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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他很快明白,这是因为,他脚踏的厚厚的毡毯,几乎与延光公主宅中的毡毯别无二致。

    此刻,偌大帐中,正流淌着一段琵琶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王廷。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汉乡。”

    弦住声停后,歌女抱着琵琶小心翼翼地碎步退下。

    一个并不苍老却似乎透出疲惫的声音响起“李司马,请入座。”

    “谢毗伽公主。”李升恭敬上前,行礼道。

    主座之上那位珠翠满鬓、年逾四旬的妇人,恰是中原千百年来,唯一一位入塞和亲的外族公主——回纥立国后第二任可汗英武可汗的女儿,药罗葛氏。

    三十年前,也就是大唐至德元年,刚刚于灵武继位的肃宗皇帝李亨,将雍王李守礼的儿子李承寀封为敦煌王,与名将仆固怀恩一同出使回纥,谋求借兵平定安史之乱。

    当时的回纥国内,亲唐势力占据上风,英武可汗本就抱有与中原王朝交好联姻之念,于是提出将自己的女儿药罗葛氏嫁给敦煌王李承寀。

    仆固怀恩与小郡王商议后,急派快骑驰回灵州,请新帝李亨示下。李亨也是求之不得。

    朕的一个宗室堂弟,能换来成千上万的回纥铁骑出战襄助,这买卖还有甚可犹豫。

    于是,敦煌王李承寀为国娶妻,北上来到回纥牙帐,在冰天雪地的深冬时节,与药罗葛氏完婚。唐廷这边,当即出诏,封药罗葛氏为“毗伽公主”,并授以“敦煌王妃”之册。

    英武可汗遵循承诺,甚至派出自己的长子(也是当时的回纥太子)叶护,率六千回纥铁骑,护送敦煌王夫妇进入唐境。同时,这数千回纥骑兵也并入郭子仪的朔方军,南下平叛。

    这次唐回修好只是一个开端,其后,肃宗皇帝将自己的女儿宁国公主送到回纥、嫁与英武可汗,又命悍将仆固怀恩将女儿嫁给英武可汗的第二子移地健。

    “李司马,黄鹄歌,是你们前朝一个大汉公主所写,哭诉她去到远离故土的草原蛮国和亲,孤独悲伤以极。当年,我随着敦煌王来到中原,偶尔听到伶人哼起这首歌,就再也离不开它了。”

    毗伽公主略略前倾身体,盯着李升“李司马,不管是汉人公主,还是你们口中的胡人公主,原来出塞和入塞,本无太大区别,都不过是循着一条苦路,如行尸走肉般活着罢了。”

    李升不知如何搭腔,只低头听着。

    他明白,眼前这位毗伽公主,完全有理由自怨自怜。

    近千年前,那位和亲乌孙国、写下黄鹄歌的汉家公主刘细君,在第一任丈夫去世后,还能按照游牧民族的习俗,再嫁第二任国王,并且生下一个女儿。

    而毗伽公主,成婚入塞后的第三年,敦煌王李承寀就去世了。在中原王朝,夫君死后,天家血脉的正牌公主可以改嫁驸马,王妃却只能守贞。毗伽公主想回到回纥故土,一心与唐廷修好的父亲哪里会允许。

    还不到双十年华的毗伽公主,就这样住在敦煌王的封地里,无夫无子,枯度春秋。

    “李司马,我原本以为,两年前圣主许嫁他的爱女咸安公主去回纥时,我作为迎亲使者,终可得了机会,将大唐公主送到汗帐城,去看看想了多年的鄂浑河河水,再趁着这桩喜事,向顿莫贺可汗提出,让我离开这教人厌恶的中原,回到故乡度过我命中剩下的日子。谁曾想到,回纥使团刚到长安,你们自己的武将,居然就在西京,就在皇城脚下,发动了兵变。我和使者一觉醒来才发现,你们的天子,竟带着全家老小,跑了。”

    毗伽公主说到这一节,哀伤无奈的神色中,忽然带上了一丝讥讽“不过,这也不是我婆家的王室,第一次出现天子逃出都城的事了。”

