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
第二百二十章 故人音讯
西北的秋寒,当然比京师来得更早些。
九月时节,清晨,日头未高之际,土地都是的,一层白霜,算是昨夜朔风留下的纪念。
五原旷野,神策军行营,皇甫珩钻出大帐,盯着远处被朝阳镶镀上一层金色的盐州城阙。
数月前,他领兵自咸阳拔营,北上灵盐方向前,会先经过邠宁这个长安西北的第二道门户(第一道是奉天城)。
邠宁镇的韩游環和韩钦绪父子热情地款待了朝廷这支神策新军。
“皇甫大夫,旧历四年,你我在奉天城外首战退敌,狠狠地煞了朱泚叛军的锐气,得了圣主嘉许,那场尽兴之役,好似就在眼前。钦绪,皇甫大夫虽比你还年轻上一两岁,但沙场的本事,能做你的前辈。”
父亲的寒暄中确有几分真挚的欣赏,韩钦绪忙低头称是,起身时,手中已举了满满一爵酒,来敬皇甫珩。
“听闻皇甫大夫的妻妹是普王殿下的孺人,鄙夫我好生羡慕。当初我自李怀光营下反正,随着殿下的神策军在礼泉阻截朔方军进攻奉天,亲见殿下飒爽英姿,竟还在刀光血影中存了痴念,若我的幼妹能嫁得普王殿下这样的男儿,当真不枉此生。咳,不过,殿下何等人物,怎会看得上吾等武夫之家的女郎。”
锣鼓听音,说话听义,韩钦绪虽一脸恭顺谦虚,那意思,却分明在告诉皇甫珩,自己与普王的交情,也不浅。
皇甫珩对于当初普王李谊在神策、朔方二军联营时,如何与韩钦绪暗中勾连、帮他父子二人算计李怀光以夺得邠宁大权的事,几无所知。
但就算他听出韩钦绪的弦外之音,似乎也不以为忤。
虎父无犬子,韩游環本是郭子仪时代就在军中颇有骁勇名声的朔方老将,难得他儿子也不是个甘于守成的二代,将来携手成事,或未可知。
皇甫珩于是也报以温和的客套之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转向韩游環道“同袍之谊固然弥足珍贵,但某更感激不尽的,乃是节下当初对家母的悉心庇护。家母如今总算苦尽甘来,安居长安,并且要抱孙儿了。”
“唷,恭喜大夫!”
韩游環笑道,片刻后笑意却淡了些,换作诚恳的歉疚道“唉,令堂的安危,我老韩敢当一句不负彦明你的嘱托。但党项人那支兵,莫谷之围后,跟着老夫躲到邠宁来,老夫本想一人不少地还给你,毕竟那是你泾州出来的城傍子弟。不料韦皋也不知给那头领灌了什么汤,千余人都跑去了韦皋的奉义军中,老夫也不好拦,是不是”
皇甫珩心头一沉。
他知道,在这个世道里,文士与武将,各自都有一些互相高看或鄙视的路数。
比如在文士中,进士当然是功名的巅峰,完全可以从门缝里看待明经等科登榜者。在进士集团的内部,先中进士者,后来者尊为“前进士”、“先辈”;同场登榜者,亲密地互称为“同年”,不管是否口是心非,也好像作出同在一个阵营的样子,宦场上约定俗成地要彼此抱团。
而武将,也并不单单看明面上的军功。不论神策军还是边军,那些稳定地带着同一支军号队伍的将帅,总仿佛更像一位不慌不乱、气定神闲打下江山的领袖,教人赞服。可是皇甫珩这般,出自一支叛唐作孽的边军,带过一支一言难尽的吐蕃军,最终又得了一支朝廷运作出来的胡人神策军。
