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杜光彦何等精明油滑,他实则正等着李升把话头挑到此处。
“皇甫大夫,老杜我并非被蕃子打怕了,不敢去救,实则因为,我盐州周遭原来的三千边军,夏天的时候也编入了杜节度的队伍,去了河中打李怀光。剩下的几百号军士,在乌、白两座盐池守着。老杜我实在,实在没人可用呐。”
杜光彦说完,瞄了瞄皇甫珩,见这就算喝得颧骨都染上绯红色的青年将军,仍是一副冷漠的面色。
他正想把意思再说得明白些,皇甫珩终于开口道:“杜公,圣主派吾等是来戍边,某既为戍将,自是不会只晓得与杜公你喝酒听曲。”
他略有些摇晃地站起来,虽带着微醺之态,讲话倒简明清楚:“烦请杜公和李司马,明日就往西京发快马邸报,吐蕃寇灵州,皇甫珩领四千神策军将是,西出五原,赴灵州迎敌。”
缩在酒案后头的默沙龙忙也站了起来,冲着帐中其他营将道:“长安招募,咸阳演武,总算到了吾等首建功勋之际,尔等速速回营,传令下去,明日开拔灵州!”
何文哲瞟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收回来,望着皇甫珩道:“大夫,灵州报蕃敌近万,尚不知是否还有增兵,末将之见,大夫可要派出我军信使,往邠宁韩游環韩公,和泾原李晟李郡王处,通报敌情。”
皇甫珩刚要点头,蓦地心中一动。韩游環也就罢了,李晟这个名字,无论何时听到,总是教自己说不出的不快。
这心机深沉却被驱离长安庙堂中心的西平郡王,偏偏又对打蕃子有着二三十年的经验,灵州告急,真的要让他那么快知道吗
“先去灵州看看再说。”皇甫珩板着脸道。
接下来,帐中一阵纷乱,杜刺史由李升和仆从们陪着,急匆匆地要回盐州城,神策军诸将则纷纷回营传令。
李升出帐上马,紧随杜光彦跑出神策军大营。
他回头稍稍打望,见到原本已隐没在夜色中的各顶军帐,黄色的灯烛又次第亮起来,整个营地显然被亢奋的情绪点燃了,人声喧沸,战马嘶鸣,间或传来搬运辎重的呼喝声。
李升将头又转了回来,遥望着前方盐州城那不甚高大、两边似乎还不怎么对称的城阙。
他需要回城先睡一觉,然后好好想想,怎样把握住机会。
第二百二十六章 守陇望蜀
旷野上,朔风如刀。西天的太阳除了看上去又大又红外,在提供热量上,毫无建树。
所幸大地上这支西行的神策军,人,吃了几个月饱饭,马,啃了几个月豆秣,算得一支兵强马壮的队伍。数千阳气十足的儿郎和膘马口中呼出的热气,都好像能吓退劲敌似的。
灵、盐二州之间的驿道,尚未迎接到贞元元年的第一场雪,路不难走。但短短一日中,带着前锋急行军的皇甫珩和何文哲、默沙龙等将,已经看到了好几次沿途烽燧上燃起的狼烟。
有一次,从一个矗立在高岭上的烽燧中,还跑下了一人一马。那是灵盐边军的游奕。
游奕策马扬鞭,嘚嘚嘚地直迎着神策军而来。他显然是在山坡头上望到了这支队伍,辨别出乃盐州方向来的援军。
“蕃子,蕃子今日攻城!”这年轻的游奕大声喊道。
神策军骑士自动地让出一条路,让这个信使继续畅通无阻地疾奔,来到皇甫珩面前。
“将军,小的刚去马铺里换了马,先头已跑了一百来里。小的和几个兄弟巡了一整天,从前方得到的消息都是,蕃子越过黄河,灵州城今日已接战。但四面城门皆未失。”
游奕焦急的口气中,又带着一丝兴奋,仿佛为自己能靠充沛的体力和机敏的心思承担行军打仗中的侦察任务,而骄傲。
皇甫珩瞧着小游奕满脸的灰尘,心中有一股熟悉的热流涌过。三年前,他也曾是边军,也曾忙于防秋御蕃。泾州城外一直到陇山边境的烽燧,荒原上或山谷里出没的唐军轻骑侦察兵,与灵盐地界并无多大区别。
“灵州城守军几何何人领兵”皇甫珩继续问道。
“是杜节度离开前留下的判官李起,还有灵州司马赵斯年。守军,守军大概千人,但是小的听说,蕃子先到的骑兵,就有五六千人,后头还有援兵从凉州方向来。”