    李升捕捉到了轻蔑之外的恨意。

    这种恨意,似曾相识,他在延光公主和普王李谊那里,也时有所感。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恨,也许出于献身的不甘,出于分权的不匀,出于家世的不幸。但无论出于何因,经年累月积淀下来的恨,都不可小觑。

    恨意的凝聚力往往是强大的,李升知道,自己要做的,是将延光和毗伽两位妇人的仇恨,从报复和破坏,引向改变和重构。

    李升这般想的时候,毗伽公主也在断断续续唠叨的同时,观察着这个唐人贬官。

    延光公主,算来是敦煌王的侄女。毗伽公主记得,自己当年刚到灵州城,开始陌生局促的塞内生活时,性子泼辣豪放的延光却似乎和自己一见如故,常来陪伴自己这位婶母辈份的同龄人。

    后来,吐蕃人横行河西,占领了大唐的沙州一带,守寡中的毗伽公主向东逃入朔方地界。延光向自己的哥哥、代宗皇帝请奏,动用皇家私库,为毗伽公主修建了一座回纥汗帐城风貌的毗伽城,并且赏赐了许多工匠、卫士、侍婢,又陆续迁入灵盐、夏绥的一些边民,几乎就像赠给了毗伽公主一座微缩的王国。

    现在,毗伽公主看到李升,联想到自己的老友曾经吐露过的一星半点的前尘往事,似乎隐约明白了些玄机。

    不过,毗伽对于李升绝无恶感。这个唐人男子的侍臣身份,恰恰教毗伽几乎为自己那位老友喝彩。

    原来大唐的公主,也须挑战礼教甚至法度的极限,才能过上自己渴求的生活。而这种不顾一切的挑战,仿佛也为毗伽长久以来的怨气找到了出口。

    延光虽然为此跌落云端,被幽禁在深宫中,但她的情郎,在流放中刚刚安顿下来,不就又这般精神抖擞地为她奔走了么。

    毗伽不免对李升产生了一丝倾佩之意。

    “李司马,延光公主与我有数十年的交情,我们回纥人其实比你们唐人更讲义气。岁初,公主府那位忠诚的家奴来到毗伽城报信时,我就做好了见你的准备。今日,你有何要说的,尽管道来。”

    李升倒也直言相陈“下官如今,算得延光公主身边,唯一仍追随她的信臣了,请毗伽公主告诉下官,两千甲士,每月所费几许”

    毗伽听他连数字都准确地报了出来,更是不再怀疑,却同时又露出坦诚的为难之意道“她养兵,也不是一天两天,此前粮赐优厚,每月每人给两石米、一匹绢,比那些边军所得强上三分,故而募到不少兵士。”

    李升在长安私侍延光时,就已经听延光炫耀过蓄兵的秘密,现下闻得毗伽所言,仍是小小地吃了一惊。

    延光当真有几两胆子,而这回纥公主,还真敢为她隐匿、甚至辅助此事。

    毗伽仿佛看懂了李升的心语,浅淡地笑道“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士为知己者死。我的心早就死了,这没有死去的身躯,反倒更懂得为老朋友,保守她的秘密。只是,今后若要我帮她养军,却是教我发愁了。”

    李升忙起身,来到毗伽面前,长长地作揖道“公主毋虑,下官自会想办法。”

    天色将晚之际,李升带着他那看起来有些寒碜的猎物,回到盐州城内。

    他将兔子扔给宅中唯一的老仆,径直走进屋中,闭目养神。

    今天,他还要见第二位胡人,也是普王李谊的老朋友。

    。




第二百零四章 咸阳演武
    德宗的内侍王希迁,几日前就北出大明宫禁苑,自中渭桥渡过渭水,来到咸阳城。

    王内侍和他的随从们,骑的都是御马。由于京城的粮荒在岁末已缓解,天子闲厩的马匹很快就吃到了不减量的草料,到如今这阳春时节,早已又恢复了膘肥体壮、精神抖擞的御马气派。

    而王内侍,一路行来,瞧着比他的坐骑更神采飞扬。

    他怎能不激动!

