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普王被他这么一呛,也不以为意,黝黑却英气勃勃的长方面盘上,甚至还挤出了一丝宽和的笑意。他微微向前欠了欠身,对李晟道:“合川郡王,不是本王有意驳你的面子,在座都是武将,武将扬名立威,靠的就是朔方军这样一仗一仗地打下来,积累的一寸一寸的军功。而此番长安兵变之日,圣上在含元殿,神策军竟无一人前来救驾。太子与本王,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这才拼了命护着圣上龙体无恙地出了禁苑。哎……姚节度,你当时就在含元殿,本王说的可是实情”
普王李谊曾在泾原镇出使历练,当时已是泾原节度使的姚令言,和普王打过一阵交道,印象里这个王爷虽是除了太子外、唐廷诸亲王中年龄最长者,且据说深得圣主宠爱,却谦逊勤勉,于狩猎游幸浑无兴趣,每日只爱看将士们操练,甚至还临阵抵御过吐蕃骑士的进犯。
如今一晃三年,眼前的普王却像变了个人,这说话的口气,怎么听怎么像——圣上。
姚令言摸不透普王在众人面前提到兵变当日的情形,意欲何为,但既然话锋最后指向自己,他只得起身,低头羞惭道:“姚某无能,治军无方,又养了个逆子,实在愧为人臣。只待随着李元帅收复长安后,即刻前往圣驾前请罪。”
他将自己贬损完,又与李晟拱手致意,继续向普王道:“兵变后,姚某被迫留在长安些许时日,方才知晓,留在长安的神策军,都是那京城招募使白志贞临时募来的纨绔子弟,平素只会斗殴打架,哪里是正经的士卒,更难称配得上神策军号。”
普王道:“唔,说得有理。”于是望着李晟道:“合川郡王,你瞧,这姚节度如今虽算半个朔方军的人,给你神策军帮起腔来,却也是毫不含糊。本王看着,二军和兵后,若统帅们能如此互相扶持、戮力同心,收复长安定是指日可待。”
他在上座絮絮叨叨,李怀光实则已有些不耐烦。他并不知崔宁之死与普王的毒计有关,也不像姚令言那般和普王在边镇共处过,在他想来,这不过就是个得了今上宠爱、说不准对太子之位生了非分之想的李唐宗室投机者,不知天高地厚,跑来勤王之师中摆摆威风。
李怀光对于德宗冤杀崔宁的心结未曾完全解开,瞅着眼前这个天子宠爱
第七十一章 骤起冲突
李怀光倏地站起来,回身抽出长弓,抚摸着那对伤痕累累的羚羊角,恨恨道:“李公果然明人不说暗话。老夫何尝会想到,朔方神策合兵之日,我们两位主帅要商议的头一桩事,不是如何去打长安的城门,而是,要不要在天家中使带来的那张国书上签字、盖帅印!”
李晟忙作了个安抚的手势:“元帅毋躁,昨日老夫听说尚骆二位将军已经奉旨抽调他们营中的神策军精锐前往吐蕃借兵时,也像元帅这般又惊又怒。如今朔方神策二军合起来,六万兵力,且不说河东马璘的一万人、泽潞李抱真的两万人,真要调来,还不是圣上一句话的事儿。届时十万勤王大军汇聚京畿,堵死叛军西进东突之路,那朱泚的一万人守着长安,能守几天圣上,唉,圣上怎么就这样着急要去找虎狼般的吐蕃人呢。”
李怀光抬起手臂,突然发力、空拉了几次长弓后,对李琟道:“琟儿,你说说看,是为何”
李琟惴惴道:“儿子愚钝,愿听郡王与世兄高见。”
李晟宽和一笑道:“咱们都是长辈,元帅就不要给自己亲儿子出难题了。昨日老夫只是生气,但未曾气傻,老夫一瞧那普王在军中耀武扬威的模样,就明白过来,圣上的意思,是怕咱们朔方军和神策军打进长安后,将奉天城给忘了。”
他说得这样直接,李琟和李愿忙将脖子一缩,李愿故作惶恐道:“父亲,慎言。”
李怀光闻言,面色倒好看了些。
“郡王,我李怀光是个爽快人,今日也与你交个底,奏请圣上令神策军与朔方军联兵的,是我。老李你想想,崔宁,崔仆射,前头刚来朔方军搬救兵,后头就叫圣上给杀了,我能不怕么你神策军是圣上嫡系,又有普王在营中,干脆请来做我朔方儿郎的督军,岂不大家都放心些。”
