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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然而在内室,天子的表现却仿佛早对此情此景有所准备。他听到李诵自荐、领神策军节制吐蕃军时,毫不犹豫地否定了儿子的计划。

    “诵儿,你的祖父向回纥人借兵、引来后患的前车之鉴还摆在那里,朕若允你去节制吐蕃军,万一往后再有屠城掳掠之事,你叫朕如何向群臣与百姓遮掩你这个东宫储君的过失你是太子,将来要继承朕的大统,莫为了贪那点军功,弄巧成拙。”

    “如今普王在东边节制神策军,你还是留在朕的身边为佳。西行往吐蕃借兵之事,就找个在朝中没有根基的闲将去吧。”

    “朕看,那个皇甫珩不错。崔宁已叫朕给杀了,姚令言更是没什么指望。此人再勇武,也是既无身家背景、也无羽翼拥众,正是豁出去要给自己挣前程的时候,定会为朕效力。”

    “再说,吐蕃那些蛮兵,皆是化外之人,你去了万一身有不测,叫朕如何自处那皇甫珩,就算尸骨难觅,也无甚大不了。他的遗孀宋氏,若普王还放不下心思,正好收了。”

    李诵低头听着,父亲那兀自滔滔的话语,却越来越像从极远之处传来。

    素来,父亲对他这个太子再阴晴不定,李诵也从未像此刻这般心凉如冰。德宗,这位堂堂帝国的君王,说到最后的那些话,甚至如长安市井的贩夫走卒般阴私粗鄙,让李诵心中关于帝君父亲威严睿智、无上尊贵的形象认定,如河堤渗漏般,一点点地坍塌。

    但谈话进入尾声时,这位胸中情绪翻涌的太子,到底控制住了自己,如往常一般点头称是。

    再回到堂上时,李诵觉得骤然放下一些东西时的轻松太过强烈,以至于身形微微有些摇晃。他与妻子萧妃谨慎地对视片刻,目光又投向唐安公主夫妇。

    这个从小与自己感情甚笃的金枝妹妹,和驸马韦宥,是从头至尾蒙在鼓里之人。唐安探询地望着自己,带着分明的关心和紧张。李诵的心头瞬间涌上一点暖意。

    至少,帝王之家,也有真实的手足之情。他想。

    这场宴饮的最后,是大唐的君主与吐蕃的使者把酒言欢的场面。

    “论将军,眼下我大唐的平叛元帅,是朔方军节度使李怀光。待你们吐蕃的盟书一到,我便着使者送往咸阳朔方军中,令他签署。”

    “皇甫中丞,明日,朕让陆学士起诏书,诏令神策军骆元光、尚可孤各出五百人给你,那可是朕的嫡系家底,你给朕带好喽!”

    “丹布珠公主,待皇甫中丞西行受军时,你与他一同上路,莫叫你那些狼崽子般的同族勇士,把他吃了。嗬,嗬嗬。”

    “谨遵陛下旨意!”

    离开东宫回家的路上,皇甫珩与宋若昭一路无话。

    宅门在望之际,皇甫珩终于停下来,开口道:“阿昭,你不开心”

    若昭也驻足,深深吸了一口冬日清冷的夜气,抬眼看着丈夫:“彦明,你开心吗”

    皇甫珩没有回答,他在借着月光,寻找妻子眼底的真实情绪。他回想奉天初战告捷的那夜,他与她月下盟誓,自此非君不嫁,非卿不娶。那时,眼前这女子的眼中,满是令自己恨不得融化其间的温柔与爱意。

    然而此刻,若昭虽然也是安静地看着他,眼中的柔情却已被一种疑虑替代。

    “阿昭,你莫这样盯着我。我是你的夫君,但我也是一个武将,我是皇甫家的后人。我有一身本事,能在叛军阵中诛杀李日月那样的悍将。我受够了朝廷文臣之间的勾心算计,我也不想只在乱世中做一颗闲子,我要上沙场,我要去领军,你明白吗”

    若昭闻言,双眼低垂下来,叹口气道:“这些时日我如何看不出来,你说的要与我一同去潞州,那并非你真心话。彦明,我并非想阻拦你建功立业,可是,可是你怎能去带吐蕃人。我怕,我怕他们踏进中原后,会像那回纥人一般,四处掳掠,屠戮唐人。我怕……”

    “若昭!”皇甫珩怒意顿生地打断妻子,“吐蕃人不是回纥人,我在泾州防秋多年。吐蕃人确实凶悍,但他们只是沙场上的狼群。既然圣上此次只允了界线东移,未许他们进城,当年洛阳之事不会重现。”

    “彦明,可是你以前与我说起吐蕃人时,不是这样啊。你说他们……彦明,吐蕃人,当年害了你的父亲......”

