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游客都在外头看牡丹千丛桃万树,也好,这水竹幽邃之处,依然清净。”
众人落座后,陆贽首先开口道。
他是这次聚宴的召集人,言谈自然要主动些。
宋若昭莞尔“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多谢陆舍人于绿竹猗猗中,请来李公为吾等论道。退之,你今日何其有幸。”
她说完,颇有提示意味地看向坐在下首的韩愈。
宋若昭自咸阳与皇甫珩作别、回到长安后,怀着郁郁的心事过了没几天,陆贽府中的仆人倒是送来了一个教她惊喜的邀请。
韩愈应试春闱时那篇问策文章,被陆贽看到了。陆舍人略加打听,得知此前若昭曾为这位小韩郎君行卷,便有意请若昭引见这位落榜士子。
此刻,面对李泌与陆贽这两位名字如雷贯耳的人物,来时路上还满怀憧憬之情的韩愈,却因敬仰至极,反倒陡生怯意,不知如何顺着皇甫夫人的话应酬下去。
白发苍苍、眉目慈和的李泌,为了开解这年轻人的局促,也为了避免他对这此赴宴有所误会,主动探身向韩愈道“韩郎君,五十少进士,你还未到弱冠之年,初试落第不必伤怀。若郎君觉得京城过于喧闹,可前往老夫位于南岳衡山的书院中,继续修研诗赋文章,以备来年春闱。
陆贽也道“肃宗帝时,权阉李辅国欲诬李公,天子心如明镜,恐李公不堪其扰,遂在南岳烟霞峰下修建房宅,名之端居室,请李公前往归隐清净了数年。彼处如今是李公家的书院,世仆守之,远近闻名,湖湘士子莫不向往。”
韩愈闻言,从拘谨中蓦地清醒过来,略略有些失望。
宋若昭带来李、陆二人相邀的好消息时,韩愈曾生发出一丝幻想,或许自己能进入翰林院,成为曾负盛名的“北门学士”中的一员。
毕竟,翰林待诏,不以进士及第为前提。精于诗赋文章、又有御前文臣引荐,年轻的白衣士子,成为翰林待诏的希望还是很大的。何况,韩愈的兄长韩会,本就做过天子的起居舍人。
但眼下听来,这果然是他的幻想。
好在,来之前,心细如发的皇甫夫人,也在言语间隐约提点过他,这样的见面,本就与拜会贵胄、投文行卷不同,莫要存了走捷径的心思,免得再一次神伤。
韩愈定心思忖李泌的建议,不由探寻地望向一直来帮衬自己的皇甫夫人。
若昭坦诚直言“退之,此前韦金吾虽帮你费力牵络,河东马郡王招你为家师的信函也已送到长安,但你若觉得,往南去李公的书院中苦读应试,比往北去节帅府中教书更适宜,大可不必顾虑折了韦金吾的颜面。吾等本心,皆是望着能对你的前程小有助力,莫教大唐失了你这般的栋梁之才。”
“哦马遂已有纳贤之举”李泌笑道,“马河东少时也博览群书,马公府上堪称儒将世家,退之若拜在他府中,亦是个好去处。”
韩愈望着屋中几位前辈。他们不是御前要臣,便是大夫官眷,却毫无或浅俗不堪、或倨傲自负、或造作虚媚的恶习。
他们说话,就是真心为了让你明白他们的意思,而不是像观看迷宫中的猎物那般取乐。
他们做事,也是真心为了让你领悟到对未来的希望,而不是从掌控资源者的优越感中获得满足。
他们温文尔雅,没有分毫的戾气,但那骨子里的清贞与自爱,仿佛绝不能与乱哄哄的世道妥协一般——至少,也要迂回地去抗争。
珠玉在前,年轻的韩愈,觉得自己的心气,也一点点从落第的悲悯中复苏过来。
他还不到二十岁,他何曾真的甘于就此消沉。
一提到报国志,济世心,这少年郎的热血就又咕噜噜燃烧起来。
他又认真地斟酌片刻,拱手向李泌道“李公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此前晚辈也向皇甫夫人说过,若屡试不中,晚辈便投笔从戎,执戈赴边,也不枉一腔报国志。因而,晚辈接下来,还是想去马郡王的军府中。”