“咳,元帅这是哪里话,”李晟一脸诚恳,又杂糅着一丝无奈,“普王和姚节度眼下手里都无兵无将,他们如何能知道咱们的苦处。重兵见嫉,你李怀光苦恼得很,我李晟又何尝不是被尚可孤他们到御前告刁状”
他顿了一顿,目光变得决绝起来:“可咱们现在的兵力在奉天与长安之间,是数一数二的,正因如此,在向吐蕃借兵一事上,你我须站在一处,这个帅印,断断不能给那吐蕃蛮子的国书盖上。”
李琟手中的煎茶,煮了一壶又一壶。直到二更时分,李怀光和李晟才将对天家的说辞商定妥当。
最后,李晟斟酌着提了一句:“只怕元帅这般一口回绝中使,姚节度会心有不悦。毕竟,他那养子皇甫珩能以泾原节将之身,能于奉天城中得到天子信任,领到个紧要差事,不容易呐。”
李怀光在拒签国书一事上和自己的副元帅达成一致,正是放松的时刻,漫不经心道:“姚泾州哪顾得上那养子飞黄腾达。礼泉一役,他一箭射在亲生儿子姚濬左胸,虽是称得大义灭亲,但我瞧他这些时日,总是想法打听姚濬的死活,唉,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哦,如此。”李晟道。
李怀光略一回神,补充道:“拒签吐蕃国书之事,你我正副元帅说了算,不必知会姚泾州。他在泾原打了那么多年的西蕃蛮子,难道今日对吐蕃会化敌为友定是不会反对你我的议定。”
李晟颔首称是:“老夫也不会去与普王说三道四。”
李怀光在灯烛光影中冲李晟一抱拳。对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神策军新晋核心人物,李怀光要说全然放松警惕,是不可能的。请求德宗合军,是此前姚令言给他出的主意,就是怕神策军在东、朔方军在西,届时围着长安城开打,东西夹击收拾叛军虽然更容易,却也必然带来争功的麻烦。
但眼下在吐蕃借兵一事上,李怀光深信李晟也是打心底反对的。李怀光暗自分析过,自己五万人马,李晟八千人马,一起打长安,谁更怕吐蕃人来分功,谁更怕战事炽烈后、吐蕃人控制不住,显然是这羽翼未丰的李晟嘛。
……
三日后,申时,李怀光正与李晟在渭水边察看筑垒情形,裨将韩钦绪忽然骑着马踏雪奔来,到了眼前,一边翻身下马一边禀报:“两位节帅,不好了,朔方军和神策军有两个营聚斗起来,普王前往劝和,但根本劝不住。”
韩钦绪正是原朔方军宿将、邠宁韩游環的儿子,因一身骑射本事了得,被李怀光看中,收为亲信。韩钦绪军旅世家出身,为人又大方又讲义气,平素朔方军内各营有什么纷争,韩钦绪皆能早早平息,不劳李怀光费神。在李怀光眼里,这个裨将有时候甚至比儿子李yu还得力贴心些。
李怀光脸色一沉,李晟倒开解道:“元帅,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后生军卒,寒冬腊月也不得回家,难免火气大。走,一起去瞧瞧,若是我神策军生事在前,万望元帅包涵。”
二李上马,驰回营地。但见练武场已聚了数百人,有军中虞侯眼尖,见正副元帅赶到,噌地跳上誓师石墩子,厉声喝止两军士卒们莫再推搡。
惮于将帅威仪,众人悉悉簌簌地让开一条道,李怀光和李晟疾步进到圈子中央,只见地上躺着几十个军卒,朔方军服色和神策军服色皆有,人人脸上更是挂了彩,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却是憋着一口硬气,不闻一声呻吟。要不是被两军各自的虞侯带人拦着,他们只怕稍稍喘上几口顺气,便又要一骨碌爬起来,抡着拳头继续殴斗。
李怀光和李晟几乎同时问:“普王安好”
不等属下回答,已听得那故作老练的长安口音道:“好,本王好得很。”
普王由高振和李琟护着,也踱到人群中央,瞟了一眼地上的军士们,向两位主帅无奈道:“两军刚刚合兵三日,就打成这般。”
李怀光本就对普王抱有恶感,此刻见他又端出架子装腔作势,不由暗骂:“圣上真还不如派个阉奴来督军。”
李晟却已口气严厉地对儿子李琟道:“琟儿,怎么回事”
儒士一般的李琟面带难色,支支吾吾不知怎生开口。
