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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假使有一只不畏艰险的雄鹰,自盐州城头振翅起飞,一路翱翔西行,它在经过五原和灵州后,会看到南北走向、坡脊奇峻的陇山,以及水阔波壮、支流丰富的黄河。然后,河西的苍茫大地上,出现了一条夹在祁连山、龙首山之间的狭长孔道。

    这条孔道,早在**百年前的汉代,就已经被一个只有十九岁的叫霍去病的中原少年征服了。

    曾经令中原人闻风丧胆的匈奴人,被驱逐出河西的广大地区,留给中原帝国这片水草丰美的牧马饲羊之地。大汉帝国在这里设立了河西四郡,驻军屯田,连通西域。

    文治与武功,农牧与贸易,陇右、河西,成为中原帝国不可能再放弃的土地,它意味着威严、安全和滚滚财富,也意味着东方君臣与万民长望西方的眼界胸襟。

    与汉帝国相比,唐帝国看重陇右之地的缘由,似乎应该更多一个——毕竟天子这门“李”家自称出自陇西李氏。

    在唐帝国从呱呱坠地到壮大盛年的时期,河西陇右,确实被经营得更为蓬勃而细致。

    唐睿宗景云二年,朝廷设河西节度使,兵力七万余人,战马两万匹,管辖着凉、甘、伊、瓜、沙、肃、西七大州。在这样的军事配置中,有两万名是精锐骑兵,他们好像那些严肃冷漠但组织严密的狼群,东西穿梭,巡逻于各州和守捉城之间。

    点多,线长,兵强,马壮。在大唐帝国的国力渐渐攀上巅峰的时候,这条孔道北防突厥、南御吐蕃,很是威风了一阵,教四方来贺的使臣相信,天可汗不只一代,他的儿子、儿媳、孙子、曾孙,都仍是天可汗……

    鹰继续往西飞,它看到的地面上第一座繁华大城,叫凉州。

    这座被诗人略为夸张成拥有十万人家的城池,曾是功勋赫赫的河西节度使的治所。

    但现在,它的统治者,是吐蕃人。

    二十几年前,凉州就脱离了大唐长安政权的控制,吐蕃人趁着唐廷忙于平定安史之乱,长驱直入河陇地区,首要的,便是占据凉州。

    凉州沦陷,成为一个惊恐的起始乐音,接着,是甘州、肃州……从汉代时就由中原朝廷费尽全力从游牧民族手中夺来的各个军事要冲,又被这个时代的游牧民族抢了回去。

    凉州落入吐蕃人的控制中,意味着雪山铁骑,自凉州城出发,若困守陇山以东的大唐边军抵抗不力,那么,只需两日,天神赞普的武士们,便可奔袭到长安城下。

    如今,凉州城内,没有从吐蕃人那里得到官衔的普通汉民,被称作“嗢末”(嗢,wa,第三声)。

    晌午时分,一个嗢末正以奴隶的姿态,含胸低头地走在街边,忽然听到身后一阵疾如骤雨的马蹄声。

    他还来不及躲避,突然感到自己被揪着衣领提起来,又往前扔在黄土飞尘的大道中间。

    汉人嗢末重重地摔在地上,痛得懵了。

    几匹高头大马围着他停了下来,他听到骂骂咧咧的吐蕃语。

    接着,詈骂声忽然停住,代之以一个听着沉缓、却仿佛有巨大压迫感的声音。

    “你,为何不着我大蕃衣”

    嗢末本能地抬头,想看清问话之人,但他这个动作,立刻又挨了问话者的仆从狠狠一鞭子。

    “凉州,哦,不仅是凉州,而是整个河西,现在都是天神赞普的治下。你们这些旧时的唐人,必须明白,在大蕃的土地上,必须用大蕃历,遵大蕃律,着大蕃衣,听、说、读、写大蕃文字。违者……”

    马上的吐蕃贵人说到此处,习惯性地抚摸了一下左前臂。那里有一块三寸大的氆氇(氆氇,羊毛和牦牛毛混纺的织物),缝制着一块瑟瑟珠拼镶的勋章。这是吐蕃王朝最高等级臣僚的象征,而它的主人的这个动作,传达给随从们的讯息,几乎已经为地上的汉人嗢末判了死刑。

    “大论!”

