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李诵因而松了一口气。
郭晞的到来,说明圣主对于少阳院的看法依然是稳妥的,不予有所动作的。李诵反正亦不会将郭晞当心腹,他是否与李谊有交,李诵并没有那么膈应。
同样的,熟稔庙堂风云的郭晞,心内石头也落了地。父亲郭子仪的最终归宿,朔方军的最终归宿,已足够让他大彻大悟。功臣周遭,皆是十面埋伏,只有真正断了对于军权的念想,愉快地领走太子詹事这般东宫尚书的总管型文职,才有可能避免武将末路断头颅的命运。
郭晞从正厅出来时,迎面与王叔文相遇。
这位东宫第一红人,忙躬身作揖行礼:“仆见过郭詹事。”
郭晞宽和地笑笑:“老夫何德何能,深沐圣眷如此,奈何老夫力薄,又常有疾,离抱着药罐子也就一步之遥了,比不得王侍读年壮才高。今后这少阳院的事务,到底还须你们多为太子出谋划策。”
王叔文又与郭晞寒暄了几句,恭送他出了少阳院,方转身去见太子。
棋室中,王叔文一面执棋落子,一面缓缓对李诵道:“殿下,韦执谊说过,此前普王要纳皇甫珩的姨妹作孺人时,曾央求郭公去圣上跟前做媒。没想到,普王竟与郭公也有往来。”
李诵道:“这有何奇怪,李谊靠安西军打了武亭川一役,虽是擅领,圣主却也赏赐了安西军。安西军乃郭昕麾下,这如今郭家唯一孤悬海外的武将,去岁得了恁大的风光,郭家,能不感激普王”
李诵说着,将伸向棋盘的手又缩了回来,拇指与食指捏着蓝色的琉璃棋子,微蹙双眉,沉吟道:“郭晞是太子宾客,普王便偏要郭晞为他做媒,在圣主面前倒显得与寡人浑无罅隙一般。延光坐事,他又装腔作势去为她求情,还让自己的孺人隔三岔五就去冷宫探望延光。普王素来心机诡诈,最爱故作磊落之气,唉,偏偏圣主吃他这一套。”
王叔文道:“殿下,普王纳宋氏做孺人,显然是看中她姐夫手中那点神策军,就算圣主春秋正盛、普王是在从长计议,殿下也不可掉以轻心。”
李诵冷笑一声,压低了声音,口吻却是讥诮的:“你以为我不想结交武将我敢吗”
王叔文仍平心静气道:“故唐安公主的小郡主,如今由殿下抚养,而小郡主已被圣主许给西平郡王李晟的幼子李愬,殿下与李晟做了儿女亲家,又与郭暧做了儿女亲家,足见圣主对殿下是用了心的。殿下素来宽厚谨慎,方才那样的气话,仆一定不会再听到。”
李诵回过神来,讪讪一笑:“寡人幸得有君相伴左右。”
又带了:“圣主对寡人固然不吝恩眷,但正如你方才说的,寡人窃不可对普王放松警惕。太子妃萧氏,已没了娘家之势,寡人对她虽有共患难的旧情,至多也就是留着她嫡妻的名份,令她好好抚养淳儿、绾儿和阿莘。少阳院中,还是要再进几个朝中重臣之女。”
王叔文道:“我倒想到一人。郭子仪婿、端王傅吴仲孺的女儿。”
……
郭晞回到昌明坊宅中,将将更完衣歇下喝了口茶,长子郭钢求见。
郭晞主动问道:“眼看就是重阳节了,你怎地还不回灵州杜希全不指望你在边境建功立业,可你这僚佐,也不能白吃他镇上的粮饷呐。”
郭钢卑顺地回答父亲:“儿原本这几日就当启程,但恰有一桩大事,急着来禀报父亲。普王殿下自陕州回到长安,昨日请儿去王府中,说是,他想求娶表妹映鸾做正妃。”
郭晞闻言,张着嘴巴,有些发怔。
李谊相中了吴仲孺的女儿
这,是福是祸
郭晞一时绞住了神思,眯着眼,看着儿子。
郭钢仍是一副老实迂直、脑子仿佛不够用的模样,讷讷道:“普王说,满朝文武,他就觉得我们郭家的人,教他放心。”
