怨心情。

    杜刺史读书不多,乃是从一个朔方军军士,凭着军功累积,又靠着韩游環、杜希全等这些老朔方将领向朝廷举荐,才坐到了盐州刺史的位子上。

    但他已经有些受够了这个职位。

    盐州,和西边的灵州、西边的夏州,就像一条防线上的三座栅门。在这条线的北边,是广阔无垠的草原,在这条线的南边,则是沟深梁高的黄土台原。因而,吐蕃人从草原一次次来袭,虽然常打得盐州城里城外哭爹喊娘,但这些外族骑士,除了破坏和掠夺,从不真正占据这座城池。

    因为,吐蕃人付不起给养。灵、盐、夏三州在唐廷手中时,每年的给养均自南边输送而至。而若是由吐蕃人占领,牲口极易在北方酷寒肆虐的冬季冻死,吐蕃又根本不具备自河陇地区绕到北边输送给养的能力。

    如此,一来就打,打了就跑,无论吐蕃还是大唐,都不管这座盐州城是否千疮百孔。

    这样倒霉的守备长官,当它作甚!

    顶着一张被凄厉北风吹得满是褶子的老脸的杜刺史,屈尊和李升这样一个位在自己之下的贬官套近乎,实在是想到了前朝的故事。

    杜刺史记得,大唐神龙至景龙年间,也有个著名的太子詹事崔湜,此人善哄女人,将韦后、上官婉儿、太平公主依附了个遍,却能数度东山再起。如此想来,眼前这位气宇轩昂的李司马也未必是泛泛之辈,说不定将来被召回京中重新授官后,能将他杜彦光也运作入京,授个台省副职,岂不比苦守着这盐州城强上百倍

    杜刺史作了这般谋算,不仅对李升面上殷勤周到,实在不太有身为上司的威严架子,就连心中,也是真挚地希望,李司马你可莫存了来干苦力活的想法,好好地在盐州游山玩水,哦此处也无甚山水可游,那就好好地趁着春夏天气照应,骑骑马,打打猎,逛逛回纥人的墟集,有朝一日重新穿回你那身绯衣或紫衣时,莫忘了我老杜就成。

    李升明白杜刺史缘何如此客套。他冲杜彦光拱拱手,谦逊地恭维道“升在京中久矣,整日不过是打点少阳院内务,如今能来边关历练,亦是男儿报国应尽之责。往后还要多向杜公请教。”

    杜刺史说着“客气,客气”,心中却冷笑,你要真存了报国之志,去爬那老公主的床榻作甚。

    正腹诽间,蓦地吹来一阵猛烈狂风,卷起北边旷野的阵阵黄沙,如蝗虫箭矢般,直往城头扑来。

    杜刺史招呼一句“司马快走”,急慌慌地拿袍袖笼了脑袋,便在守卒的引领下,去寻下城之道。

    李升跟在杜彦光身后,瞧着这原本应该也是刀光剑影中纵马来去的人,眼下却是连几阵风沙都不愿吃受。

    李升以袖遮额,勉力地又将方才仔细眺望的灵州方向看了几眼。

    李升知道,时光倒回三十年,自己所站立的这片帝国西北的土地上,紧跟着那场惊天大叛乱后,便发生了令人血脉贲张的灵武继位故事。

    安史叛军攻克潼关天险,天家仓皇西逃。当时的太子李亨,在渭南与那已经年老昏聩、荒唐至极的天子分别后,带着两个儿子广平王李俶和建宁王李倓,和天子仓促逃命间的一句打发之语“朕待西北诸胡向来不薄、你去必得辅佐”,便由仅剩的千余禁军护卫着往朔方而来。