长安宦场的飞语中,赠皇甫珩以雅号“三姓将军”,也已是公开的调笑。
石崇义当初带来的党项子弟,战力了得,皇甫珩本想作为自己重建牙兵体系的生力军,无奈得领吐蕃军是个更好的立军功的机会,其时其境,哪里还顾得上去安抚本与吐蕃人有血海深仇的石崇义。
皇甫珩想不通,圣主难违也好,先祖故人的提携也好,自己不过是顺势而为,有何错处倒是那韦皋,哪里就是装得那般君子了,极少数人在场的御前,他如何面不改色地构陷崔宁这样的元从功臣,来换取圣主赏赐的功名,那些推敬其为文武双全、坚定抗蕃的帅才的人们,怕是想不到吧。
此时站在一旁的韩钦绪,其志何止继承一镇节帅之位,因而比父亲韩游環,更热衷于打探京城的讯息。他当然知晓眼前这位皇甫大夫,与已是西川节度使的韦皋交恶的缘由,可远不止丢了党项蕃兵这一件事。
韩钦绪因而满不在乎地打圆场道“阿父,提那韦皋作甚。人家靠着祖宗给的姓氏,便可以轻轻松松从一介书生,做上节度使留后,再有的没的积攒零星几寸军功,便可以接替了老丈人去蜀地坐享膏腴。如皇甫大夫与阿父这般都是凭着真本事教圣主刮目相看的边军出身者,何曾会在意韦节度赚几个党项蛮子走”
韩钦绪对儿子这般张口就来漂亮话的功夫,很是满意,却佯作不悦道“莫浑说,大夫如今是神策军制将,岂是吾等边军莽夫可比的。”
皇甫珩被韩氏父子言语上恭维了几分,不忿之意稍散,倒是诚心请教道“某在泾原镇长大,泾原和灵盐等州,隔着韩使君的邠宁镇,某对盐州不甚熟悉,不知那边情形如何”
韩游環道“说来,泾原和我邠宁虽也是大唐边镇,但灵、盐二州,更靠近河西,又各有产盐大池,历来就是那吐蕃人觊觎之地。否则,当年汾阳王镇守朔方时,也不会联络着北边的回纥人,一同防蕃子。”
韩钦绪虽是头一回和皇甫珩打交道,但知其与父亲交情不错,如今又和普王李谊关系不一般,实则也存了攀牵结交的心思,于是接着父亲的话头道“吐蕃人趁着安史之乱占领河西陇右后,与河州、凉州、瓜州等地设置了冲,如我大唐的军镇,冲内设有通颊,好比节度使或观察使一职。同时,吐蕃还设有东道巡边都元帅,吐蕃话称作德论的,不过,这个德论,作的重大决策,还需上报吐蕃的赞普或者大相。”
皇甫珩点头道“韩兄所言这些蕃情,某在泾州时也有耳闻。旧历四年岁初,唐蕃虽有清水之盟,但那说来与大唐意欲交好的吐蕃大相尚结赞,倒是亲自领了东道德论一职,常在河西巡查。只是,自从圣主不予吐蕃安西北庭后,只怕这尚结赞,肚子里打的也不会是好主意。对了,敢问韩兄,如今离灵盐二镇最近的吐蕃冲,是哪个”
“是凉州冲。”
韩钦绪答道,继而,眼中一丝微妙之意闪过,却是故作随口提起的语气道“对了,前些时日,听丝路来的商队说,凉州冲的通颊,竟是换了个吐蕃公主,凉州城的吐蕃官吏都称她五殿下。”
这下韩游環也似乎乍闻而惊,看看儿子,又看看皇甫珩,犹如意识到一件很有趣的事,向皇甫珩道“彦明,莫不是你去岁带着去借兵的那个杂胡小公主你们去平凉的路上经过邠宁,老夫还见过她呐。”
阿眉!
