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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李谊面露喜色“郭兄当真头脑活泛。”

    “哪里哪里,在下久居灵盐地界,北有回纥,往西便是蕃子横行的河陇,什么这个教那个教的,诓钱最是便宜。纵然处处皆有饥馁身、冻死骨,也不影响寺啊庙的,成为仅次于皇宫贵府的富庶所在。”

    郭钢言辞的后半段尽是削刻之意。

    李谊也大方地予以褒奖的笑容。

    他能触摸到郭钢心底酪浆一般浓稠的不甘与不屑。

    举事,不仅需要能力与智谋,还需要感情上具备重创当下世界的冲动。李谊将身边慢慢聚拢的人们都想了一遍,似乎只有自己那位新欢爱侣,不具备这种特质。

    那也无妨,她虽是一朵解语花,但大部分花朵的宿命,都是凋谢,而不是摧枯拉朽。

    (当年秦王李世民开府,府中设文学馆,招徕于己有用之才,能入文学馆者,被称为“登瀛洲”。故本章有此题)

    。




第二百零八章 陕虢新乱
    稍顷,李谊继续问郭钢“杜希全和韩游環的兵,果真往河中去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怀光不好打,靠一镇之力,怕是胜不得。虽然韩杜也好,马燧也罢,心里头清楚,河中打下来后,地盘是划给浑瑊的,不过马燧一心要立大功、稳住替天子镇守北都的职位,韩杜呢,巴不得李怀光尸骨无存,从此他们麾下的将卒们不会再惦记着这个曾经的老上司。所以,难得他们此番倒是心齐……”

    郭钢侃侃而谈,略有些急着在普王面前,显露不输高祖年间登临秦王府“瀛洲”之士们的谋断能力。

    但李谊打断了他“说说你的上司杜希全吧,你觉得,他如何看待回纥人”

    郭钢正处于高速运转、编织着阔论言辞的脑子,愕然一顿。

    事实上,来自李谊的招募,是很微妙的。这位亲王,以部分秘密作为交换,以部分任务作为开端,向他表示出信任的诚意,但也并未将抵达彼岸的路与他和盘托出。

    所以,面对头狼突然提出的一些问题,郭钢无法在第一时间拿捏回答的技巧。

    实话实说最保险。

    “殿下,祖父(郭子仪)当年,与回纥人的交情,何其深厚。杜节度曾为祖父的裨将,唐将仆固怀恩叛乱,带着回纥人和吐蕃人一齐杀向中原时,祖父不带兵马、前往回纥大帐说降,带的就是杜希全。如今,回纥人在灵盐丰夏地界,还是颇给老杜面子的。”

    李谊听了,若有所思“怪不得,去岁你叔父郭昕的使者,带着安西军和回纥人南下驰援奉天时,虽无王命,在灵盐等地倒也未遇到多大阻碍。”

    郭钢听李谊提到这一节,眼中露出向往之色“安西军万里勤王,同行的数百回纥骑兵又如当年追随我祖父的叶护太子那样,多谢殿下绝妙而果断的筹谋,教我叔父的名字、教我郭家的声威,终又在中原土地上叱咤了一回。当时我在灵州,恨不得插翅奔向武亭川,也上阵拼杀一番,不枉自己是汾阳王的后人。”

    李谊以平静的语气稍稍稀释一下郭钢猛然升腾起的豪情“莫怅惘,郭兄虽未赶上武亭川的一场酣战,但飞马去到奉天城,以向裴玄打探叔父境况之名,与本王好好地叙了一次旧,也不算真的错过什么。”

    郭钢胸口一阵热流,拜在茵席上“殿下直呼钢的名字即可,以兄相称,钢实在受不起。”

    李谊望着郭钢,缓缓地、却满是真挚道“你我自小,就像同一门亲戚中脾性相投的兄弟。再说,往后路还长着呢,若无兄弟情,可怎生走下去。”

    “郭钢追随殿下之志已坚,绝不移转!”