郭晞暗暗哼了一声。这普王哪里是看中了你表妹,他是看中了你姑父的豪阔吧。
但这话毕竟稍显悖逆,不好直接说与儿子听。
郭钢瞄着父亲的脸色,继续惴惴道:“阿爷,普王道是他已去城南拜访了升平公主,因想着除了圣主,升平公主是最疼他的,他便想请升平公主做媒。但您如今乃郭家尊长,故而先要听听您的意思。”
郭晞抬起头,问儿子:“那你觉得,你表妹该不该嫁作王妃”
郭钢嗫嚅道:“若父亲觉得不合适,就,就谢绝普王”
“浑说一气!”郭晞严厉道,“你的脑子真是被灵州的西北风吹傻了李家要的人,我郭家敢不给他”
郭钢忙把头低了下去。
郭晞瞧着儿子的窝囊样儿,叹口气道:“你赶紧去回禀普王,就说你阿爷我,明日便去吴宅,将此事和吴大夫商量。郭家的女子,能接连得到天家青眼,实在诚惶诚恐,又倍感荣光。”
郭钢品咂着父亲那“诚惶诚恐、倍感荣光”八个字,听起来当真满是无奈。
感到无奈、无力,是因为没有一个鲜明的立场,兵勢没了,便因为舍不得家势再损而要骑墙,所以怕两边都得罪,可是又根本不可能逃避。
郭钢暗道,阿父,你以为,我们郭家只要交出兵权,就真的可以明哲保身、成为这长安城中安享富贵的一门皇亲了吗
只要天家不断地重演兄弟阋墙之事,吾等臣子,就根本不可能做那夹缝中求生的太平犬。
阿父,你老了,儿子在你面前做了那么久的戏,你也看不出几分来。但是儿子还年轻,儿子想跟一个,真正头狼一般的主人。
郭钢领了父亲的意思,吩咐家仆往永嘉坊送名刺。
而此时,永嘉坊的王府内,普王李谊正将准备娶正妃之事,缓缓地说与明宪。
明宪盼到丈夫自陕州回京,刚体味了小别胜新婚的甜蜜,却从丈夫嘴里,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她起初似乎尚未明白,继而意识到,这是注定要发生的事。
她神色黯然凄惶,带着自责对李谊道:“妾进王府快一年了,也未曾,未曾……”
李谊“咳”了一声,坚定地将她搂过来:“你这般年轻,为我诞下孩儿是迟早的事,我何曾因此而怪你。只是你也知晓,我这亲王做得何等不易,少阳院也好,其他亲王府中也好,嫡妻之位都有人坐着。去陕州之前,圣主就问我正妃之事,被我搪塞过去,不曾想陕州回来,禀过军情,圣主又问起。我怎么还能对此置若罔闻”
李谊捧着明宪的脸,盯着她哀戚戚的眼睛又哄道:“但你夫君我,心中头一个要盘算的,乃是不能教你受了委屈。若正妃还从五姓女中选,就怕来个仗着娘家门第高达专横跋扈的。那吴仲孺则不同,他不过是郭子仪的女婿,早先出入军府而已,不比寒门子弟显贵到哪里去。他的女儿,我也与郭家打听了,性子老实,定然比不过你,我便不怕你受正妃欺负。”
明宪默默地听着,心情渐渐和缓下来,却仍是咬着嘴巴不出声。
李谊笑得越发开了些:“吴氏进了府,你可莫仗着我宠你,不给她好脸色,你姊夫虽授了个御史大夫,但到底年岁不大,声望哪里比得过郭家和吴家,他眼下领着神策军呐,不可受朝中老臣掣肘。听话,算本王求你”
第二百一十七章 来见公主
立冬前的某个吉日,清晨,北边皇城的早鼓刚刚响过,普王府孺人宋明宪已经起身,服侍着丈夫李谊更衣。
中单、外裳、衮衣,最后是亲王冕冠。全套穿戴齐整后,李谊无奈地望着明宪道“当真比披甲上阵还麻烦,披甲犹能引弓,穿上这些,连想搂一搂你,都不成。”
明宪道“所谓礼衣,便是让穿着的人好像戴着枷锁,不得擅动,于是显得风姿端严。”
她得了眼前男子整整一年的宠爱,言语中早已淡了初时的拘谨,不再注意遣词造句的分寸。