    “住口!”

    皇甫珩压低了声音,但分外严厉地喝住了妻子。

    “我阿父,殉身疆场,马革裹尸还,是武将的荣耀,但不要在此刻提他!”

    若昭默然。她也有些后悔。

    皇甫珩深吸一口气,情绪稍稍平复。

    “以前我也不知道有丹布珠殿下和论力徐将军这样的吐蕃人。若昭,你在中原诗书世家呆惯了,对于河陇一带的人,不论唐人还是吐蕃人,是否都有些轻视之意”

    皇甫珩主动说到阿眉,宋若昭终于再也忍不住,又抬起脸来,毫不示弱地盯着丈夫道:“彦明,你是否早就知道吐蕃使者在奉天,是否阿眉与你早就约定,一同前往吐蕃领兵还有,陛下是否在今日洗儿宴之前,就有意令你去监军这大约也是阿眉




第六十九章 合兵前夜
    整个关中平原,若没有横亘东西的渭水流过,恐怕难以成为土地肥沃的八百里秦川,也难以成就大唐帝国最为华美壮丽的都城——长安。

    渭水,更是东部向长安输送供赋的重要通道。与另一条著名的水路“漕渠”一样,渭水在东边永丰仓起运物资。而与“漕渠”不同的是,渭水运粮的终点在皇家宫城内的“太仓”,以及“东渭桥仓”。

    兵戈一响,要钱要粮,这也是为什么神策军李晟在普王李谊杀了刘德信后、立即抢占了这位昔日同袍驻守的东渭桥的原因。

    建中四年快要步入尾声,这天清晨,大地的寒意侵袭四野,仿佛能上穷碧落下黄泉。渭水流经长安的河面,宽约一里,平素里遥遥望去,堪称烟波浩渺、浩浩汤汤。如今正值隆冬,则是一派冰雪封冻的肃杀景象。驻扎在东渭桥南边的皇家嫡系军队——神策军诸将士,饶是皮袍厚实,也大多缩在营帐中烤火。

    然而,眼下神策军中的两位最高决策者,年近六旬的合川郡王李晟,和刚过弱冠之年的帝君侄儿、普王李谊,却无视严寒,并立在朔风凛冽的东渭桥畔。

    “我李晟麾下的神策军只有四千人,就算前些时日得了普王相助,收了那刘德信所部的神策军,满打满算加起来也不过八千人。圣上看不上老夫这点儿兵马,教老夫并入李怀光的五万朔方大军,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李晟口呼白气,缓缓道。

    普王李谊嘴角略抿,闪过一丝讥诮的表情。他的双眼仍然望着东渭桥沿伸到渭北的方向。

    东渭桥是联通渭南渭北的重要通道,南端离长安禁苑近在咫尺,更因建有粮仓之故,四方转输到京兆的食粮尽数囤积在此处。

    两月前,长安的泾师之变发生后,原在汝州抵挡淮西叛镇的神策军大将刘德信星夜兼程,抢在朱泚之前占据了东渭桥,自以为于勤王之事上立了奇功。刘德信不曾料到,未及一月,他就被半路冒出来的普王两刀夺命,死在李晟的营中,麾下三千人都叫李晟收编,东渭桥营地这个上佳的驻军之处,也被李晟给占了。

    普王看够了水天一片白茫茫的景色,终于回过头来,向李晟道:“李公,你说圣上看不上你的神策军,若真如此,圣上怎会让那韦执谊跑回来报信,让本王在你这里吹着冷风做监军”

    李晟一笑,皱纹似乎也舒缓了些。忽而又叹气,捏着推心置腹般的口吻道:“但老夫的兵力,再怎样也不及李怀光,就算勉力不负圣恩,到了咸阳,又如何去节制朔方虎狼之军。”

    普王闻言,故作肃然道:“李公万不可出此言!圣上令你与李怀光合军,乃是为了戮力同心,一鼓作气收复长安,躬迎圣驾回銮。怎地这还没和朱泚叛军接战,李公你就先想着和朔方军内斗一番本王虽年轻识浅,仍要不顾失礼提醒李公,切勿会错了圣上的意思。”