    “你回京省亲这些时日,可从你阿父那里听得朝中那些宰执之臣有何奏议之事。毕竟,我不常进宫,你阿父,却是少阳院的常客。”

    郭钢道“阿父说到李公泌,说他和我祖父一样,看起来力主修复唐回盟约。每次面圣,必提与回纥交好之事,说是要陛下联回抗蕃。有一回,太子也在,圣主让太子评议李公的进言,太子似乎颇为惶惶,还悄悄问过阿父,若再遇此情,该如何奏对。”

    “哦。”

    李谊闻言,无心去取笑那并无几两储君之才的皇兄。

    李泌站在回纥人这一边,唔,这文章,值得做做,说不定,能添一把柴。

    ……

    又过了半月,中原刚刚入夏,河中战事进入比炎炎烈日更为灼热的状态时,一个坏消息从帝国的东面传来。

    陕州出事了。

    陕虢都知兵马使达奚抱晖设下鸿门宴,用毒酒鸩杀了陕虢节度使张劝,并向朝廷力陈张劝在陕州军中的“克扣粮饷”之行,要求朝廷将陕虢镇的旌节授给自己。

    德宗勃然大怒。

    他以为,朱泚之乱被平定、李怀光眼看也要伏诛,这已经足以震慑王畿治下的各个藩镇,教那些骄将戾兵们,收敛恭顺一些。

    而发生此事的陕州,具有对于长安来讲至关紧要的作用。它位于黄河漕运的终点,盐、粮过三门砥柱后,在陕州转为陆路,才能运到长安及关中其他州府。

    朝堂之上,诸臣中不乏主张自京畿各神策军行营调兵征伐陕州者,甚至还有人隐晦地暗示天子,去岁末,天子往神策军左右厢派遣宦官做兵马使之举,既然引发了外朝不少非议,莫如趁此机会,令左厢兵马使窦文场率军出击,将陕虢之乱压下去,正好树立一下中使们的威风。

    李泌打听了向天子上表如此建议的人,是祠部郎中裴延龄。他是奸相卢杞一手提上来的人,也是个虚浮轻佻、贯会顺着龙鳞大献谀言的文官。因了这身溜须拍马的本事,卢杞倒台了,裴延龄倒仍留在礼部,还常因上表进言,得天子的赞誉。

    好在这一次,德宗也知道事关重大,自己再是信任宦官家奴,也不可轻易地拿神策军去冒险。

    德宗在紫宸殿中单独召见了李泌“马燧和浑瑊,都在北边和李怀光鏖战,韦皋去了蜀地,皇甫珩将将抵达盐州,朕看,此番,要不让普王带着骆元光、唐朝臣二将,兴兵东进,讨伐达奚抱晖”

    李泌道“不可,陕州三面都是绝壁,易守难攻,不必白白折损天子亲军。陛下,不如臣前往宣慰达奚将军。”

    德宗一惊“李公,朕素知你足智多谋且资历老沉,但这达奚是个粗蛮的胡将,绝不是韩滉那般的奉儒守礼的世家出身,他连朝廷派去的节帅都敢杀,朕绝不能让李公成为第二个颜太师。朕丢一个陕州,就丢了吧,总好过没了李公你的辅佐!”

    大部分时候,天子对臣子的表白,都多多少少带着一丝笼络而已的虚情。但此刻,李泌能从圣主这无甚矫饰的坦言和略有些无助的语气中,真切地感到一种为了传达依赖的着急慌忙。

    回忆袭来。

    天宝元年,还是太子的肃宗皇帝,请李泌去到东宫,亲自抱着小李适给这位挚友看“长源,这是寡人的孙儿。寡人才过而立之年,竟已做上祖父了。”

    李泌清晰地记得眼前的天子,在襁褓中嘟着小嘴的模样,不免一阵感慨上涌。

    人老了,有两件事无法避免,一是眼花,二是心软。

    对别人心软,便会扛更多的责任在自己肩头。

    李泌平静地向天子道“陛下放心,臣揣测,因陕州地势险要,既扼住了漕运的咽喉,又与河中仅有一条渭水相隔,达奚抱晖遽然作出如此莽撞之举,应是受了李怀光的说客挑唆。眼下朝廷的军队基本已将河中镇的东、西、北都攻了下来,往南与陕虢军联手,再以漕运相威胁,是朔方军唯一的机会了。”