    当今圣上还在少阳院做储君的时候,他和几个内侍,跟着霍仙鸣,虽也颇得主人信赖,但那不过是内务上的使唤而已。即便主人如愿登临帝位,鉴于肃代之际的权阉教训,圣上也有意限制内侍省的势力,便是霍仙鸣这样的亲信,也不过就是穿梭于外朝和内朝的各殿各院之间,传些重要的口谕。

    是建中四年的泾师兵变和朱泚之乱,令内侍们有了翻身的机会。

    千钧一发之际,只有大明宫中百余名阉人,护卫着天子逃出禁宫。虽然后来冒出了中使翟文秀勾连神策军将领白崇文拥立韩王的悖逆之事,但那桩案子着实蹊跷,只怕天子也是心中有数的。

    要不然,为何鸾驾回京后,圣上在大明宫屁股还没坐热,就将内侍窦文场和王希迁分别派为左右厢神策军兵马使呢。

    一入深宫三十年,阉奴也能做将军。

    据说,王希迁在宫外的妻室和两个养子,都能直起腰板自称是将门家眷了。

    灯烛通明的神策军大帐中,觥筹交错间,李谊指着皇甫珩,向王希迁笑道“王将军,兵马使一职,本是藩镇衙前位高权重的头衔,多少藩镇的兵马使,那可都是作为储帅身份统军的,皇甫大夫彼时在泾原镇时,就是兵马使,未来节帅之位可期,无奈那姚令言父子辜负了圣恩。”

    “哎唷唷唷,殿下说笑,殿下说笑了,咱家一个宫中内官,哪里敢与皇甫大夫比肩。”

    王希迁夸张谦辞的表情之下,一对眼珠子又瞄向皇甫珩,见他面色松弛、浅笑着斟酒来饮,好像浑不在意普王所言似的。

    在把酒言欢之际,翻出那些照理来讲很煞风景的旧账,说者和听者却都如此云淡风轻,王希迁想,普王和皇甫大夫这对连襟,当真交情挺深呐。

    却听普王又道“圣主还是英明,神策军是天子亲军,亲军的兵马使,自然应由天子的亲随来都知,左右厢兵马使,舍王将军和窦将军其谁”

    良言一句三冬暖,王希迁如猧子被撸顺了毛,心中那个舒坦!

    开春后,他也衔旨去奉天行营巡视过,浑瑊那老家伙,架子就大得很,何曾将他放在眼里。

    当然,浑瑊,人家现在是神策军右厢的统帅,兼朔方行营元帅,不像皇甫珩只是神策军胡人分支的制将。浑公又是郭子仪时期就打出名声的宿将,对王希迁这样的阉人,连面子上的客套都懒得给,王希迁也只能忍下了。

    “王将军,”普王继续道,“本王今日能坐在此处,陪着皇甫大夫和王将军一道喝酒,也是圣主特意委派,明日看儿郎们演武。但看完,本王就还是永嘉坊的一个逍遥王爷,神策军,归根到底,还须皇甫大夫,和王将军共同作主。”

    说到此处,李谊象征性地压低了嗓音,显出更为交心的模样,带了拜托的口吻向王希迁道“皇甫大夫在马上勇冠三军,就是不大会说漂亮话,王将军务必替我这襟兄,去圣主跟前美言几句,盐州那地界无甚油水,他这四千来人的神策军又是实实在在的员额对应到人,没有半分借空饷的余地,接下来的日子,恳请圣上多想着他们,逢年过节,也赏赐些。”

    “那是自然!自然!”王希迁一脸打包票的表情,呵呵笑着应下。他知道,这王爷出手阔气。从前自己去永嘉坊传个话宣个口谕的,李谊以赏鸣谢,每次没有低于一两贯钱的。神策军粮饷的确比边军强些,但平素还须赏赐维系,自己若在御前帮衬皇甫珩一把,普王殿下,那也是明白他王希迁的家宅在哪个坊的,谢礼自然不会少了去。

    翌日,巳时中,阳光穿透碧空中的朵朵白云,如千百缕金线般撒向大地。

    咸阳郊外的百亩草坡上,甲士、马匹、车辆,列阵齐整。

    这支神策军虽只有四千余人,但毕竟招募来的都是青壮胡人。胡人身坯本就比唐人高大些,又有祖上给的悍勇杀伐气概,加之战甲、马具无一不新,打眼望去,着实很有些精锐的气势,令人热血澎湃。