    正在此时,一阵女音清脆的呼唤响起。

    裘衣锦袍、带着侍从步行而来的女子,疾走几步,停在汉人嗢末的身边。

    她仰起头,一双和吐蕃人略有不同的蓝的眼睛,原本蓝褐色的同仁,得了明亮阳光的照射,变成了浅一些的、也更为纯净些的蔚蓝色。

    她谦逊地向仍端坐于马上的同胞贵人道“大论,这个唐人,刚从陇山东面来到凉州。不知者不为罪,过得几日,他自会知晓,不着大蕃衣,要受的惩罚。”

    吐蕃大论,相当于赞普的宰相。

    大论尚结赞,听了女子的话,扬眉一笑“丹布珠殿下果然对凉州城用了心,听起来竟对城中每个嗢末都认识。”

    阿眉望着这位如今父亲最为仰仗的大臣,口吻越发柔和淡然“鲲鹏巡疆,何必费神多瞧地上的蝼蚁。大论是父王委以重任的东道巡边使,我正等着聆听大论带来的父王的教诲与指令。天气又这般寒冷,大论快去我的府衙中,烤烤火吧。”

    尚结赞瞧了一眼委顿在地、抖成筛子般的汉人嗢末,到底自高身份,决定不予行刑。

    “殿下,老臣我听你的。凉州冲现下是你在统管,冲内的奴隶该怎样处置,确实应由你说了算。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优秀的猎手从来不对狐狸心软。你对唐人,也莫太心软。”

    阿眉微微欠身应礼,继而面无表情地揣了唐人嗢末一脚“回去把我大蕃袍子,穿上!”

    尚结赞等人随着阿眉,进入凉州冲的府衙中。

    冲眼一瞧正堂陈设,尚结赞的眉头又拧了拧,不过很快解开了。

    “殿下到底在长安住了多年,俨然已是大半个中原人。本论一到你这厅堂之中,恍然就如武周年间出使长安、住进四方客馆时的观感。”

    阿眉面色仍是平静无澜,浅笑道“哦,武周年间,我阿母都未曾出生呢,大论就已是我大蕃赞普倚重的使臣。既如此,大论应也看到,彼时的唐境之内,尤其长安洛阳那般的京都,从天子到臣民,都甚好胡风,街市中唐人着胡衣,屋舍内唐人用胡具,比比皆是。饶是如此,也未见胡人就真的在两京,翻出几许浪花来。”

    尚结赞讥诮道“唐人有句话,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们的天子当年倒是骄傲得很,自命为天可汗,不仅不在意胡人渗透他们的饮食起居,还由胡人带兵统将。结果呢安史之乱难道不是一个胡人掀起的吗这难道不叫滔天巨浪”

    尚结赞的年纪,能做阿眉的祖父,何况位高权重,说的又确有几分道理。阿眉于是俯首应道“大论说得是,吾大蕃当引以为戒。”

    她说完,招了招手,一个年长些的唐人侍女忙退到厅外,似去张罗。

    那是去岁初,太子妃萧氏送给阿眉的宫人,叫筝娘的,陪伴着阿眉经历萧关收军、攻打长安、又与唐军反目的岁月,最终被阿眉留在了身边。筝娘如今也已左衽蕃服,看起来在凉州冲的衙府中,竟比赞普赏赐给阿眉的吐蕃侍女地位还高些。

    很快,在筝娘的率领下,丝路上但凡能见到的各种新奇吃食,都由仆人们恭恭敬敬地摆到了尊贵的大论尚结赞和他的随从们面前。

    另有一小队女乐伎随着筝娘进来,跪在下首的毡毯上,开始弹奏与吟唱。

    “国使翩翩随旆旌,

    陇西歧路足荒城。

    毡裘牧马胡雏小,

    日暮蕃歌三两声。”

    琵琶声幽,曲笛声咽,歌伎和来的唱腔,则因人声低回婉转的复杂,更显苍凉。

    挺着胸膛坐在上首的尚结赞,多年奔走于唐蕃之间,再未受过中原诗赋的教化,也听得懂歌词里的悲怨之义。

    他顿时面有不悦,口气犹如结了霜“殿下是天神赞普的骨血,此前无论奉天促盟还是领军东进,亦或出使长安讨要安西北庭,都颇有我大蕃公主的勇武风范。怎地眼下被授凉州大冲的通颊,威风抵过茹本,听的却是如此哀哀戚戚的歌子。”