皇甫珩道:“慌什么,灵州城修得坚固,骑兵是旷野冲阵厉害,攻城未必占几分便宜。何况,蕃子的箭矢之利,能比得过我神策军小郎,你既然换了马,就做我军向导、引吾等往灵州方向去吧。”
小游奕一口答应,忽又在马上躬身行礼道:“大帅,可否,可否赏小的一袋军粮烽燧里头的烽子,连着几天喝粟子稀汤了。这沿途的烽燧靠灵州给粮,一打仗,烽子们不忘燃烟报警,但灵州的粮怕是一时半会运不到此处。”
饶是皇甫珩始终把淡漠寒凉之色挂在脸上,闻言也不禁现出一丝动容。但他存了谨慎之意,只吩咐何文哲去取了糗粮,教两个胡人小子策马送上坡岭间的烽燧去。
不一会儿,下山来的神策军小卒追上了大军,禀报说烽燧里头确是唐人把守,只是饿得有些面色发青。
皇甫珩放了心,命大军继续赶路,一路向小游奕询问灵州附近的地形险要之处。
……
几日后,灵州城头。
“你的手抖什么莫不是害怕”
“怎地,这天气,你瞧远处那黄河都冻住了,我的手又不是木疙瘩的摆设,还不兴觉得冷”
“唔,你的手没穿皮裤,你的腿可是裹在皮裤里,咋也抖得这般厉害”
“哈哈,老三,你是不是吓得要尿裤子了。”
“放屁,娘的,我是心急,急着打蕃子,你才要尿裤子呢!”
彼此通过取笑来缓解紧张的情绪,是新兵的自然表现。
在长安城中是身手矫捷的青壮年,在咸阳和盐州城外是多次演练的军卒,不代表到了真正面对吐蕃铁骑的时候,他们会胸有成竹、镇定自若。
第一次上战场,对手就是父辈口中曾经直接攻入过长安城的异族狼兵虎将,皇甫珩手下这些年轻的胡人儿郎们,不可能不感到紧张和恐惧。
但同时,激动和好奇,也变成一剂灵药,教他们迅速地亢奋起来,进入可以大杀一场的状态。
一个陌刀兵压着嗓子向周遭道:“我阿兄,比我壮,结实得铁塔一般,结果前几年在乐游原下打马球,摔死了。你们说,这条命送得,多憋屈。还不如像咱们这般,拿一把力气搠死几个蕃子,就算折在灵州城下,好歹不吃亏是不”
“对,对着咧!大丈夫就该死得壮烈些。”
雪亮修长的陌刀向外,立盾则是屏障,与城堞一起,将刀兵、弩手、弓箭手掩护好。
皇甫珩问朝廷从宣润调来的弩手教习们,也一同来到灵州。他们是每逢大战前已经习惯沉默寡言的老兵,他们的舌头这时候就像被割了一样,目光则分外警惕犀利,他们在城上巡视一圈,心中对于聒噪的新兵蛋子再不屑,眼睛却不会闲着。哪个小子的弩牙和承弓器有异,他们会无声地上前,直接调教好。
皇甫珩策马在城堞上跑了一圈,最后停在几架纹车弩旁边。
那是灵州城本来就储备有的大弩机。和单个弩手使用的角弓弩或者木单弩不同,这种纹车奴属于大型床弩,需由十人配合转动轮轴张弦、瞄准,一次可以发射一捆支长箭,射程能有百步,是唐人大面积杀伤攻城军队的远程利器。
“那日蕃子来攻,吾城守军,靠这纹车弩,挡住了敌军第一潮,不过,送命的都是些蕃子驱赶在前头送死的庸。可惜了,这纹车弩的力道,几百步外穿透两三匹马,都不成问题,却未杀得多少桂,更别提豹皮将了。”
灵州留后、杜希全的裨将李起,拍了拍纹车弩的一边轮轴,与皇甫珩说着灵州首战的情形。
两年前的这个时节,正是朱泚叛军围困奉天城之际。李起曾随杜希全率灵盐之师南下勤王,听说过云车大战的翌日、唐军在城外七骑冲阵的事迹,尤其是眼前这位岁数不大的皇甫珩,竟能在万军中阵斩李日月那般悍将。
解围奉天和收复长安的赫赫战功,固然是传闻中最令武人们钦佩的内容,但李起此刻还有由衷的感激。
都是大唐西境防秋一线的老狐狸,各城间的守将,彼此清楚对方的作派。
以李起对现任盐州刺史杜光彦的了解,吐蕃人若打盐州,杜刺史就缩着,吐蕃人若打其他州,杜刺史就看着。
“皇甫大夫,若非大夫所领的神策军驰援及时,数日前一役,就算灵州城未失,我灵州的这点守卒,也不敢结队出城,去收捡打出去的箭矢啊!”