李泌明白了韩愈的意思。同时,他也觉得,这年轻人能如此明智地规划自己的前程,将另一条路也想得分明,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赞赏地点点头,又向陆贽道“此前说起退之那篇策论文章,敬舆有何见解”
陆贽以平和但肯定的口吻道“天下人之心,方为心。退之如此年纪便善察世情,洞悉根本,写出那样一篇佳作,我陆九亦是真心佩服。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退之,文臣也好,武将也罢,不诚,则无资格侍君。侍奉圣主时,更是莫在君前为了与同僚争宠,而成为诡诈黠滑、一味阿谀奉承之人。”
韩愈面上大为动容。陆贽,乃方今之世多少读书人眼中的文士之极,来自陆贽的认可,教韩愈绝无自欺地感到,自己的热血又澎湃起来。
酒肆外的坡下,流水潺潺,清音断续传来。午间明亮的阳光,将层层竹叶照得翠滴。
李泌望向窗外,赏了几眼竹林美景,又转头向韩愈道“当年张相公(张九龄)引我为小友,并教导我说,早得美名,必有所折,宜自韬晦,斯尽善矣。退之,年少时多经历些波折,无有神童之类的冠冕加诸于身,未必不是好事。但老夫也愿你,往后无论如何坎坷,都莫向蝇营狗苟之道屈服。”
韩愈忙恭敬称喏。
此时,店家侍者叩门而入,端上这个季节最为新鲜的果品——樱桃。
红如绯霞的樱桃,码放在越窑青瓷莲瓣碗中,再淋上洁白胜雪的酪浆和色如琥珀的蔗浆,煞是好看。
屋中四人畅谈一番,颇有“吾道不孤”的心悦之情,见了这酪樱桃的时令美味,亦纷纷取来品尝。
大约是甜食起了效果,若昭感到肚子里的小家伙活跃地蹬起来。这提醒了年轻的母亲。
“李公,彦明自咸阳拔营前,还叮嘱我,请李公为我们的孩儿,起个名字。”
李泌听了,不免感慨又起。
他打心眼里不愿皇甫家的后人误入歧途。但正月里,皇甫珩主动来李宅拜访之际,言语间明显的闪烁与矫作,以及偶尔流露出的一丝没有头绪的勃勃雄心,教李泌那日甚至都未能安然入眠。
虽然嫁入王府的,是若昭的妹妹,可是自奉天到梁州,再到长安,一路观察,阅人何其老辣的李泌坚信,普王纳小宋氏为孺人的整件事,若昭必有所反对。
但自始自终,若昭都不曾表现出欲辩解,或者在背后埋怨丈夫的意思。
李泌知道这妇人不容易。木已成舟,她还能怎么办呢何况眼下又是要做母亲的人了。
李泌放下筷箸,仿佛侧耳听了一会儿竹涛声、溪水声,才缓缓道“夫子有言仁者,其言也讱。便叫皇甫讱吧。”
若昭稍加品咂,郑重起身,还礼道“心怀仁念,惜言如金,多谢李公给了小儿这样一个好名字。”
她也的确希望,肚中孩儿,出身在武将之家,最重要的,乃是懂得一个“仁”字。
。
第二百零七章 登临瀛洲
这个春夏之交,才七岁的皇孙李淳,未来的正妃,也由天子钦定了。
驸马郭暧与升平公主的次女,郭氏。
升平公主乃代宗皇帝之女,与当今天子李适是亲兄妹,因而郭氏这位郭子仪的孙女,与当今太子李诵乃表兄妹关系,她要嫁给太子李诵的长子李淳,等于是嫁给了自己的外甥。
不过这种伦常上的荒唐感,从来都是可以让位给天家与权臣同气连枝的紧迫性的,也要让位给天子嘉赏忠臣后代的政治正确性。
当今天子最为看中的两位孙辈,皇长孙李淳,以及唐安公主的遗孤韦郡主,前者将要娶郭家的女儿,后者将要嫁给平叛大功臣李晟的儿子。郭家在汾阳王郭子仪死后,基本被夺了所有兵权,李晟则虽然出镇凤翔泾原、也基本被削了一半兵权,于是这两桩姻缘,显得更有宣慰功能和教育意义。
