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这是常见的准备攻击的阵型,令旗再挥、鼓声更密集时,只见最先的步兵忽然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仿如河床,弓弩手则是奔涌的河流,迅速流过河床,前突到阵型头里,果断地向百步外的茫茫草垛放出箭矢,随后又疾步回撤阵中,将短兵相接的舞台让给步卒。
“哦,咱家看明白了,这一战,没有骑兵什么事儿。”王希迁和李谊笑谈道。
不料他话音刚落,钲声似乎又变了一种语言,在这种语言的感染下,原本处于两翼的骑兵,纷纷扭转头,望向令旗。继而,在令旗的指引下,他们中最为精锐的几百人,突然发力,猛夹马腹,直往东边奔来。
“咦,骑兵不是应该冲阵或者追击穷寇的么,怎地倒跑回阵尾来”王希迁纳闷,转头看向李谊,却见李谊眯着眼睛,好像没有听见自己的疑问。
马匹的速度何其快,高台上的观看者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当先的骑兵几乎已冲到了坡下。
王希迁以为这是个演武之间的什么花样,不曾想这些骑士完全没有停住的意思,分了几路,直往坡上驰来。
此时已是正午,阳光照在近处飞扬起的烟尘上,只留了白茫茫耀眼的一片虚幻之景。
待高台中央的人醒悟过来时,才震惊地发现,这些骑兵已穿越烟尘,将他们团团围住,并且朝他们搭起了弓箭。
王希迁只觉得天灵感“嗡”地一声,下意识地抓住身边普王的袍袖“殿下,殿下,这是作甚。反了么!反了么!”
另一侧,若昭也遽然陷入惊惧,她本能地站了起来,但又定在那里,不知所措,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就像那日在渭水畔遇险时一般,已经抱住了肚子。
“殿下!”明宪叫的是丈夫,却并没有跑过去,而是挡在了姐姐跟前。
普王的家奴们,和王希迁在宫中收的几个内侍义子,纷纷抽出横刀,面对骑卒呼喝警告。
骑士们却不为所动,他们的队头,也并无任何交流的意愿,冰冷的目光从兜鍪的遮面后射过来。
就是冰冷,一种没有情绪的冰冷。
这突如其来却怪异的险情,没有持续多久。变幻的钲音和鼓声竟又令他们再次调转马头,冲下坡去。
高坡上的人们正从惊恐转为莫名其妙时,只听普王李谊已拍起手来“妙极妙极,皇甫大夫当真将这支胡儿新军,训练得如此听从号令。”
王希迁惊魂未定,稍稍带了抱怨的语气道“那也不能这般冒进,咱家的命不值钱,殿下可是千金之躯呐。方才倘若哪个浑小子手一抖,将箭矢放了出来,其他军士不明就里也跟着放箭,吾等不被射成刺猬了!”