    李晟轻轻地冷哼一声。他自负是老于军旅之人,不想这才二十来岁的小亲王,不仅狠辣,而且刁钻,而且装腔作势来如宦场老油子,当真是……唉,罢了,好歹此人帮自己收拾了刘德信这个老对头,神策军的山头容不得二虎,现在自己总算舒坦了些。

    普王见李晟不语,又道:“明公毋虑,本王既能遥遥除去崔宁,又随你同去咸阳,自有计较。毕竟,好端端的‘官健’二字用在那些西北军汉头上,忒也可惜。李公的麾下,才是我大唐嫡系精锐。”

    二人正言语试探间,李晟的儿子李愿急步来到河边,似有事要禀,却瞧了普王一眼。

    “放肆!普王有何避讳的”李晟何等眼色,立即直斥道。

    李晟府邸中除了嫡妻,姬妾甚多,儿子也是生了不少,可惜前三子都幼年夭折。这李愿虽是第四子,实为长子,素来随着父亲历练颇多,因此有时过于谨慎了些。此刻听父亲训斥,心中了然,忙简语直陈道:

    “儿子在尚可孤和骆元光两位将军营中安插的人,今日带信来,说是,说是圣上让他二人各出五百精兵,发往奉天,随着一位皇甫将军前去吐蕃借兵。那边二营本就只有三四千人,这一下次就去了五百,两位将军很是大发雷霆。据说在军中发牢骚,大家都是神策军,圣上为何不让我们出人。”

    尚可孤和骆元光,均是神策军的另外两名将领。去岁,尚可孤领三千神策精兵讨伐淮西李希烈,骆元光则一直领麾下神策军驻扎在潼关守险。泾师兵变后,尚可孤迅速带兵抢占了蓝田,骆元光也严阵据守潼关以西的第一重镇华州。他二人也算是恪尽皇家嫡系军队的职责,好歹在京畿稳住两处军事意义极为重要的地盘,只待天子诏令收复长安。

    神策军分支众多,李晟、刘德信、骆元光、尚可孤是四大主力。那骆元光也就罢了,尚可孤素来与刘德信交好,甚至向德宗建言刘德信做神策军总指挥使。得知刘德信竟然在李晟营中被杀、麾下三千人也被李晟收并。尚可孤气得直往奉天发了好几封告状信,却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天子的任何说法,几日后反而等来了李晟领衔神策军(神策行营节度使)的诏令。

    眼下得知自己的队伍又要少去五百精锐,尚可孤怎能不吹胡子瞪眼。

    不过,李晟和普王显然对其中的另一个信息更感兴趣。

    “皇甫珩此人不是那闯下大祸的泾原军的兵马使吗圣上果然龙心仁厚、不计前嫌,竟让他去借兵”

    “李公莫小瞧他,”普王阴冷着声音道,“此人是姚令言养子,唔,可不是那些由节度使一收就收上千人、用来做鹰犬的假子。本王当初出使过泾州,约略知道此人底细。他阿父为了在吐蕃人手里救下姚令言,把自己的命丢在了沙场上,姚令言怎会不对这皇甫珩视若己出。泾师姚濬叛变,本就瞒着姚令言与皇甫珩,后来皇甫珩又和那个东宫侍读王叔文一道,救了小皇孙去往奉天,还去邠宁求了韩游環来勤王,着实是一天都没耽误地向圣上表明忠心。”

    普王停下,似乎待李晟将这些话咀嚼透彻,又补充道:“对了,他营救皇孙时,同行中还有故良娣王氏的族妹、泽潞李抱真幕府子弟宋氏。如今,他二人已在天子赐婚下成亲,算来这皇甫珩与李抱真也能攀上些关系。”

    李晟听到此处,向儿子李愿道:“瞧瞧,为父只道圣上此番播迁,能指望上浑瑊就不错了,没想到我大唐的武将,可真是人才辈出。”

    李愿喏喏,普王却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阿父死于西蕃蛮子刀下,身为独子倒巴巴地去当吐蕃人的将军,也是个铁石心肠的军汉。”

    他脑中,隐隐现出宋若昭在误杀李万之夜,惊恐而无助地看着自己的眼神。他不由想象,若那泾州小子真的战死阵前,皇甫夫人该是如何一副表情。

    普王俯身拾起一颗石子儿,往冰



第七十章 装腔作势
    然而,翌日,正准备迎接神策军来合营的李怀光,被突然得到的消息又点燃了怒火。

    圣上竟然向吐蕃借兵了!