普王插话道:“两帅俱在,有何说不出口,便如实道来,谁先动的手。”
李琟还在斟酌,李怀光的儿子李愿已经抢上前来,向普王与二帅道:“是吾等朔方军先动的手。”
原来,这日晨操过后,朔方军几个年轻军士因半个月没吃过一口肉,实在馋得狠了,偷摸出营,去附近乡间抢了一只羊来。因其中一人昨日向神策军军士请教近战搏击,相谈倒还欢悦,他便提着一点带骨羊肉,给那神策军军士送去。不料却遭到其他神策军将卒的斥责,不但拒绝收下羊肉,还要将此骚扰劫掠乡里之事报给军中执法的虞侯。
一来二去,朔方军这边先动了手,军士们就从口角争执变成了拳脚相向,各自又分别叫来了同营的弟兄,于是成了动静忒大的聚斗。
李怀光听了,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早动手的是哪个”他咆哮着,本已有点苍老的嗓音这一声如惊雷响起,连冻得的地面仿佛都震颤起来。
一个年轻但身量魁梧的朔方军士爬了过来,伏在李怀光面前:“节帅,是小人。小人听神策军那边不但不领情,还出言羞辱我们朔方军是天子不疼朝廷不赏的匪贼,吃巴掌大的一块肉都得靠偷靠抢,不像他们神策军,一个队正得到的吃穿用度都比咱们营将强上十倍,小人越听越气,拳头就没了分寸……”
不等他辩解完,李怀光“嗖”地将刚刚下马时递给韩钦绪的马鞭又夺了回来,大步走到这军士跟前,“啪”、“啪”、“啪”地一声接一声往他背上抽去。
李怀光自小参军,最擅骑射,挽了一辈子长弓的双臂力量惊人,抽起鞭子来,又快又狠。那军士饶是年轻力壮,先头两三下还忍着,再几鞭下去,已是嗷嗷乱叫起来。李怀光怒火更盛,觉得朔方子弟在当众受罚中这般鬼哭狼嚎,越发丢了本军颜面,竟气得手臂停在空中,一副身躯一时僵立在那里。
李晟瞧着局面再下去无法挽回,也顾不得身份,上前揪下李怀光手中的马鞭,对李愿道:“世侄,快来扶着你父亲。”
又对两军虞侯道:“将地上这些混球都先押回去关起来,待元帅发落。其余人等,都滚回各自营中。营垒尚未筑成,长安仍在贼泚手中,尔等军汉们的一把气力倒用在斗殴看热闹上,成何体统!”
众人不敢造次,呼啦啦顷刻间作鸟兽散。
暖意欠奉的冬日下,李怀光兀自站着。李晟劝也不是,走也不是,正尴尬间,普王上前对他道:“副元帅,本王倒觉得,你神策军骄横傲慢的风气也该煞他一煞,行军打仗皆是凭攻克城池几座、取敌人头几多来说话,整日价炫耀身上恩赏的锦衣玉食,岂非与那些莺莺燕燕的妃嫔宫娥无甚区别,哪里还像军中儿郎。”
李晟心头明镜似的,暗暗冷笑,面上则颔首称是。
李怀光瞥了他二人一眼,终是长叹一口气,向普王道:“妃嫔宫娥可以不吃肉,我麾下子弟攻城克敌、刀口舔血,吃不饱便是打不动、杀不凶。还请普王回头在圣上特使跟前,替我们朔方军讨些牛酒赏赐吧。”
“本王省得,元帅毋虑。”普王温言道。
……
河东、长安、咸阳、奉天……建中四年的腊月,无论在这片大地上的哪一处城池,好歹是过到了头。这也是德宗使用“建中”年号的最后一年。
兴元元年的正月一日,大唐第九位皇帝,自登基后就立志削藩、却将诸多强藩的叛逆之火越点越旺的德宗,终于听从了翰林学士陆贽的建议,下罪己诏。
“朕因长在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居安忘危,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恩泽不下究,民情不上通,事既壅隔,人怀疑虑。朕犹昧自省,反用兴戎。征师四方,转饷千里,赋车籍马,远近骚然,行斋居送,众庶劳止。……致黎庶死生流离,怨声载道,力役不息,田野荒芜,邑里丘墟,人烟断绝。
贼臣乘衅,肆逆滔天,万品失序,九庙震惊,(朕)上累于祖宗,下负于黎庶。朕痛中思痛,罪实在己,永言愧悼,若坠深谷。自今以后,中外所上书奏,不得更称‘圣神文武’之号。
