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李泌仿佛回过神来,向达奚小俊道“多谢将军今日救了老夫一命。”
达奚淡淡道“李公,我达奚是个胡将,向来有些粗愚,但记性不差,记得李公曾在渭水畔放我回营之恩,今日不过还情而已。”
忽地语气中又显出自嘲的苦意来“我本来带着千余朔方军渡过渭水,想逼着我那在陕州的堂叔达奚抱晖反唐,不想陕州之乱竟被李公平息了。河中朔方军也被朝廷的军队打得一溃千里,李节度自尽,众将皆是降的降,散的散。我的军士们亦纷纷要回邠宁去投他们的族人,我也拦不得他们,只这十余个假子亲信,仍跟着我。说来不怕李公笑话,吾等今日吃光了糗粮,又顾着颜面,不愿白日里进官驿讨要,专挑夜黑人静时进来抢些吃的用的。”
李泌对朔方军,从力图挽回,到力主击溃,全然出于对局势的判断,公心而已,何曾对某位将领有私怨。此刻听达奚,不免顿起心酸。
他重重地叹口气,诚言诚语道“达奚将军,那凤翔镇杀害节帅张镒,叛了又降的李楚琳,如今都能在长安做个金吾卫将军,何况将军未曾谋害过一个朝廷命官。老夫在御前尚能说上几句话,达奚将军不如随老夫进长安罢”
达奚小俊拱手致意“莽夫多谢李公给我恁大的面子。此去路上或再有险情,吾明日便派最得力的假子飞驰入潼关,去请军士来护送李公回京,正好也将这些回纥人的尸身送回长安去,看看京中那些往来的回商可能看出端倪。但李公的其他好意,恕末将辜负了。李怀光李节度,对吾等向来不薄,吾等宁落草为寇,也不愿再效唐主。”
李泌不再说什么,而一旁的武元衡,则细细地思量着这位朔方军旧将所言。
这个夜晚惊心动魄的遭遇,令武元衡深受触动。
与李泌不同,武元衡从达奚小俊的一番话中,感到的不是惋惜和唏嘘,而是更坚定地体会到,帝国削弱藩镇势力、不再令猛将只归附于藩镇节帅,有多么重要。
第二百一十三章 圣意恶回
李泌回到长安,料想官驿中出了这等大事,就算武元衡守口如瓶,就算达奚小俊亡走天涯,驿长驿卒们也断然不敢隐瞒,消息怕是早已飞进了大明宫。
果然,德宗在紫宸殿里见到前来奏对的李泌,开口问的不是陕虢之乱,而是回纥人要杀这四朝老臣的事。
李泌道“陛下,臣自陕州回来,途中只一个老仆相随,回纥人最善控弦,为何不直接在我出陕时便射杀之,非要挑潼关外的官驿动手。这明摆着是要将事情闹得大一些,以阻止唐回亲盟。朝廷万万不可落入暗中小人设的圈套,不论那设圈套的,是回纥人,还是唐人,还是……吐蕃人。”
德宗龙颜挂霜,鼻子里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他知道李泌当年在灵武辅佐自己的祖父肃宗时,像郭子仪一样,与回纥人有很深的交谊。
只是,天子没想到,这老臣真真切切地去鬼门关走了一遭,竟还仍是如此维护那些北蛮。
同时,更教德宗觉得颇为膈应的感受是,在朝廷治下的驿站中,救了李泌一命的,竟然是已经反叛的朔方军将领达奚小俊,那个当初在奉天城外烧了乾陵的达奚小俊。
这般触犯糟蹋我李唐祖先的陵寝,却知道要护卫一个朝臣。
德宗拧着眉头,左思右想都不是滋味。
他将目光投向张延赏“张仆射,依你所见呢”
方才李泌进殿的时候,张延赏就已经在紫宸殿里站着。
仅仅过去大半年,御前的宰相班底,又变了。萧复被罢职,刘从一病死,李勉垂垂老矣、不太发表尖锐的意见,天子新提的宰臣,崔造和齐映,都是从刺史和中书舍人而来,张延赏何曾会将这两位晚辈放在眼里。
李泌眼看奔七十而去的人,仍未能加平章事、位列相公之席,张延赏四顾而思,更觉得精神振奋起来。