    一路疾驰,太子还斩了几员临阵脱逃的朝廷命官,终于在衣冠望族裴冕等人的支持下,于灵州登基。

    隔着三十年的时空,李升由衷地羡慕当时追随太子至灵州、拥立李亨称帝的那些年轻人,无论郡王,还是将领,还是军士。

    漫漫黄沙穿城而过,沙砾打在面上生疼生疼的,李升却混不以为意。

    他反倒觉得,这就仿佛迎接他的粗粝但充满阳刚气的号角声,一洗他蛰伏多年、媚附宗亲徐娘的耻辱。

    他虽然已年届不惑,但相信自己可以如当年那些北上灵武的热血勇士一般,助新主开创基业。

    。




第二百零二章 回纥互市
    春风也度玉门关。

    黄沙拂面的二月时节接近尾声时,漠北的冷锋,在与东方温润气流的角斗中,终于败下阵来,悻悻然退回老巢去。

    大唐的西北边境,再一次熬过了苦寒肆虐、积雪盈尺的凛冬。

    盐州城外,荒漠上开始星星簇簇地铺上绿意。干涸数月的沟壑中,也渐渐现出湿润泥泞之相,继而是一线细流,几处积潭,直到蓄满了大体量的、亮晶晶的维生之水。

    有春草,有春水,就会有人来,有利来。

    这个阳春,杜刺史心情不错。

    根据杜刺史经常挨打的宝贵经验,吐蕃人来攻城劫掠,无一不在秋天。这是草原骑士们近千年来的习惯,春季牛羊要蕃息,马匹也要发情交配,况且经过了老天刻薄寡恩的严冬季节,牲口们就算没冻死,也饿得皮包骨头,得趁着嫩草复苏的时候,好好地将它们放牧一番。边寇们掠夺的贪婪,只能放到夏去秋来、战马们都贴上了膘时,才可实现。

    老天照应,人又不打仗,盐州这样立于往来要道上的重镇大州,就算营田不行,至少可以靠来往商队所交的税钱,好好地丰盈一下州中府库。

    灵、盐、夏三州,自西向东一字排开,乃大唐关中地区北部门户三州,再往北是部分朔方军故地和天德、振武二军驻地,主要用于防御北部的回纥。

    安史之乱后,肃宗皇帝向回纥借兵平叛,回纥太子叶护亲率族内铁骑进入唐境,攻打洛阳的安史叛军,唐回关系一时之间如蜜里调油。其后,回纥国内政变、可汗更替,大唐又忙于防御西边更为强大的敌人吐蕃,帝国北部的唐回边境关系,一直不算太紧张。

    不过,由于当今天子李适,做太子时曾受过回纥前任可汗——牟羽可汗的侮辱,其登基后十分憎恨回纥人。即使回纥国内因政变上台的顿莫贺可汗重新启用亲唐的军勋贵族,唐帝仍然以某种暧昧的态度,放任了振武军节度使张光晟杀回事件的发生。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张光晟也已经在去岁的朱泚之乱中因附逆而被诛,但回纥人仍对振武军驻地心有余悸。他们宁愿绕开河套的东部地区,从丰州附近南下,穿越朔方军故地,来到灵、盐周遭,与唐人进行互市。

    吐蕃人带来血光之灾,回纥人带来银货之利,杜刺史看到后者,就像在瑟瑟朔风中看到南边运来的补给一样心花怒放。

    另一个教杜刺史高兴的是,新来的贬官李司马,果然懂礼数。

    盐州虽然比不得长安洛阳,杜刺史府中的女眷还是按照一个四品官员的派头配备的,嫡妻加四媵,一个不少。李司马拜访杜刺史府中,恭恭敬敬献上绫罗数匹。那可不是市集中常见的布帛绢缣,而是绣工极为精美的绮色织锦,一看就是不俗之物。

    “杜公,下官孤身赴任司马,这些从前御赐之物尽显君恩,下官向来视作珍宝、因而一并带来,献与杜公府上,也算是它们投得明主。”李升微微欠身,恭敬道。

    哎真会说话,怪道大长公主这般青眼于你。

    杜刺史一面感慨,一面客套几句,心满意足地将好物收了,吩咐下人送进内宅交给夫人分派。

    气氛这般融洽,又无甚公事可谈,私事也不方便回顾,便谈谈商事吧。

    “李司马,这城关下的杨柳一冒芽,回纥人就该来卖骡子卖马了。司马若在城中觉得气闷,不妨出城看看驼马市。吾等边鄙小州,这互市的场面,虽比不得西京商胡云集的大阵仗,但也颇可一观。”

    李升作出很感兴趣的模样,附和道“在长安时,下官便听闻,回纥人善养马、驯马,马便如他们的左膀右臂,要不怎么当年回纥铁骑能踏灭河北诸胡叛军。”

    杜刺史点头道“回纥人当年襄助朝廷平叛有功,索要的回报,那是国书上写清楚的,我大唐须问其每年买马六千匹,每匹合绢四十匹。因这每年数十万匹绢帛的开支,京中各位上官,不知道和汾阳王打了多少趟笔墨官司。大历八年,回纥人送来一万匹马,先帝在朝中诸臣的撺掇下,以府库耗空为由,只肯买下一千匹。回纥使者,当场就要翻脸。”

    杜彦光说起老上司郭子仪的生前轶事,不免来了精神,咽咽口水,继续眉飞色舞道“幸好郭公站出来,说大国岂能无信,说好六千匹,怎能赖账,他当即请奏,预支自己的薪奉,来为朝廷出一大半的布帛买马。”