    而且据说,吐蕃人要求唐朝一方的平叛元帅在国书上盖印,方肯出兵。

    平叛大元帅,那不是就是我李怀光让我向来打起蕃子来毫不手软的堂堂朔方军节度使,去签署一份这样的国书

    中军门寨内,李怀光站在一排押衙牙兵后,一边等着普王和李晟现身,一边铁青着脸问一旁的姚令言:

    “姚节度,圣上这是什么意思”

    姚令言低头沉吟,心中却道,什么意思,再明白不过的意思,圣上不放心咱们哪。

    但与前几次能心平气和地侃侃而谈不同,这一次,他不太敢立时发表自己的意见。毕竟原本随着崔宁一直站在自己与李怀光这一头的皇甫珩,成了前往吐蕃借兵的军使。

    李怀光还想继续发牢骚,远远已有朔方裨将高唱:“普王到,平叛招讨副元帅、神策军行营节度使、合川郡王李怀光到。”

    毕竟是为皇家嫡系军接风,兹事体大,李怀光瞟了左右一眼,还是生生将火气压了下去,脸色一转,撩起战袍走出中军门栅。

    “元帅!”李晟抱拳道。

    “普王殿下!”李怀光向李谊道,又立即看向李晟,“郡王!”

    两位当朝的李姓名将终于会面,奈何在这场平叛战役中的现职是一正一副,如此称呼大约是最彰显彼此示好意愿的方式了。

    原泾原军孔目官高振伴着普王,两军的使君亲信牙将、虞侯、诸营主事将领等则随着二李,一阵铠甲铁片哗啦啦的响声中,众人鱼贯进入大帐。

    普王李谊于李怀光的左位落座后,不动声色地瞧了对面的姚令言一眼。这位无论怎么说都对泾原兵变难辞其咎的藩镇主帅,看起来在李怀光这里窝了两个月,气色倒还不错。

    李晟则坐在李怀光的右首,神色和悦,甚至刻意带着一点谦逊地扫视一遍帐中,只见乌泱泱一片脑袋。无论朔方军还是神策军,基本都是中年以上的老将,个个都是面庞坚毅,目光如炬,有的人额头眉角甚至还带着武人引以为傲的勋章般的疤痕。

    但若是再往这些将士们的脖颈以下瞧去,瞬间就能分辨出朔方军与神策军。

    朔方军这边,即使是虞侯这样的中高级将领,也是穿着略显破旧的甲袍,有人腕间的护具还裂了,有些滑稽地翻翘着,以至于一不小心还会扎到身边的同僚。

    而神策军的军服就很不一样,且不说那一看就达到将作监水平的帛袄和皮袍,而从山甲中露出的袍袖上,竟然还隐约绣着花样。

    李晟自有得色。

    仅从军需供给和赏赐上就能看出,神策军在天家心中的地位,是如今任何一个大镇都比不上的。昨日,李晟特意让女婿张彧吩咐下去,所有今天要在李怀光跟前亮相的神策军高级将领,都把自己最为体面的、能炫耀于人前的装束穿戴上。

    素来谨慎的张彧有些踟蹰地提醒泰山大人:“岳父,如此,那李怀光可会觉得咱们神策军得了朝廷的专赏厚饷”

    李晟严厉道:“怎么,这些玩意儿又不是我神策军偷来抢来的,圣上敢赏,吾等难道不敢穿老夫就是要叫朔方军心中发酸。”

    果然,今日此刻,朔方军将士纵然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不少人却也在偷偷打量神策军时露出一种难以掩藏的微妙神色。

    普王虽年轻,但身为天子点了头的督军,摆起正襟端肃的架子向二李望了一眼,先开口道:“本王真是得了莫大的圣眷,方能在今日得见我大唐两支威武之师。如今二师聚于咸阳,那龟缩于西京禁苑中的贼泚必成强弩之末。”

    李怀光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沉声道:“朔方军愧领普王谬赞。不过,老夫不日前刚在礼泉与贼泚接战过,依老夫看,贼泚所部,称不得什么强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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