皇甫珩心中确实一凛。
不过,与方才一样,皇甫珩仍是成功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他淡淡笑道“怎么哪里都能看到她。真没想到,收复长安之际,我杀了她的驸马,她竟如阴魂般缠上了我。也好,她若结兵来攻盐州,正好教她见识一番,蛮胡中能拼杀的,可不是只有吐蕃人。”
。
第二百二十一章 谁无往事
日头越升越高,神策军各营各帐中的兵将好像出穴的蚂蚁,陆陆续续钻出来,往双拳上呵着气,暖了暖手后,以队为组,围在木柴堆前开始吃朝食。
氤氲蒸腾的白气,火热而秩序井然的军营景象,将皇甫珩从怀想中拉到现实中,并且令这位主帅的周身,也渐渐被得意骄傲和踌躇满志所浸染。
他接过牙卒端上的馕饼和粟粥,一边吃一边眯着眼睛望向西方。
迷离中,他甚至希望,此刻,就在此刻,莽莽青山的边缘,突然出现一支吐蕃军,好教他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能通过一场酣战来宣泄个痛快。
皇甫珩刚吃完一张馕饼,军卒自营栅处骑马跑来,禀报“大夫,盐州城司马求见。”
李升
离开咸阳前,普王李谊夤夜与皇甫珩长谈,告诉他,自己与李升实有些往日旧交,故而在延光私蓄朝官事发后,去圣主前为李升略略进言,保得这东宫詹事一命。
“此人既为盐州司马,倒也真是巧,可与你驻守盐州的神策军彼此有个照应。灵盐是杜希全的地盘,而神策军行营是天子亲军,粮赐颇丰,素来教边镇边军眼红,若再如李怀光和李晟之间那样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圣主毕竟还仰仗着杜希全牵制东、南、北的邻镇军将,可未必站到你这边。风起青萍之末、浪兴微澜之时,李升就通报于本王,由本王出面在圣主跟前替你予以转圜,岂不便宜些”
李谊言之切切,皇甫珩也听进了心中去。他对李谊最初那种不知该迎还是当拒的辗转犹疑,已渐渐变为日趋坚定的追随。
皇甫珩认为自己是大智若愚的,自己每次作出新的抉择,起码都懂得从前车之鉴中汲取教训。他在这一次次的转向中,越来越确信,妻子若昭毕竟称不上什么得力帮手,一个妇人,莫因为偶尔一次略尽绵薄之力且获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便小看了自己的丈夫去。
崔宁缺心眼,李泌心眼太多,太子懦弱无力,李晟锋芒过露,圣主不改多疑。只有普王李谊,对他有着恰到好处的吸引。他们之间,似乎像那种势均力敌的鸳侣,各自所掌控的,都正是对方所需要的,不交颈携手共奔前程,当真可惜了。
瞧,如此分析的本事,多么在理,多么高明。
神策军刚到五原,盐州刺史杜光彦带着羊酒来劳军时,李升就一同跟来过,与皇甫珩算是打了个照面。
当然,真的见到这位样貌俊雅的中年男子,联想到他与延光公主那些龌龊之举,皇甫珩很难从一开始就对李升作出一见如故的样子。毕竟,老延光当初在奉天城,差点杀了若昭,起因不就因为若昭撞破了延光的丑事。
李升,则带着一位贬官明面上的些许落魄又卑微的容色,随着杜刺史与诸位上将寒暄一阵,方对杜光彦道“杜公,有皇甫大夫的神策军在,盐州的破城墙,可以不予修缮了。”
他的调侃引来杜光彦一阵心领神会的大笑,反过来佐证了李司马很有些能耐,在小半年里就和自己的上官混得颇熟。
今日,这才辰时初,李司马就亲自跑来营中。
皇甫珩准开营栅后,自己也放下碗盏,立于帐前相迎。
李升披着朝阳的金光、勒缰驻足,下马匆匆行了个礼,便凑近几步道“皇甫大夫,长安家中来信,走的官驿,昨夜闭城前才进的盐州刺史府中,今晨李某便为你送来。”
皇甫珩自从进入八月头上,算着若昭临产在即,确也常常分心挂念,此刻一听,顾不得旁的,一把接过李升递上的信笺,剥了封皮上的白蜡,展开来看。
李升瞧着这一营之主,须臾间,那脸上的紧张表情就为欣喜所替代。
皇甫珩读完信,抬头见李升正望着自己,倒是一副大大方方想问原委的意思。人家大清早亲自走这么一趟,诚意不浅,既是喜事,说出来也无妨。
皇甫珩于是向李升拱手道“家母报喜,内子诞下一个小儿郎,母子平安。某多谢李司马送信。晓寒恁浓,请司马来帐中饮杯热酪浆!”