这位左仆射张公,自从得了神策军右厢兵马使王希迁的点化,渐渐摸到了让圣主多召他议事的门道。
即,要向圣主明确地传达出这样一种观点打击任何一个拥兵自重的武将,不论他来自藩镇,还是神策军。
几次在天子御前试探,尤其是说到李晟、浑瑊、马燧三人,朝廷务必要提防时,张延赏分明感到,天子果然很有听下去的。
看来,告发延光公主蓄养官员一事,并未让圣主认为这是对于太子的冒犯,而报以闲子的惩戒。至于圣主因何要将自己从蜀地弄回长安,张延赏已经无暇再去思索了。他眼下满脑子盘算的,都是如何从左仆射这个挂名相公,变成具有实权的平章事,最好再判知户部兵部。
此刻,听到李泌话音落下未久,天子就来问自己的意见,张延赏更有些得意。
“陛下,此事,臣听了也是吃惊不小。李公素来与回纥为善,去陕州前还在廷议中再提咸安公主出塞和亲之事。不曾想,回纥人竟如此恩将仇报,当真不可理喻!”
这个老狐狸。
李泌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骂一声。
张延赏这样的文臣,口舌翻飞之间,对于圣心的触动,未必逊于千军万马。不过区区三句话,足见其老于宦场的精明。
第一句表达虚伪的惊恐,第二句暗指李泌总是对回纥人护短,第三句从回纥人驿站行刺的事实而来,委实说不出几分错处去,却只会让李泌唐回和盟的想法怕是要变为泡影。
唐回和盟,共击吐蕃,如今边境上最会打蕃子的李晟,就又会立新功,张延赏怎能容忍老对头东山再起。同时,李泌是太子坚定的维护者,张延赏则因延光一案而令东宫蒙羞。故而,李泌清楚,在未来的日子里,张延赏笑眯眯地和自己作对,简直是一定的。
而李泌最希望清醒的人,此时又是不清醒的。
“张公,回纥人恩将仇报,你难道是第一次听说”
御座之上,德宗冷森森地开口道“当年安史之乱中,回纥人因为出援了三千骑兵和一个太子,从我大唐要去了多少金银财帛可是宝应元年在陕州,在我大唐地界上,那牟羽可汗是何等悖逆作恶!”
张延赏哀色毕现道“陛下视潜邸时的伴臣如手足,这许多年始终念念不忘,韦学士若泉下有知,也定会感激明主之恩。”
张延赏说的“韦学士”,便是当年陪伴还是雍王的德宗进入陕州面见回纥可汗的东宫侍臣韦少华。牟羽可汗要雍王李适行跪拜礼,被韦少华等人拒绝,牟羽可汗便在李适面前,鞭打韦少华致死。
这便是纠缠了李适二十余年的“陕州之辱”。
然而李泌却不给张延赏继续煽情发挥的机会。
“陛下,当年牟羽可汗确实狂妄嚣张,但臣以为其中另有缘由。回纥太子叶护全力助唐平叛,教回纥国内亲唐诸臣十分拥护。可惜叶护太子盛年早逝,他弟弟移地健才成了牟羽可汗。牟羽想来是存了立威之意,才有了在陕州的不智之举。可是陛下,当时,牟羽可汗的母亲听闻暴行,就连夜赶到了陕州,痛斥亲子,还捧着貂裘向陛下您请罪。陛下难道忘了吗”
德宗一怔,继而越发加重了反诘的口气“怎么,李公以为,朕的近臣韦少华,一条性命还不如回纥的几张兽皮值钱”
圣音圣意,都已明显有了愠色,但李泌仍试图解开天子的心结。
“陛下,韦学士是死于牟羽可汗之手,然而当今坐在回纥汗帐里的,是顿莫贺可汗。顿莫贺可汗恰恰因为与我大唐亲善,受到国内的新贵族和粟特胡暗算,被逼无奈只得反击,杀了牟羽可汗方得汗位。如此说来,这顿莫贺也算是为韦学士报了仇的。”
说着,李泌干脆转向张延赏,直视着他“张仆射,吾等既食官禄,既为人臣,就应凡事为社稷而发声,怎可一味打自己的小算盘。眼下吐蕃兵锋直指从朔方到西川的整条大唐西境,若大唐能与回纥和盟,则可南北联兵,共谋重创吐蕃。反过来,若吐蕃去与回纥和盟,则我大唐西境更危矣。”