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等,有以忠劳,任膺将相,有以勋旧,继守藩维。朕疏于抚恤,致令疑惧,不自保安。……慝之诚,以洽好生之德,其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及所管将士官吏等,一切并与洗涤,各复爵位,待之如初,仍即遣使,分道宣谕。”
朔方军李怀光帐中,自奉天御前而来的中使翟文秀,拿腔拿调地读完《罪己诏》中的关键部分,扫视一遍俯首聆听的众位将领,和颜悦色道:“青天有白日,大唐有明君,这诏书中赦免的部分虽然是对河东称王的四镇所说,但圣上还是令老奴在两位元帅的营中也如数宣读,以示自省之诚。”
诸人忙唱道:“圣上英明。”
这翟文秀是霍仙鸣在宫中的徒弟,素来也是在御前见过诸色人等、办事极为得力的内侍。
不过这次,他对自己手头这桩差事,预感凶多吉少。
第七十二章 怒斥国书
听完翟文秀念的德宗罪己诏,普王李谊和众将次第起身。李怀光和李晟引翟中使入座后,普王倒也没有累赘的寒暄,开门见山道:
“所以,圣上赦免了田悦等僭称四王的河东四节度,便是那朱泚的弟弟、伪燕王朱滔也给赦免了,独独诏令四方勤王之师讨伐朱泚”
“回普王,圣意正是如此。”翟文秀恭敬道。
普王道:“中贵人,朔方、神策二师合军后,本王日日身不卸甲,巡营督军,不敢有负圣上重托。军中儿郎们也操练不懈,只待冬雪稍融,便可拔师东进,兵锋直至长安城门。但是,……”
他瞧了瞧李怀光和李晟的脸色,继续道:“但是此番泾师长安兵变之前,朔方和神策两军均已远征河东,闻听社稷蒙尘,又在苦寒之中急行回撤,一路吃了不少苦。如今暂时屯驻在咸阳,也不是什么膏腴之地。若春初要打长安,不知圣上那里,赏格设置、军饷犒劳可安排停当”
翟文秀一愣。
他平素在御前跟着霍仙鸣,倒也没少见普王。老早,师傅霍仙鸣就隐晦地提示过他,普王在天子心中的份量,与其他诸位亲王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说陛下对太子下的诏令、怎样揣度还不一定的话,那么派给普王做的差事,或者体面,或者淬炼,必定不是可有可无之责。
因而,直到来咸阳的路上,翟文秀仍然以为,普王是天子派到朔方军中监视藩镇节帅的至信宗亲。他甚至还盘算着,若那朔方蛮子李怀光不肯在吐蕃国书上盖下帅印,自己是否可以向普王求助。怎地此刻,自己屁股还没坐热,普王先为边军说话,给堂堂天使出了个难题
翟文秀俯身施礼:“普王如此体恤大唐官健,这真是,两位李帅自圣上处得来的大恩典。不过,老奴就是个跑腿传旨的内侍,此番前来只为圣上委派的一件重要差事,御前的其他情形,老奴实在也无福知晓呐。”
闻及此言,居于首座的李怀光心想:天子跟前,果然一个阉奴都不是等闲之辈,三言两语就绕道了此行真正的目的上。
普王没有接话,李晟瞄了一眼李怀光,见他下巴微微一点,于是和风细雨地向翟文秀道:“中贵人请讲,是何大事。”
翟文秀将前倾的身子挺直,清清嗓子,正色道:“普王殿下,两位李帅,诸位将军,去岁也是这个时候,我大唐与吐蕃在秦州清水会盟,划定东唐西蕃的疆界所在,双方使臣皆着朝服、行大礼,郑重其事。此后整年,吐蕃人果然未再犯唐。前些时日,当初赴清水之盟的吐蕃大相尚结赞,派了使者去到奉天觐见圣上,言及可出兵入唐,助圣上平定贼泚之乱。条件不过是将盟界东移三十里,倒比当年回纥人出兵的胃口,小些。所以……”
“中贵人,”李怀光终于开口,打断了翟文秀,“中贵人真是慷慨,三十里疆土竟如此不当回事。老夫虽然去岁大半年都在河东战场拼命,但唐蕃地界西北线就贴着我朔方镇,这个清水之盟划了多少地出去,老夫还是略知一二。离我朔方丰州不到百里,离泾州、梁州只有五十里,离益州(成都)连五十里都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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