天子剪了勋臣的脚爪,勋臣若仍报以驯服,就定能从天子这里得到比丹书铁券看起来更靠得住的东西——联姻。
汾阳王府如今的一家之长,太子宾客郭晞,在延英殿听完天子的承诺,出得殿来,才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
看来,告发延光的秽行,不论是郭家结交的几个御史嘴巴紧也好,还是太子本就要收拾这个大长公主,总而言之,郭家的利益,不损反加。
郭晞瞧着青砖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想起普王李谊。
这个在阴影中出谋划策的小王爷,难道仅仅因为仇视的愤恨之情,才在背后捅延光的刀子他并未因此去扳倒太子呐。他在此期间,唯一向郭家讨的人情,不过就是请郭晞去圣主前做个迎娶宋孺人的媒。
郭晞不免嘀咕,这买卖做得,是不是赚头忒少了些
郭晞平素里,见着太子李诵,倒还如见晚辈,气定神闲,不知为何,一想到普王那对笑眯眯的狭长凤眼,心中就有些发怵。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应当主动向普王表示表示。
恰在这几日,郭晞的长子郭钢,从西北回来省亲。
郭晞从前跟着父亲郭子仪南征北战,得儿子也晚,郭钢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在灵州大都督杜希全军府中做幕僚,说是熟悉边务,其实整天也就是打打猎喝喝茶,看看务虚的往来邸报,连个孔目官的职责都轮不上。
杜希全虽本为郭子仪裨将,算得老朔方,但新帝登基后,天子李适对于郭家的态度,每个合格的、脑子没被箭矢射过的节帅都看得分明。杜希全对郭钢很是客气,没事还老放他大假,准备些回纥人进献的好皮货,让他带回长安孝敬郭晞和几位叔叔。只是,要说沾染军务,那是大白天盼月亮——休想。
郭晞看着儿子,心中微微泛起几丝酸楚。祖父武举出身、功盖四方,孙子正是建功立业的青壮年岁,却和赋闲养老般,在西北蹉跎岁月。
好在郭钢性子大大咧咧,看不出郁郁不得志的模样,反倒兴冲冲地向郭晞打问“父亲,听说堂妹得了好姻缘,只待皇孙小殿下哪天封了郡王,她便是王府正妃”
郭晞点头。儿子说起叔叔郭暧一家,令郭晞忽然想起,从前升平公主很喜欢侄儿李谊,而郭钢也颇得这位天家婶娘的青眼,十年前,这两位年纪相若的少年贵族,倒是常去汾阳王府一起打马球。
郭晞想着,郭钢眼下不过是个棋子都算不上的角色,又与普王有旧时之谊,回京拜访王府,也无甚忌讳。
郭钢一听父亲的意思,正中下怀。
“父亲,也巧,开春后,商路来了上好的犀皮马球杆,并一些成色极佳的黄金香囊,儿子正好为普王殿下和宋孺人送去。”
郭晞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向坐在身边的夫人长孙氏道“你也去备些女眷们喜欢的首饰香粉的,让儿子一同送去永嘉坊。备得体面些,莫因人家是个出身寒微的孺人,就送些马虎玩意儿,免得教殿下以为我郭家势利心胸、不懂礼数。”
郭晞的夫人长孙氏,闺名单一个璀字,是大名鼎鼎的长孙无忌的玄孙女。长孙夫人虽诞自清贵世家,但大半生来看多了郭家刀口舔血的日子,只求子孙太平安乐就好,眼下对儿子郭钢的处境倒颇为知足。她听得丈夫吩咐,忙将始终落在儿子脸上的慈爱目光收了回来,恭敬应喏。
“我还有些话和儿子交待,夫人先去备礼吧。”
郭晞淡淡道。
……