    阿眉抿了口酪浆,不紧不慢地对乐部奴伎道“换王翰的词。”

    歌伎忙俯身称是。

    琵琶和笛子重新奏响,曲调和先头一无二致,歌伎开口唱的却大不相同。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尚结赞拍手道“这个写得好,有几分我大蕃勇士的豪气。”

    阿眉道“大论,歌伎唱的,都是凉州曲,故而调子听起来一样。开元年间,唐人的陇右节度使郭知运,搜罗了西域的乐谱献给唐天子。唐人喜爱这些曲子,你也填词,我也填词,便一概叫做凉州词。”

    尚结赞“唔”了一声,正色道“殿下,这凉州的曲子歌子,确实好听,但赞普可不是让殿下将凉州冲变成逻些城的戏台子呐。”

    (ps,河西走廊,当年汉唐帝**事行动波澜壮阔的舞台,如今的甘肃,是作者最喜欢的省份没有之一)




第二百二十三章 盐池之诱
    歌乐撤下。

    尚结赞盯着手中茶碗里的伴着芝麻、酥油甚至还有一点点胡椒的茶汤,感慨道:“殿下款待老臣的这碗酥茶,里头尽是好东西。它们的金贵,配得上老臣臂上这枚瑟瑟章。不过,殿下可知,对于我大蕃,还有一样甚为值钱的东西是什么”

    阿眉若有所思后,轻叹一声道:“盐。是盐。我们吐蕃人,缺盐。”

    “看来殿下倒也并非只痴迷于唐人的服具音律,”尚大论赞许地颔首,继而又冷笑道,“在我大蕃,多少上官贵人,以为唐语说得流利些、精研了几首唐人的诗赋,便可以在天神赞普跟前卖弄自己是中原通。呵呵,他们根本就没有好好去弄明白,陇山那头的邻居,我大蕃应该怎样一步步去打垮。”

    尚结赞站起来,看着厅堂东头窗下的沙图。阿眉也放下茶具,上前站定,诚心实意地准备聆听。

    她不会在面对真正的强者时心不在焉甚至不耐烦。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本性,学习捕猎的小狼般的本性。

    阿眉知道,面前这位发辫花白的前辈,曾经也是坚定地请求赞普勒令南诏向吐蕃输送王室与重臣质子的进言者。这对于阿眉来讲,是一种复杂的心理触动,难免教她想起如今已与自己天人永隔的情郎蒙寻。但吐蕃对于南诏的征服和继之而来的利用与压迫,又岂会归因于某位吐蕃大臣。

    她对尚结赞没有出于私心的排斥。

    而另一方面,从当初遥控论力徐和阿眉促成奉天之盟开始,尚结赞便成了赞普跟前为阿眉说尽好话的角色。

    这位二十余岁就活跃于唐蕃外交关系舞台上的那囊氏贵族,眼界与心胸,都不是那些从未踏出过逻些城的废物王族能比。

    在尚结赞看来,大蕃的可造之材,没有长幼、嫡庶、男女之分。连大蕃东北部那些兔子窝般的党项人部落中,女子都可以控弦上战场,大蕃的公主,又怎会只能成为华丽帐殿里的娇花。

    虽然琼将军和论力徐蹊跷地死在大唐疆域内,但是回到吐蕃的阿眉,令尚结赞欣喜。

    尚结赞明白,这是一个见识、思虑、精神斗志与军事素养能敌过几十个东本的年轻领袖。想想中原人从前那个冠军侯霍去病,成名的年纪不也只有十岁吗

    东西两个王朝,彼此的骑兵步卒、书吏农人,到了这个时候,或许差距已经不大,真正能形成较量的,是高层决策集团中的成员,将领与大臣。

    倘使抛开各为其主的立场因素,凉州城这位站在沙图前的老人,其实和长安城中那位叫李泌的老人,不分伯仲。

    他们终其一生,都生活在一个神祗般不可冒犯和僭越的权威下,但由于极为出色的个体天赋,和丰富到令人叹为观止的经历,只要他们未因自我欣赏而变得刚愎自用、狂妄昏聩,他们的智慧就会熠熠闪光于芸芸大众之上!