    德宗未置可否,但凝神专注地听着。

    “陛下,这几年兵祸不断,天下人心思定,陕虢镇不过是发生了高层将领的内部攻杀之事,朝廷也从未对不起陕虢镇,其镇中其他军将士卒,想来未必肯冒然追随达奚抱晖,平民百姓就更不会愿意陷入兵燹。陛下要相信,眼下,陕州的军心、民心,还是在朝廷这一边的。但设若朝廷发兵讨伐,尤其普王殿下向来是好立奇功的性子,臣担忧,反而会激起陕虢军民真的倒向李怀光呐。”

    若在平时,李泌如此夹带私货地提到普王李谊,将这小王爷编排几句,德宗纵然嘴上不明着喝止,心中也定会不悦。

    但此际,李泌的分析,丝丝入扣,在情在理,德宗也觉得,用狠兵、出狠将,过于草率。

    同时,李泌陷入沉默,似乎在冥思中将自己的谋划再设计得周全些。

    俄顷,他又开口道“陛下可授我为陕虢都防御水路运使,好教陕州从达奚抱晖到其余军将,首先不会抵触我前往,毕竟我没有顶着新任节度使的头衔,也不叫宣尉使。再者,今岁又发春旱,陕州灾情也不小,水路运使,是给他们解决运粮赈灾的,他们又何必一上来就要置我于死地。至于进了陕州之后如何行事,陛下,臣也只能说,进去看了再说。”

    虽然这位白发苍苍、已进入风烛之年的老臣,并不像帝国那些悍勇的武将般,惯于在御前拍胸脯、立军令状,但李泌以开放性的言辞结束君臣对话,似乎反倒教天子渐渐安心下来。

    真正的股肱之臣,未必时时胸有成竹,但他能令你相信,他就是那个到了桥头便会将船撑直、顺利航行下去的人。

    。



第二百零九章 单骑入陕
    德宗应许了李泌的计划,叮嘱他回宅稍作准备,三日后诏授其为陕虢观察使和水陆运使之际,就可启程赴陕州。

    李泌回到宅中,吩咐世仆收拾行囊。几个老仆得知主人要去的地方,皆是又惊又怕。

    “阿郎,可要去畿县将夫人和大郎请回来”为首的老仆小心翼翼地问,嗓音都似有些发颤。

    李泌知道家奴们因何担心。

    何止圣上,何止朝廷,天下黎民百姓也苦藩镇久矣。

    经历过噩梦的人,十年怕井绳。而颜真卿死于淮西李希烈之手、孔巢父死于河中李怀光之手的消息,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叹,李泌的家仆,自然也忧急如焚。

    李泌静心思量,实在也不能轻言,自己此去定能安然无恙。他叹口气,向众仆道“我自有把握,你们休去吓着夫人,让她安心在大郎那里含饴弄孙,就是你们做仆人的本份。”

    众仆纷纷唱喏。

    李泌略有沉吟,又道“去长兴坊皇甫宅送个帖子,就说老夫明日有事拜访。”

    这些日子,长兴坊的皇甫宅中,上上下下地也忙碌起来。

    将要迎来新生儿的喜悦,在任何人家,又往往是掺入了紧张不安的,何况若昭此前有过惨痛的经历。

    儿子戍边在外,京中又没几门女眷亲戚,一直来喜欢喋喋不休好为人师的珩母王氏,似乎也因为神思惴惴,而变得寡言起来。

    好在郡夫人这样的外命妇临盆,宫中可以委派掖庭宫官户婢出身、专事嫔妃接生的女医前来。太子妃萧氏已事先遣了信任的女医上门探望,多少教婆媳二人心定些许。

    李泌到访,以长辈的身份,将一个螭纹黄金刀鞘首帽,和一方凤池砚台,赠给将要呱呱落地的新生儿。

    珩母王氏应酬道“李公,尚不知是小郎君,还是女娃娃呢。这刀鞘首帽……”

    李公缓缓道“这是当年,彦明的曾祖皇甫公,出征河西前,赠与我的。陕虢乍生事端,我过得几日便要衔旨东行,去陕州。吾等向道之人,本不愿妄测日后情形,唯安时处顺而已。只是,彦明乃老夫真心惦念的古人后辈,老夫正月里与他长谈甚深,却未记起这件旧物。此番东行前,老夫还是将它送来,以免再往后就寻不得机会了……”

    珩母王氏听了,竟似浑无体会到李泌言辞中的伤感之意,而是心头欢喜吾儿果真天资秀颖,在泾州时候,姚令言对他就比对亲儿子还好,到了京城后,李泌竟也如此赏识他、关照他,这般恐怕有去无回的出使之前,也要想到来给吾家送贺喜新丁诞辰之礼。

    王氏于是笑道“既是如此有渊源之物,阿昭,那你还是生个小郎君吧,也教这皇甫家的玄孙,将来用上祖辈的金镶刀鞘!”