普王笑道“王将军多虑了,本王瞧着这些胡儿,个个好身手,若真有王将军所说的蠢笨之徒,皇甫大夫当初就不会招入神策军。这攻伐敌军,阵型不乱,唯旗语和钲鼓是从,勇往拼杀,最是要紧,本王倒觉得,今日演武,值得本王回到长安向圣主贺喜,祝贺神策军又添一支精锐。”
王希迁暗道,你还真维护他,莫非你早就知道今日这路数
又望向女眷那边,见宋氏姐妹都是吓得面容惨白的模样,那年长的捂着肚子似乎还在发抖,当真也不容易。
连自己的妻儿一并拿来练兵,皇甫大夫真够狠的。
王希迁这么一想,气似乎也消了些。
。
第二百零五章 稍加挑唆
中军大帐的后头,有一座牙卒把守的小帐。夕阳的余晖笼罩住了整个帐篷,金灿灿,亮闪闪的。
但在若昭眼里,大自然再妙绝的圣手描画下,这小帐的外貌,仍然像个坟冢。
她由妹妹和婢女桃叶搀扶着,进帐歇着。
桃叶命士卒送来一桶河水,绞了帛巾,为女主人轻轻擦拭。
一头一脸的尘泥,清冽的河水瞬间就浑浊了。
明宪小心翼翼地看着姐姐。
今日演武中出现的惊心动魄的一幕,明宪确实事先不知。但在骑卒如洪流般又退回旷野后,她机警地望向普王,看到了李谊云淡风轻的神情。不知为何,明宪面对若昭时忽然有些窘迫,仿佛她也成了他们的同谋似的。
“明宪,方才在高坡上,面对那些骑兵时,你害怕吗”若昭轻声问道。
明宪老实地摇摇头,但立刻解释道“想来姊夫是有分寸的。”
她本以为这添上的恭维能教若昭释怀些,若昭的凄惶之色却更鲜明了。
“前汉时,漠北是匈奴称王之地。冒顿单于还未夺得王位时,训兵便是以鸣镝为号。号令者的鸣镝之矢射向何处,军士们便紧跟着一同射出利箭,有迟疑者,斩。起先,训练用的活物,只是俘虏。后来,冒顿单于用自己最心爱的马匹为目标,军士中果然有不敢射箭者,立时被阵前斩首,以明军纪。再后来,冒顿的鸣镝射向自己最宠爱的女子,顷刻间,那女子就惨死在如雨飞来的箭矢下。”
明宪闻言,反倒不如先头那般害怕了,她接过桃叶递给她的另一块帛巾,擦拭着自己的脸,一面宽慰若昭道“阿姊多虑了,怎地将姊夫和那古早的蛮人比。你我现下不是好好的”
若昭轻轻叹口气,忽然盯着明宪道“普王,可疼你”
明宪眼中赧色闪过,笑盈盈道“殿下对我很好。”
若昭又问“明宪,你为何常去九仙门下的冷宫中可是普王叫你去的”
明宪一怔,并未立即回答。
她微微起了恼意。
平心而论,姐姐在刻意收敛她原本具有的洞悉人心的本事,如今说出来的话,口气是温和的,甚至有些示弱,带着恳求的意味乞讨真相。但即便如此,明宪仍感到,一种被干涉的压力。
“阿姊,可是太子妃说什么了延光公主虽是她的母亲,但她自己忌讳,惦记着太子妃的身份,不去探望,我作为天家的媳妇,去看看这位如今落魄的大长公主,送些王府的胭脂水粉,和延光公主说些长安城的春和景明,那是连韦贤妃都应许了的,莫非还有什么不合礼制之处”
若昭虚弱地靠在简陋的桦木榻上,并不再与妹子争执。
明宪还在芳草地上乐享欢愉,还没看到悬崖的边缘,怎会被唤醒。
身边不是睡得死死的人,便是装睡的人,她的呼唤,又有何用。
焉知众人不是觉得,只有她宋若昭,才是那个浑沌中的可怜虫呢
正在此时,外头守卒一阵恭敬的唱礼之声,帐帘一掀,皇甫珩走了进来。
“宋孺人,殿下寻你,王府的卤簿要回长安了。”皇甫珩温和而略带恭敬地对明宪道。
又转向若昭,眼神中的怜爱关切,当真与寻常的夫君一无二致“你今日便歇在这客帐中吧,缓一缓,明天我令文哲亲自驾车送你过渭水,其他人送,我也不放心。”
若昭应了一声。
明宪瞧着这光景,松了口气,知趣地告辞而去。
皇甫珩在榻边坐了,执起若昭的手,定定地望着她。
“我知道,吓到你了。练兵便是如此,胡儿们虽勇猛,却到底是新旅之卒,不来真的,他们记不住,什么叫军令如山。”