张延赏闻言,勃然大怒。
“李公此言,当真好笑。老夫已经得了陛下莫大恩典,荣享左仆射之尊,女婿还接了老夫的旌节,老夫还有什么小算盘可打李公说到和盟之重要,那为何不是我大唐与吐蕃和盟,共击回纥呢”
两位老臣针锋相对起来,德宗反倒不如方才那般气急了。
从如今情势来看,自己那敏思心慧的侄儿李谊,果然说得有道理,张延赏是能在朝中牵制李泌的。
此人论宰相世家的出身,论镇蜀献财的资历,论在朝堂上下的官声,可都远胜于卢杞,难得又懂圣主的心思,当真好用。
只是须再看他一阵,是否不仅善于和李泌这样的文臣交手,而且敢替圣主出言压制那些藩镇骄将。
“两位爱卿毋伤和气,朕知你们皆是忠如河岳的良臣,陪朕渡过奉天之难的难关,朕对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李公年迈,先回宅安歇几日,平定陕虢之乱的功绩,朕必好好思量如何嘉赏。”
张延赏一听天子搭台阶,十分体贴地转了和缓的神色,向李泌拱手道“李公莫怪,老夫方才也是直抒己见。”
李泌无法,亦知自己虽未死在回纥人手上,此事却更是在圣主对于回纥人的敌意上添了一把柴,暂时不如先搁置和盟回纥之议。
李泌自大明宫回家宅的一路上,仍在思索,回纥杀手究竟受何人所派。
如此心事重重地到得家中,世仆上来道“李公,小的方才出门办事,经过长兴坊皇甫大夫府上,看到府门的左边挂着一支木弓。”
“哦!”李泌自沉思中醒转,面露喜色。
子生,男子设弧于门左,女子设帨于门右。
皇甫夫妇,得了个小郎君。
。
第二百一十四章 未妨惆怅
新生命呱呱坠地,带来各种极为细枝末节、教人陷于忙乱的事务,反倒在实际效果上,将若昭带入一片新的净土。
就像她曾经在潞州的家中,一头扎进父亲的书阁,外面世界中的战乱饥荒、天灾**便也被稍加隔离般,阅读这件事,令她安宁平静。
此刻,躺在她身边的小婴儿,就像一本书。他明净得像那些山水诗句,简单,又不简单,吸引着年轻的母亲沉浸在好奇中。
而所有的井绳一样缠绕举家上下的担忧,在若昭分娩成功、婴儿愤怒地爆发出第一声啼哭时,也都烟消云散了。
这个家,从主到仆,皆是松了一口气。只是,他们的轻松,多少带有一些终达使命的刻板,即便珩母王氏这正牌的祖母,也很难讲到底获得了几分来自血缘的真挚动容。王氏更多的是感到紧张后的庆贺,仿佛发髻上的金钗又加了一根。
周遭的人皆恭敬地唤她老夫人。但实际她并不老,不过才四十出头。她先前的岁月忒也没精打采了些,若不是心气始终蓬勃着,只怕样貌真的也要老了。好在天遂人愿,加上母子都很有本事,这一生走过半程时,王氏终于迎来春和景明。
她已经忘记了儿子皇甫珩出生时的模样,眼前这个还算饱满健康的孙儿的样貌,也未给她足够的触动。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母子平安。
儿媳和自己不是一个心性的人,王氏早就确定了这一点。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王氏便会对这个晚辈生发出满满的恶意。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儿子和儿媳已经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尤其在儿子的姨妹宋明宪一帆风顺地嫁入普王府后。任何来自老天的意外干涉,王氏都会惊恐与抗拒,比如,女子生产是个鬼门关,若昭可千万要跨过去。