李谊抿嘴,依然是哄她的口气“今日亲迎吴妃,你不在府中听得那些虚礼喧嚣,岂不更好”
继而又低声央求“况且,有些事不由你去办,我何曾会放心”
明宪替丈夫整理裙裳的手蓦地停住“殿下,你对延光公主暗中相助,当真,是因为可怜她”
李谊眼中爱意略去,稍现怆然之色“莫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圣主就是个何其顾念亲情的明君。延光公主当年在代宗皇帝面前,力保过圣主的太子之位,故而圣主如今虽幽她于冷宫,迟早还是要放出来的。当今太子视我为敌,我在朝中又何曾能有李泌这样的老臣撑腰,我不为自己张罗一些宗室交情,若真有一日祸事来了,你可怎么办”
明宪最怕丈夫这种时而流露出的凄寒之意,忙抬手捂住他的嘴“你这般谨小慎微识大体,何曾有半分错处,太子就算口蜜腹剑,登临大统那日,拿什么罪名来加在你头上莫非新主就不怕朝臣非议况且,我姊夫正当少壮,今日是只捏着四千胡儿,焉知数年后不会变成浑瑊李晟那样的一方节帅”
李谊闻言,又爽朗赞道“你真是我的解忧曲,教你这般一说,我这逍遥王爷心结顿开。明宪,本王定能与你白头到老,儿孙满堂。过得这几日,我每晚,仍是来你屋中歇着。”
明宪脸一红。
李谊又道“对了,你说到你姊夫,他不是正驻守在盐州,所以你今日所办的事,也是为他在盐州,讨个好相与的同袍。”
明宪细忖,好像确是这般道理。
一直以来,她自视甚高,并不觉得自己的见识与能力,逊于姐姐宋若昭几分。今日丈夫去吴仲孺府上亲迎其女吴映鸾,明宪心中也就是略泛郁郁。
但昨夜的缠绵,加上今日被委以重任,她的精气神已经提了起来。
这个自以为开了眼界、又得了宠幸和器重的年轻孺人,男儿们的世界向她露了一条门缝,给了她一点点施展襄助的机会,她便欣喜若狂,甘之如饴,认为这是别个浅陋的妇人不可能获得的荣耀。
她甚至已经有些不太在意那位吴妃的到来。就像一位战将,真正爱的必然是手中的钢槊,或者身下的骏马,而不是兜鍪上那簇红缨,对吧
明宪送李谊踏出自己的院子,遥遥望见前院那人数众多的迎亲卤簿中,一驾光亮耀目的金辂车。
李谊轻喟一声“折腾”,目光旋即迅速地寻找家奴王增。
“殿下,仆都准备妥当了。”王增像机灵的鹰犬,适时出现。
李谊“唔”地应了声,转头对明宪道“仔细些,虽然吾等本是好意,教人发现了也是桩大事。”
明宪一股小小的斗志上来,强作满不在乎的笑容,点点头。
……
这几日的大明宫,格外冷清。
登基后头几年励精图治、夙兴夜寐地处理政务的德宗皇帝,今岁头一次提出,修缮华清宫和汤泉池,去骊山脚下过冬。
李怀光伏诛,朝中有几位宰相和李泌、陆贽等人,京畿也遍布神策军,天子似乎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一下自己,去曾祖父时常巡幸的那座安逸的行宫中,好生享受一番温汤带来的惬意。
长安城的大明宫中,虽然李诵仍在,但这位无事也会忧三分的太子,越是这个时候,越是更不敢拿出深宫主人的威势,唯恐被父亲留下的哪个心腹宦官,联想到什么。
因而,每日里,辰时刚过,李诵便往大明宫东边弘文馆附近的东少阳院去,就算做做样子,也得老老实实地呆在里头。
太子妃萧氏,带着皇儿李淳李绾、侄女韦莘,也随天子和贤妃去了华清宫。
重阳前,他和王叔文还在商议要纳郭晞的外甥女、也就是吴仲孺的女儿进少阳院,一转眼,人就被普王李谊捷足先登,求娶为普王府正妃。