若昭抬起双眸“彦明,你可有事瞒着我”
皇甫柔声道“我能有何事瞒得过你我只是开始盘算,此去盐州戍边,若想你想得狠了,如何偷偷驰回长安,看你一眼。”
一旁的桃叶听了,都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意识到失礼,忙喏喏道“阿郎,娘子,桃叶去倒水。”
若昭看着小婢女捧着水桶出帐的身影,终是勉力直起身子,拉着丈夫的臂膀道“我在长安,天子脚下,又有全家上下照应着,没有什么可教你担心的。反倒是你,在盐州那边,北有回纥,西有吐蕃,而灵盐夏绥和泾原凤翔,又最是军镇交错的复杂地界,切不可掉以轻心。莫要,莫要……”
“莫要怎么”皇甫珩笑道,“莫要再教吐蕃人诓去带兵”
他饶有兴致地探寻着妻子眼中真实的情感,继而满意地想,她终究只是个妇人,哪里就料事如神了,说的也不过都是些老生常谈。
皇甫珩将手掌轻轻搭在妻子的腹部“我算着,还未到防秋之际,咱们的孩儿就该出生了,莫忘了,去请李公给他起个名字。”
一抹斜阳探进了帐中,又渐渐隐去。帐外营地里,傍晚时分为炊造饭的喧哗声,慢慢地平息下来。
“睡吧。”皇甫珩拍拍妻子的肩头。
他看着若昭顺从地缓缓地合上双眼,也斜靠在榻边,闭目养神。
但他的胸中,涛浪奔涌。
……
内侍王希迁,回到长安后,没几日,家中仆人果然来报,又有些好礼送上了宅门。
王希迁心花怒放,普王如此豪爽的结交,早就令这位飘然在权力中的内侍,将在咸阳演武中所受的惊吓,一笔勾销。
这个贞元元年的春末,皇甫珩所率的四千余神策军开赴盐州后,实际上,京畿内外,尤其是西北的大片土地上,已经由朝廷布置了多支神策军队伍,包括李晟在凤翔泾原的兵力。
这日,王希迁作为右厢兵马使,刚刚在御前向德宗奏对完度支要发给神策军的粮饷,出得朝堂之门,却见左仆射张延赏,正好自宫门处走进来。
王希迁灵机一动,迎上去,与张延赏打招呼。
张延赏虽是个挂名相公,好歹品阶高贵,紫袍在身,若在以往,王希迁这样的内侍省中官,张延赏连正眼都不会瞧上一眼。
但刚刚丢掉西川节度使的肥差、明升暗降调回西京的张相公,吃一堑长一智,何曾还敢在大明宫里拿架子。况且,回京之后,天子也常召见他,问问帝国西南的财赋转运之事,并未将他当作闲棋冷子。这不免令张延赏又臣心萌动起来,想着,实权宰相之路,或许未必就爱断情殇了嘛。
王希迁如今都知神策军右厢,张延赏岂会不知,岂会不笑脸相迎
“王将军!”
“张相公!”
“咦,王将军,你怎地面色不佳”张延赏关切道。
王希迁朝张延赏拱手“相公莫笑话,老奴从前只是在这大明宫里头,给圣上跑腿传话的,虽然这传了几十年,未错过一个字,但现下圣上教老奴都知亲军之事,老奴才省得,那畿外的神策军老将们,当真难伺候。”
张延赏白眉一扬,起了兴致,压低嗓子道“可是西平郡王给你使绊子了”
王希迁心中暗喜。他提到“老将”和“畿外”,本就盼着张延赏明白自己所指何人,不想这宦海老官,竟直接点出李晟来。
王希迁,和此前死在李晟手中的宦官翟文秀,本是大明宫内侍省的拜把子兄弟,彼此交情甚厚。在咸阳观武前,普王李谊于酒宴间歇,主动提醒王希迁,莫因翟文秀之死对皇甫大夫有芥蒂,那是李晟做下的恶事,翟监军怕是被冤杀的,李晟又逼迫皇甫大夫三缄其口。王希迁听得怒向胆边生,结结实实地向普王讨教了些机宜。
此时,王希迁故作讶异“张相公怎地知道原委”
张延赏撇撇嘴,恨恨道“王将军莫非以为,老夫久在蜀地,就不知神策军这些年的风云跌宕若论踩着别人向上攀附的,甚至擅杀友军头领吞并队伍的,除了李西平,还有谁李郡王好能耐呐,这般不择手段,却竟然得了恁大一块丰碑,竖在东渭桥头炫耀,只怕后世史家,写秃了笔,都写不尽他李晟这一代名将的丰功伟绩。”