李升爽朗应邀,随皇甫珩进入帐中坐下。
他端起军士送进来的热酪浆,一边喝,一边捕捉着皇甫珩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
年近四十的李升,并没有子嗣。但他曾经也有父亲,幼年的记忆刀削斧刻般难以抹去,他能辨识出,一个父亲脸上特有的交织着懵懂和期许的复杂模样。
在李升眼里,皇甫珩这位比自己年轻十来岁的神策军制将,无论是从普王李谊的盖棺论定般的小结中,还是从盐州接风时的尚带着虚情寒暄的照面中,都似乎是个性情起伏不定的男儿。对于前程的渴望,和对于细节的犹疑,令他确实教周遭某些识人犀利的方家,既不能忽视他的能量,又总是在心底埋着一丝厌烦与不屑。
但这个清晨,一种天然的深种于骨血中的反应,不必通过太戏剧化的手舞足蹈来表达,也不必通过太絮叨的言辞歌咏来说明。
即便皇甫珩依然是紧蹙剑眉、偏于沉默的,旁观的李升,仍能迅速抓住这位新晋父亲心中掩饰不住的念头。
不甘碌碌一生、终为棋子的念头,也意味着,这位父亲,更容易坚定地去效力新主。
皇甫大夫不会再扫兴地去辨析,新主是否仍将自己当作棋子。他在生命的这个阶段,在喜提那失而复得的新父之名之际,便进一步暗示自己,人生的段位又拔高了一层,瞻前顾后的恼人做派,定会被身份的膨胀和对未来的雄心大大稀释了去似的。
而李升,也在默默地想,谁的人生不都只有一世自己因何为了已经死去的郑王和蹒跚起步的李谊如此披肝沥胆,对于身披伪装的艰难与羞耻浑不在意。
是那个场景。
肯定是那个场景。
渔阳鼙鼓动地来,那天的长安就好像一个被响箭彻底惊扰的巨大鸟窝,无数曾经羽衣华丽、姿态高贵的鸟雀狼狈西逃。
李升身为禁军的父亲李通领兵护卫,广平王李俶的正妃崔氏跪地恳求李通,回到城中去乱军中寻得独子李邈。其时李升作为刚刚被召为王子伴侍的幼童,和李邈一同躲在楼倒屋塌的十六王宅中,靠廊下不知谁丢弃的两个发霉的馕饼,过了三日,终于被李通寻见。无奈,长安已教安禄山的先锋所据,出金光门时,叛军城卒对两个少年起了疑,李通把心一横,突然纵马闯关,而后跃下马来,孤身迎战蜂拥而至的守卒。当时李邈虽也只十余岁,却临危不惧,大叫身后的李升抓紧自己,竟真的在策马疾奔中过了渭水。
父亲诀别时连头都来不及回,李升只能看到父亲的背影。
两位少年一路坎坷,虽甩了叛军,却在模棱两可的消息中,不知该往蜀地还是灵武。最终,李邈往灵武,李升往蜀地,彼此约定光复长安时再见。少年李升自任禁军子弟,立志为父报仇,在蜀地加入了左羽林军护驾的队伍,逐渐随军征战剑南甚至陇右,却又遭遇蜀地各系军队的混战。及至他在崔宁麾下因履立战功,被崔宁请奏为蜀地小州刺史,大历八年李升入朝受职时,才惊闻,已被封为郑王的李邈,正是三旬不到的青壮年纪,竟然暴亡于禁中。
李升其时已是崔宁的亲信,只要肯花些功夫,便能大致探知天子李俶、太子李适、延光公主在这蹊跷变故中所扮演的角色。李升胸中大恸,他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天家的父子、兄弟关系竟会是如此不堪。他秘密地找到了李邈留在世间的独子李谊,就像当年自己的父亲找到了李邈。
李升和李谊,在不同的时空里没了父亲,又在相同的时空里见面。大历年间,他们都还是帝国滚滚洪流中的一簇浪花而已,可是,古来多少兴亡事,最初不都是一簇浪花
此刻,同吃朝食的时光,虽然短暂,却能令李升利用起来,与皇甫大夫拉近些距离。
李升放下已经空了的碗,踌躇斟酌片刻,方开口道“皇甫大夫,当初令夫人在奉天城时,彭州司马李万之事,所幸普王进言,圣主已有公断。大夫,在京中宦场的臣吏看来,下官大约与那李万是一样的附媚宗亲,太失男儿体面。但大夫是这般年轻便屡历风浪之人,想必与那些见识浅陋的蝇芥之辈不同。”
皇甫珩盯着李升“司马曾为东宫尚书,对莽夫我如今自称下官,教我当真有些不适应。”
李升笑道“品阶衔级,当花儿看的,开着开着就谢了,明明谢了,哪天又开出新的,如浮云般变幻莫定,大夫难道那么在意”
皇甫珩道“那李司马觉得,吾等该在意什么”
李升的笑眼仍眯着“下官想来,在意的,自是志同道合之人。”
。
第二百二十二章 凉州女主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