永嘉坊普王府邸,郭钢由仆从引入庭院之时,瞧着这宅院,当真和自家如出一辙的简素无华,无非比郭家多了几大片竹林。林下有几间小小的灰瓦屋舍,隐隐听见几阵不太激越的讨论声。
“郭明府,那是殿下请来论诗的文学之士。”伶俐敏捷的仆从,顺着郭钢的目光一瞧,便主动向其略略介绍一番。
郭钢轻轻地“哦”了一声。
又四处打望,故作漫不经心地向仆从道“殿下府中,倒是不见亭台水榭。”
“圣上赏了殿下这栋大宅时,原本有好几个池子,往年这个时节,池畔尽是牡丹芍药,再过得月余,又是菡萏初开,好看得很。但是,呃,去岁鸾驾回京后,殿下就下令将池沼都填平了。”
“为何”
“殿下说,长安城中的庭院之水,其实都来自京郊各水道,城中大肆修造水景,难免影响了京畿农田的灌溉。这几年蝗灾凶猛,而蝗虫最是喜旱惧水,蝗灾往往接着旱灾而来,因此,殿下要以亲王之身作表率,摒弃奢靡享乐、不顾社稷之行。”
仆从恭恭敬敬,却是侃侃而谈,比举子背经还流利。
郭钢心中冷笑,但这冷笑,绝非不以为然的讥诮,而是伴着饶有兴趣的钻研之情。
平心而论,郭钢一踏入普王府,觉得整个人好像又活过来了。
他回想着在灵州杜希全幕府中的那些无聊岁月,不论冬夏,不论烧着上好的炭盆取暖,还是落足于滚烫的黄沙厚土上,都好像仍有一股股阴冷之气,蛇一般沿着自己的双足蜿蜒而上,直至爬上自己的胸口、面颊、头顶,把自己的整颗头颅都紧紧裹住。
如在坟墓中的人,感受到的便是这种浸沁周身的寒冷。
碌碌无为,等着僵死。
郭钢在竹林边缘,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快要窒息之时,终于露出水面般,舒坦。
普王李谊,一身青色细团花的圆领常服,如修竹盈盈,立于王府最里头一进院子的书房外,迎接郭钢。
“郭兄,当年你我常驰骋马球场时,你脸上还黑黝黝的,有几分男儿风霜之色,怎地这几年戍边灵州,倒白净起来。”
李谊毫无掩饰地揶揄自己这位少时球友。
郭钢凑上前行礼,言语间也并无见外之意“殿下在京中吟诗作赋,倒仍不减征伐驱虏的英雄气。”
二人皆是会心一笑,步入室中。
“你阿爷,派你来探我口风吧”李谊开门见山。
郭钢低着头,稍稍沉默片刻,才应道“殿下,我阿爷,年纪大了,见得越多,胆气越弱,殿下莫见怪。”
“怎会,”李谊温和道,“去岁末的两桩大事,我都要多谢你阿爷帮忙,否则我岂能收拾了恶妇,又抱得佳人归。你今日回去,凭你这憨厚孝顺、没人信你会口是心非的模样,定要说得你阿爷将心放到肚子里去,我李谊别无所图,不过就是,贪财二字。再请他做个主,提醒你那财大气粗的姑父吴仲孺,不可忘了与我分利。”
郭钢抿嘴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糊了口子的纸包“我阿爷和姑父,都不是小气的人,这不,两万贯,已分成十笺凭证。殿下随时可令下人,去西市柜坊提取。”
李谊喃喃“两万贯,也不过就是能撑得小半年。若我再要钱,你阿爷和姑父那般精明,定会打听我用这钱来做何事。”
郭钢道“此事我亦想过,一来,延光的柜坊垮了,殿下凭借在宗亲中的尊贵地位,将诸王和公主的钱都带进永济坊,这本就应从姑父那边抽利。二来,殿下左右是以逍遥王爷示人,佛寺道观,书院诗社,那可是不比平康坊花费小的销金库,尤其是佛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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