张延赏痛痛快快地刻薄了一顿自己的宿敌,稍稍歇口气,又道“老夫将如今这神策军右厢的大小将官想了一遍,敢对王将军你不敬的,也就只有居功自傲的李郡王了。”
王希迁长叹一口气“说来也是怪老奴太耿直了些。上月,圣主派内侍尹元贞巡视同、华二州。那李晟不知听得什么风声,竟在圣主跟前弹劾尹元贞,说他勾连河中李怀光,向其泄露马燧马郡王的进军情报。老奴便向圣主进言,说尹中使断然不会做这悖逆之事,最多就是自作主张地去河中探察一眼,回来和圣主禀报而已。”
张延赏一副“这有何奇怪”的神情,冷哼一声,道“李晟在圣主播迁奉天时,与李怀光和朔方军闹到势同水火,如今河中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李晟定然最是警觉,生怕李怀光得了圣主的赦免,有机会到得御前,将他的卑污行径都告发出来。李晟此人,贯来心胸狭窄,当年因我阻拦他带走西川军府中的官伎,他可没少在圣主跟前告我的刁状。对我这一镇节度使,他都如此,哪里会在乎诬陷了尹中使”
王希迁连连点头,面色却越发凝重“相公,因了尹中使的事,李晟只怕恨上了咱家。这个时节,边镇本无事,李晟却向朝廷讨要赏赐,兴兵西出泾州,打蕃子。咱家好歹如今也都知神策军右厢,说句话的资格总是有的。但就因为咱家反对他们兴兵,这不,李晟派了他的都虞侯邢军牙来到长安,只怕,咱家又要挨圣上的责罚训斥了。”
张延赏眯着老眼,蹙着眉头,沉吟片刻,劝慰王希迁道“将军莫忧,圣主何其信任你,哪里就会听那邢虞候的一面之辞。更何况,大伪似忠之人,假以时日,终会教圣主看清真面目。”
王希迁忙又冲着张延赏深深一揖。
“得相公开解,老奴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张延赏还礼,继而转身,举目望着雄伟耸峙的丹凤门,喃喃道“冒贪边功,虚生边事,耗费府库,劳伤圣体,国有此将,当真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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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竹林四贤
原上望尽长安春,士庶应无不醉人。
贞元元年三四月间,长安城东南的乐游原,迎来了一年之中最是充满了热闹生机的季节。
这个长安城的制高点,位于曲江池北、大雁塔东北的晋昌坊。平素,在申时末,登临乐游原,便可俯瞰到被笼罩于落日金辉中的帝国都城,尽赏那庄严中又带着一丝光影迷离的梦境之美。
而这阳春时节,即便不是金乌西沉之际,满城绿柳繁花的蓬勃景象,也足以令乐游原上的人们心旷神怡、如临仙界。
乐游原上有座青龙寺,建于前朝隋文帝时,到了大唐时,由皇家几经修缮,既是护国寺,又是佛教密宗的祖庭,因而也是香火极盛。
青龙寺后,沿着潺潺山溪,遍植翠竹。春风阵阵拂过,枝叶舞动,飒飒有声。
幽篁掩映下,几处专供素食的酒肆,若隐若现。
“陆舍人,会席已准备妥了,几位贵客往里请。”
山溪蜿蜒处的一间食肆门口,掌柜毕恭毕敬地在门口迎接陆贽等人。
这里,本是陆贽回京后,偶尔邀李泌登高望远时,来用一碗菜蕈汤饼的小肆。
而今日,掌柜看到除了李泌与陆贽外,还有一位极为年轻的文士,和一位鬓无珠翠、却像是官眷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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