太子妃派来的掖庭宫女医,在皇甫府上住了两日,瞧着皇甫家的大娘子应无产后血崩迹象,便告辞回宫。
将女医送上马车的,是宋明宪。
明宪在姐姐临产前,便向普王李谊讨了恩准,许她来皇甫府上陪伴若昭。
这几日的忙碌中,明宪已将自己当作珩母王氏的半个帮手,迎来送往之事亦能担当起来。她打赏女医时,带了几分敬意道:“请女君向太子妃报个平安,待我阿姊坐褥期满,必携了小儿入宫拜谢太子妃。”
女医接过赏赐,惶恐地欠身还礼。
明宪目送宫中车驾远去,站在八月的晴日里,心情着实不错。
自认为迅速地成长其来,是教人振奋的。
明宪回想去岁此时,自己还在潞州城,怯怯地向大伯宋廷芬请求来长安探望姐姐,只是过了一年,自己竟成了有五品身阶的王府孺人,俨然已是西京最年轻的名媛贵妇了。
好像做梦一般。
除了感激天赐佳缘,明宪也越来越自信。她能吸引到天神般英武又智慧的普王的爱慕,定是因为她本就是个卓越不俗的女子。况且,不仅有来自男子的青眼,她还能赢得女性长辈的喜爱,与姐姐的婆母相处甚欢。甚至那高高在上、就算幽于冷宫仍傲慢严厉的大长公主,渐渐地也好像盼望着她进宫探望似的。
莫不信少年勇,飞出小林子、在广阔天地里这般旗开得胜的宋孺人,坚信自己还能进一步融入姐姐与太子妃的和睦友谊中。
当然,偶尔,凭着女子细腻微妙的心思,宋明宪也在犹疑,自己崇拜至极的丈夫,普王李谊,他的航船会驶向何方。
她在伯父的教导下读过经史,自是知晓史书上写下过多少血淋淋的天家骨肉相残之事。
不过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正面的例子——汉景帝刘启与梁王刘武。丈夫与拥有神策兵权的姐夫走得近些,又如何呢梁王当年还自己拥兵呐,不也死守封地,在七国之乱中为自己的哥哥拱卫长安。
明宪想到,梁王还喜爱召集文人雅士,司马相如便曾是他的梁园中的座上宾。瞧瞧,这般文武双全的气派,岂不是和自己的丈夫普王李谊一模一样
这般思虑下来,明宪将自己安慰妥当。
但行好事,莫忧前程。
……
明宪在皇甫府上又住得几日,见姐姐若昭心绪宁和,小外甥得了充足的喂养,像吹气般胖起来,便放心地回了永嘉坊王府。
明日便是中秋,然而家奴们看到宋孺人回来,忙禀报说,普王仍在陕州,没有得到要回来的音信。
李谊接替李泌查办陕州兵变的案子,明宪也知道,乃是个好消息,标志着朱泚之乱被平定整整一年后,自己的丈夫又被天子公开地委以重任。
不过明宪仍有些怅惘。她原本还沉浸在憧憬中,要怎样以美妙的方式渡过她与李谊相遇后的第二个中秋明月夜。
今岁宫中并无家宴,明宪便想在王府的竹林文学馆中,依偎着丈夫,闲谈前朝名家那些吟诵明月的诗句。她为自己这有些贫瘠的想象力而好笑,又略略无奈地叹了口气。
人未曾回府,想什么都无用。
明宪讪讪地踱步到外院的竹林边,却见那位堪称丈夫左膀右臂的高振,正从竹林馆舍内走出来。
明宪嫁入王府后,知晓高振原为泾原藩镇的孔目官,说起来也算姊夫皇甫珩的下属。高振跟着李谊回到长安,却只得了一个王府文学的官职。
明宪曾问过丈夫:“殿下,高振这般鞍前马后地效力,为何只给他一个从六品的王府属官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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