李起声音不大,口气却诚恳得紧。
虽然盛极而衰,但大唐帝国不管怎么说,都是个有年份的军武大国,百来年强弓硬弩的发展,箭矢的锻造比回纥、吐蕃优越不少。单兵弩手的箭矢是制作精良的三棱箭,而长弓射手的近战箭矢则是更令异族骑士和步卒心惊胆战的倒齿四方棱箭。方头箭,即使擦面而过,也会撕掉一大片口子,犹如被猛兽带着倒钩的舌头舔掉一层皮肉。更别提纹车大弩那一捆捆射出去的长矢,几乎与矛枪不分伯仲了。
但箭矢越是精良,越意味着不能一次性消耗,发射后要尽可能在敌军势颓时,抢拾回来,继续备用。
弓箭手和单兵弩手的箭矢,射程从一百步到三百步不等,纹车弩的长矢射程则超过一里路,倘若那日不是皇甫珩急行军到灵州城下,并派精锐的骑兵弓箭手在左右翼护卫,李起的灵州兵,如何敢出城拾箭。
皇甫珩耳闻李起的谦敬之辞,却只是微微颔首承礼,似乎略有些心不在焉。
他想的是更深远的事。
在他的眼皮底下,是灵州城外重又设起的据马枪,如贲张的巨型鹿角,直指西面。再远一些的地方,是秋冬逐渐露出河床的西套黄河,以及苍茫天地间若隐若现的汉长城旧址。
这前朝的夯土屏障,在骑兵力量强大的本朝,几乎已被废弃不用。不过,据游奕所报,吐蕃大军暂退后,应是贴着汉长城扎营,伺机再行进攻。
皇甫珩知道,长城与陇山那头的凉州城,距离灵州的距离,比韩游環的邠州离灵州要近得多,然而如今却在该死的吐蕃人手中。
他想起自己的曾祖父、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而凉州,当年恰是河西节度使的治所。
皇甫珩故作不经意地问李起:“凉州离北边的回纥人那么近,蕃子打凉州的时候,回纥人就没个动静如今甘州也已经在吐蕃人手里,有凉州和甘州做大本营,吐蕃要北上蚕食回纥地界,也不是难事。”
李起冷笑道:“大夫请想,那回纥人,做起买卖来,是不是比吾等唐人,和那只会披着犀牛皮四处劫掠的蕃子精明这出兵之事,也是如此。灵盐再往北,从前是老朔方军的地盘,汾阳王郭公和回纥人的交情,好得可以拜把子兄弟。若是汾阳王还在世,天子又肯出资犒赏,回纥人看在交情和钱的份上,或许还能与我唐军联手保凉州。可现在,汾阳王不在了,当今圣人又厌恶回纥人,那些北蛮,凭啥帮我们夺回凉州至于说到吐蕃人对他们的威胁,咳,但凡唐蕃还这般打了好、好了又打的世道里,回纥人也清楚,自己挨揍的那天,还早着呢。”
皇甫珩“唔”了一声,不再多言,重又死死地盯着远处的动静。
根据游奕所报,今晨吐蕃大营埋锅造饭特别早,而且大清早地就闻到浓烈的肉香。
一支大军以肉为朝食,意味着,他们又要发动攻击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灵州开战(上)
年轻的神策军胡人军卒,正是冻得鼻涕直流之际,灵州城内的望楼上,守卒又是喊话又是打旗语。
“来了!来了!蕃子从黄河那边过来了!”