    李升听得津津有味,赞几句“不愧是郭公,气魄如山”,俄尔却也沉吟道“不过,杜公,一匹马四十匹绢,这回纥人,要价确实狠了些。”

    “咳,李司马,”杜彦光笑道,“你们这些只读过好书、未打过硬仗的京中贵胄,就是不明白时移事异的道理。四十匹绢,如今听着贵,是因为须一百二十贯钱方能买得,可是当年肃宗皇帝平叛的时候,四十匹绢才四十贯钱。只能说,是吾大唐这世道里,钱越来越不值钱了,与回纥人有何相干人家当年就要的四十匹绢,几十年来可是一匹未涨呐。”

    李升心中深深一动,从这几日打交道来看,这杜刺史,果然对回纥人,很有些好感。普王李谊,当真有善于谋篇布局的大才。

    再细细品咂他的话,莫看此人举手投足一副边将油子作派,但说出的道理,怕是能噎得天子身边那些论起社稷大义来头头是道的文僚们哑口无言。

    李升暗暗冷笑,是啊,连一个边镇四品刺史,都看清的局面,多少自命仁人义士者,还沉浸在上国的大梦中,不愿承认。

    上梁不正,下梁处处歪斜,反过来倒去怪邻国那六千匹马便耗尽了府库。

    “杜刺史这么一说,下官倒真要去瞧瞧这些回纥人怎生做买卖,顺便,也相匹好驹子,再过得些时日,去原上打猎。”

    杜光彦点点头,又补充道“不过这回纥商贾也不是善茬,彼等的马匹,有些是自丰州、灵州等边镇问我唐军买来的老年或受过伤的军马,在军营周遭卖给百姓驮货,值不到几匹绢,换个大镇就要价二三十匹绢,司马切勿上当。或者,本官指派个机灵的家奴,随司马同往,帮司马张罗张罗”

    李升嘴角微抿,半开玩笑道“杜公可是怕下官跑了”

    “咳唷唷唷,”杜光彦忙摆手道,“司马言重,言重。”

    李升收了戏谑之意,恭敬但正色向上司道“一日为臣,至死仍忠,下官虽于情事上有些堪不破,教圣主惩戒,教同僚们笑话,但下官自认,绝不会做贰臣。更何况,此地虽是边镇,可下官能跑去何地回纥下官可不会养马。吐蕃下官和杜公一样,视同水火!”

    杜光彦打着哈哈,连连称是。

    又过得几日,盐州城外果然热闹起来,回纥人的马匹、骆驼、骡子,唐人的丝织品、茶叶、瓷器纸笺,粟特人的酥酪、金银珠宝。甚至偶有西域商胡,也未被陷入吐蕃手中的河陇屏障所阻挡,而是不辞劳苦地绕道回纥之地,再进入唐境,带来珍贵的草药和香料,以及女奴舞姬。

    李升青衫便服,闲闲地跟着赶集的盐州百姓、军卒和本就驻于城中的商贾,游逛于绵延铺展一二里的互市上。

    为了防止杜光彦暗中派人盯梢起疑,李升先看了几处贩马的商队,佯作未有满意的。

    接着,他的目光转到了那些驼峰间搭着的毡毯上。

    很快,李升意识到,一位戴着淡黄色头巾的中年回纥女子,也在盯着自己。

    他微微转过头去。

    那女子站在几匹骆驼中间,右手抚着毡毯,却并不像商队的其他成员那般,卖力地吆喝。

    但她显然更不是作为女奴出现在此地。女奴都是些十几岁的少女,更重要的是,女奴们眼中,绝不可能出现那种淡淡漠然下的机警。

    一种娴熟的犀利察人的目光。

    李升大致有了些把握,缓缓地走过去。

    他径直向那回纥女子问道“毡毯上,可能织入黄鹄”

    。



第二百零三章 密林贵人
    山谷的茸茸绿意,好像在几日间,就繁茂葱茏起来,成为合格的屏障。

    李升背着角弓,引马入林。

    马的蹀躞带上,挂着一只比灰鼠大不了多少的兔子,中箭伤口的血液凝固了,那倒垂的晃晃悠悠的长耳朵,似乎暗喻着马上骑士对于打猎的漫不经心。

    经过一小片桦林,钻进更为茂密的云杉林后,几顶帐篷赫然眼前。

    李升跳下马来,还未站稳,已被几名卫士模样的回纥男子四面围住。

    但他们眉目间稍显松弛的神色,表明他们并无真正的敌意,而当大帐里钻出一位中年女子、用回纥语吩咐了一句之后,众卫士更是纷纷退开了。

    那中年女子,正是前几日在互市上以“黄鹄”暗语和李升接洽的回纥人。

    一入帐门,李升立即感到一种熟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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