    无论当世,还是后世,史家都是某一国的臣民,他们的笔尖,也许饱蘸了文采,却终究很难去赞美敌国的风流人物。读史者,也定是某一国的臣民,狭隘的读史者,便只问立场,只立偶像,只喷唾沫,无意、无暇、无力平静下来,去追问和探寻青史深处的东西。

    而对真正厉害的对手,只有首先尊敬他,才能战胜他。

    唐历贞元元年,吐蕃王国的大相尚结赞,骄横狠辣的外表下,拥有缜密而追求连环计谋和统筹效率的头脑。

    他伸出手,指着沙图道:“中原汉人,不论是如今的唐,还是前头的那些皇朝,天神对他们当真不错。他们不仅有山林和农田,还有产盐的地方。他们的东边有海盐,西南有井盐,而在西北,离凉州冲最近的地方,有池盐。武周时候,我自长安城出使归来,虽无法找出理由去他们西南的盐井一探究竟,但关内道的盐池,我看到了盐州的乌、白两池,接着又看到了灵州的温泉池、两井池、长尾池、五原池、红桃池等。后来,东边那个叫安禄山的胡将叛乱了,唐廷需要钱,大量的钱来打仗平叛。于是,他们的天子在盐池设立了监院,由朝廷的盐铁使负责监督开采、专卖。但是很快,他们的朔方节度使获得了天子认可,掌控了灵州、盐州一带的盐池,用于换钱养军。”

    阿眉道:“但如今的唐天子李适登基后,拆分了朔方军,西北军镇四分五裂,灵盐的总管杜希全,已经不能独占盐利,须如蜀地节度使那样,向长安进奉了。”

    尚结赞道:“这也是为什么,去岁秋,你带着区颊赞去长安讨要安西北庭时,天神赞普和我告诉你们,若唐廷不许安西北庭,就讨要盐州!”

    “灵盐之地的重要,远胜眼下的安西北庭,唐廷怎么会给。”阿眉嗫嚅道。

    “不给,就去抢!”

    尚结赞突然提高了声音。

    这语气与方才准备惩戒不听话的普通唐民,全然不同。同样是凶狠,微观的执法有时却是可以放弃的而重大的决策,才值得尚结赞这样的人物,作为巡边大吏,来助推凉州冲的女主。

    尚结赞盯着阿眉:“灵州城和盐州城,我大蕃勇士又不是没有打过。我们不需要真的占领、经营他们唐人的城池,我们只需将守军们驱赶到其他地方,然后在灵盐抢人、抢牲口,最重要的是,抢我们大蕃最为稀缺的盐,这一年的最重要的收成,就有了。”

    他又指着沙图上河中镇的区域道:“灵盐的总管杜希全,刚刚去河中参与平叛李怀光。我知道这些越来越不可一世的唐人边军,他们帮着天子打了胜仗,首先要在当地劫掠一番,然后要聚集在长安附近,向天子讨要赏赐。所以我们的游奕最近一次奏报,是不是说杜希全的军队,还未撤回灵盐”

    阿眉点头。

    继而又突然显出一些微妙的神色,略有踟蹰道:“不过,探侯禀报,夏时,盐州附近便驻扎了一支四五千人的神策军,领军的是制将皇甫珩。”

    尚结赞眉头一挑,眯着眼睛道:“皇甫将军,不是我们大蕃人的老相识吗他靠我们大蕃的军队,才攻入长安,在唐天子跟前立了大功,却与那个叫李晟的唐将,诬杀了我们大蕃的勇士琼达乞。他不是个有心肝的唐人,殿下就算曾与他一同带领过大军,如今也定然不会对他手下留情,对吗”

    阿眉郑重道:“但是,大论,皇甫珩是泾州边军出身,曾与我大蕃有过多次对阵。神策军又素来武备精良,这支新军,未必战力疲弱。况且,灵盐下面就是邠宁和泾原,纵然邠宁军也在河中,可李晟驻扎在泾原的军队也不是好惹的,李晟以前在蜀地也很给了我大蕃一些亏吃。若赞普要我凉州冲出兵,请大论召集大料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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