皇甫珩见状,指着左右两排望楼对李起道:“李将军,灵州城这两座岗哨如有接天之势啊。”
李起口气坚定:“河西失陷后,灵州直面吐蕃人的兵锋,侦察敌情甚是要紧。历任灵州刺史,都会定期修缮望楼。这望楼底部扎在土基上下的,有数尺,乃城中铁匠用锻刀之法浇筑的立柱。离地而起的楼架,则以邛崃运来的大竹穿榫搭建而成,莫看楼在朔风中好像还会摇晃,却不会坍塌。就算吐蕃人的乌朵砸裂了竹子,再用城中的竹子补上便是。”
皇甫珩带过吐蕃兵,知道“乌朵”犹如小型抛石器,威力不小。当年收复长安时,吐蕃兵的乌朵在长安南郭战役中,很快就打得朱泚叛军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灵州城这两座望楼确实巧妙,瞧着如灯楼般,攀爬也容易,却因为不是大面积的城墙或者烽堡,反而教箭矢石块等,未必一时之间能射坏打塌。竹子怕火,但烧了后,搭起来也快。
皇甫珩因此想到盐州城那略有些尸位素餐的杜刺史,再看看灵州城历任长官下的功夫……而从李升在盐州时与他说叨的点滴也好,此刻灵州留后李起亲口证实也好,这帝国西北角上的唐人们,与北境那头的回纥人,历来关系很不错呐。
他心中那个守陇望蜀的谋算,于是冒得又越发出头了些。
皇甫大夫的想法,总是这般,具有自认的犀利眼光与合作意愿,好像站在一副万里江山图前运筹帷幄的主人。说起来,当下帝国之中,与他最相似的,倒或许是长安城中那位圣主。
他正一边思量、一边命何文哲与默沙龙严阵以待时,望楼上却如耗子般溜下来一个灵州兵,跨上楼下拴着的战马,风驰电掣地跑回主楼城门前。
他穿过城门内此时列阵的刀车与陌刀将,一边大喊“蕃子有抛楼”,一边噔噔噔往城上疾奔。
这小卒不愧是长于望风报警的,来到城上几位主将面前,言简意赅地向李起与皇甫珩禀道:“小的不仅望到蕃子在渡河,人数肯定比数日前首攻灵州时多,多了能有一倍。而且,小的和楼上的同伴,还看到西南那边的旷野上,也有蕃子军,人堆里还有十余具抛楼。”
“抛楼是什么东西”
皇甫珩有些懵。他在短暂的瞬间努力回想从前和琼达乞、阿眉带吐蕃军时看到的工匠营场景,哪有这听起来像云车似的军械
李起身边的灵州司马赵斯年,向皇甫珩禀道:“大夫,这抛楼,也是今岁吾等才发现的蕃子造出的新玩意儿。戎狄之族,向来善于在旷野上厮杀,攻伐大州城池,或者坚固的堡垒,甚有不足。但河西陇右从前乃我大唐故地,多少能工巧匠生息其间,蕃子得了唐人工匠,命他们打造出一些攻城车械,亦不是难事。”
皇甫珩面上微有讪讪:“本将说来也是泾原边军出身,防了多少年蕃子,竟未听说过这抛楼,想来是建中四年就离镇勤王之故。”
李起心思明敏,平素与上官们打交道,就最懂得维持他们的面子。他于是立时岔开话去,与皇甫珩道:“凉州至灵州之间的黄河,眼下虽是枯水期,但要运恁大的抛楼,仍是不易。故而下官猜测,那日蕃子首攻灵州却好似未使出几分气力,一来,是后军尚未翻过陇山,二来,恐怕是因这些抛楼得从鄯州方向过来,彼处黄河河床地势平坦,好运些。”
皇甫珩就坡下驴,哼了一声:“运输抛楼,动静不小,李将军的游奕怎地未曾探得某当初在奉天,曾以地隧之计陷朱泚叛军的云车于巨坑中,若吾等早有准备,挖好地道,这小小抛楼何足为患。”
李起一哂,也不好辩解,只得恭敬道:“大夫说得是。好在蕃子的抛楼,射程虽远过投石机,却不如我唐军的纹车弩……”
皇甫珩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肃然道:“那就让纹车弩先给蕃子一点厉害瞧瞧。”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