    在旷野东边的高坡上,除了扎下的帅旗外,绳床一字排开,供观礼的上将贵人们落座。

    紫色大花锦袍的普王李谊,和兵马使王希迁并排而坐。教王希迁略有些惊讶的是,没多久,他便看到两个年轻的妇人,也由婢女们左右拥着,上得高台来。

    “殿下,这……”

    普王斜睨了两位妇人一眼后,微微侧头,对王希迁道“演武嘛,又不是真的打仗,皇甫大夫的夫人要来看看,也无甚打紧。只是我这位姨姊,怀着身孕,宋孺人不太放心,故而跟着我一道来了咸阳,好照应着她阿姊。”

    “失礼失礼,本将不识宋孺人和皇甫夫人。”王希迁道。

    宋若昭是从坡后走上高台的。当宋明宪一脸兴奋地与她说着这巍巍壮观的场面时,她也表现得毫无谈兴。

    她根本不想来。

    她似乎开始厌恶所有带有表演性的活动,命妇院的外命妇礼会,随同六宫之主的出游踏青,以及这咸阳演武。

    但对于有些仪式的躲避,她可以推说身体的不适,而对于夫君热情地邀请她来观看他出征前的演练,她不能拒绝。

    不拒绝,是太平的,至少能带来不必费言解释的安静。

    宋若昭坐定后,也举目望着坡下的军阵,并且陷入思索。

    她记得,从前,父亲宋廷芬为她讲解军制、阵型、将卒的铠甲兵器时,她都听得津津有味,脑海中便如展开了一幅幅惊心动魄又令人痴迷相望的画卷。

    与王叔文和阿眉护送李淳入奉天城的路上,她在山谷的清晨,也曾经目不转睛地盯着韦皋的陇州军看。后来,随着局势越来越动荡,围城,饥馑,送征,逃亡,若昭意识到,原来一个人的心理转变,可以那般鲜明清晰。

    她对这些兵戈森森的场景,只想远离。

    向往金戈铁马的雄迈场景,颂扬军功立身的儿郎大志,只因不曾见过穷兵黩武带来的灾难,和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凄凉。

    但若昭仍努力说服自己,尽可能地将冷漠藏起来。毕竟,丈夫是去戍边,这是食禄之将的本份,而猎猎旗帜下的年轻儿郎们,他们的昂扬之气,又是多么真实。

    坡下阵前,皇甫珩身披明光甲,一手持擎钢槊,一手按住缰绳,对不同阵营的队头训示。他左右二骑,分别是默沙龙与何文哲,同样身披明光甲,胸前的护心镜反射着强烈的日光。而他们面前的神策儿郎们,骑兵穿着前朝自西域传入的柔和便捷的锁子甲,步兵则穿着错扎咬合的山文甲,均是箭矢无法轻易射穿的精良甲袍。

    神策到底是如日中天的天子亲军,武备绝不寒碜,一支四千余人的队伍,几乎人人披甲,几位将帅的坐骑,还穿上了具装。

    在旷野的西边,事先已铺展了大片延绵的草垛,充作假想敌。

    随着鼓声响起,旗语相接,演武开始。

    随着钲鼓之音的独特的信号意味的变化,军中阵型不断变化,从高台望下去,大略可以看出,这数千人的大军,骑步配合,阵型从锥到圆,从长蛇到伏虎,无论阵型怎么变化,始终防守严密,教敌人似乎很难找到撕开阵型的口子。

    “这是旷野接敌时的阵仗。”普王李谊语气和蔼,向王希迁解释。

    “多谢殿下指教,咱家还真是看得一头雾水。”

    忽而,钲鼓声消失了,胡儿们也立刻步兵止步、骑兵收缰,立住停稳,人马只是在经历了方才那激烈的演练后,狠狠喘气的同时,目光投向同一处——令旗所在的地方。

    须臾,旗手根据主帅之令打出旗语,鼓声又响起来。军阵立刻变成方阵,大刀长矛的步兵在前,骑兵迅速地分抄于两翼,他们之后,则是弓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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