李诵兀自生闷气时,太子妃萧氏也忧心忡忡道“普王笼络那家财万贯的吴大夫之心,昭然若揭,圣主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竟似因我们夫妇和郭驸马、升平公主做了亲家,圣主也要许一个郭家的女儿给普王,好安抚他似的。殿下莫发愁,待过了年,自可于京中再物色合适的五姓女。”
李诵不知怎地,失了心智般,忽然讥讽道“五姓女你怎知人家五姓女甘于做个良媛良娣若人家要做东宫正妃呢”
萧氏一时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片刻后,她好像回过神来,红着眼道“妾告退。”
李诵虽当即有些后悔,但瞧着萧氏无辜的模样,却进一步烦躁起来,挥挥手让她走了。
此刻,李诵骑着五花御马,迎着因为升高而有了些暖气的日头,向东少阳院行去。在忽然变得不那么紧张的大明宫中,李诵发现,路上跑腿的内侍们,似乎面容都舒展了些。
唯独他这个太子,真不知道,何时才能获得破茧成蝶的自由与畅快。
李诵和侍从们往南进了崇明门的时候,在远远的西边,在大明宫与西内苑夹城的道路上,宋明宪的马车以不急不徐的速度,往大明宫西北角的九仙门驰去。
九仙门的守门卫士们,已识得那每次都和和气气地等着核验门牒的宋孺人,并那个骑马跟在后头、经常打点他们钱物的家奴。
卫士们对来自普王府的人颇有好感,听说那位宋孺人出身寒微,但不管怎样,人家到底已是五品外命妇。这般身份的贵人,竟能主动掀起车帘,教他们查验一眼车中的情形,当真和那些眼睛翻到天上去的王公命妇们,不一样。
王增适时地与卫士们搭讪几句“宋孺人是个善心的,要不怎地那冷宫里头的大长公主,连自己的女儿都不去瞧她,吾家主人,却春夏秋冬地,不知来了几回。”
卫士们接过钱袋,轻声附和着。事实上,他们由衷地觉得,即使没有这些铜钱,他们也可以放王府的马车进宫去,好教那善良的孺人,不必在朔风中走去冷宫。
此刻,延光公主,等候在冷宫深处的,有些寒碜、同时也算得私密的内殿里。
她得了消息,知晓今天会有令人欣喜的见面。这个冬天,她算来已经四十六岁了。但是,一年来,宋明宪递送进来的数量不多却足以支撑精神的信笺,加之坚硬不服输的心性,延光的面容,并无几分衰老颓败的模样。
她已被囚禁了一年。最开始,侄儿兼亲家的天子,还用禁军把守着这里,现在连兵卒也撤了,仿佛不必再为一个一蹶不振的宗亲多费公帑和官军似的。在天子眼里,她身边,只有三四个婢女,在这禁宫深处,又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呢
延光听到了马蹄声,她的心突然砰砰跳起来。
很快,她听到院子里传来宋明宪柔柔的声音,似在和婢女询问着什么。
紧接着,门开了,又关上了。
面庞依然俊美、身形依然矫健的李升,出现在她眼前时,延光完全摒弃了当年那高高在上的姿态,而是倏地站起来,扑到了情郎怀中。
。
第二百一十八章 循循善诱
“你竟能从盐州偷偷回长安来,我的仲棠,果然本事了得。”
延光嗓音甜糯得和她的年纪不相称,眼睛里那杂糅着赞叹、依赖甚至一点点讨好的目光,毫无遮拦地投向李升的面庞,再也舍不得挪开。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