    若昭无言以对。

    同时,听闻这位老臣竟是要去叛镇宣慰,若昭的面上,又多了一层忧色。

    她蹙眉凝思,斟酌着探寻口吻,向李泌道“李公,平时问道固然不错,但非常之时还须问谋。上兵伐谋,攻心为要。达奚抱晖既然仍向朝廷请授旌节,而不是直接兴兵反唐,就表明,李怀光的说客,并未将他真的说动到朔方军一边。愚妇以为,这达奚或许正在焦躁观望朝廷的意思,而李怀光若一心要得陕州重镇,必也加紧笼络,甚至,说不定会派手下裨将率军以合兵之名渡过渭水,要入陕虢。”

    李泌频频点头“正因为陕州之乱尚有可挽回的余地,老夫才劝圣主,先不出兵讨逆,且为了不激怒达奚抱晖,朝廷授我转运使和暂领观察使而已。”

    若昭“哦”一声,面色缓和了些,复又道“李公,方今情形,贵在速决。去岁,朝廷对朔方军粮赐不均的诉苦含混处之、拖延不决,终酿大患。如今陕虢之乱,耽搁一日,只怕达奚抱晖就会倾向朔方军三分,愚妇之见,李公既有圣命在身,不妨让陕虢在长安的进奏院,即刻以快马速报陕州,就说李公前往陕虢赈灾,与达奚商议调粮事宜,同时也有黜陟权责,是否授达奚将军节度使之职,且看达奚将军的表现。”

    若昭提到进奏院,倒是让李泌顿受启发。进奏院是各藩镇驻京机构,负责传送朝廷与藩镇间的公务消息。

    大部分进奏院中的吏员,因常居京中,家小却在藩镇,故而绝不希望藩镇与朝廷发生对峙甚至决裂的情形。况且这些吏员多为读书人,在长安颇受京都文士风气的熏染,君君臣臣的念头还算牢固,当年泾原进奏院的进奏官周轶,虽被要挟附逆,最终仍反正朝廷、于白华殿上殉身于臣子之义,便是明证。

    李泌决定今日就去崇仁坊的陕虢进奏院。自己须等诏书下来后才能乘着车驾东行,而陕虢进奏院的快马,今日天黑前就可以出城往陕州去了。

    他起身,向珩母与若昭告辞。

    珩母在一边晾了半天插不上话,此刻忙殷殷道“吾等祝李公此番旗开得胜,不战而屈其兵,回京后,必荣登宰相之位。”

    ……

    十日后,只带着一个家奴随行的李泌,来到了与陕州城近在咫尺的曲沃县。

    一路上,他想着若昭所说的上兵伐谋、攻心为要八个字,渐渐有了些更为细致的筹划。

    李泌并没有急着往陕州城内去,而是直接持诏叫来了曲沃县令。

    曲沃县令,有着如今帝国八成以上藩镇县令的苦处——要营田,要交租,要抓蝗虫,要防着逃户,要对付饥民,更要受朝廷和藩镇节帅的夹板气。

    不过,有幸得见传说中仙人般的四朝老臣李泌李公,县令一张本来愁哈哈的苦脸,眼见着就像撸顺的绢帛般,舒展开来。

    县令对着圣旨行完臣礼,讨好道“李公一路辛苦,下官这就命人为李公准备驿馆上房,明日下官亲自送李公进城。”

    “谁说我明日就要进陕州”李泌没有架子,口吻和气,语意却很明确,“本使在曲沃先住上几日,看看周边灾情。”

    县令一愣。陕虢境内,尤其是华州,确实闹了饥荒,但这老于宦场、对军事风向何其敏感的县令,绝不相信,李泌这般重量级的人物来到陕虢,会只来赈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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