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平章事李勉,兵变之夜跟随德宗一同自含元殿逃出长安,来到奉天后就一病不起,奉天城数度危难,他倒既没病死,也没饿死,和奉天城一同挺了过来。
李勉,是高祖李渊第十三子、郑王李元懿的曾孙,也是当年唐肃宗灵武继位时的班底成员之一,被肃宗封为监察御史,很是在新朝上下收拾了一番因军功跋扈的勋臣。今年已近古稀的李勉,一生都在做官,从御史到大理寺少卿,从刺史到节度使,倒也没有出过什么差池。只是这位李相公,打起仗来时灵时不灵,在最近的平叛中败给了李希烈,回到长安,恰好遇上泾师兵变。
李老相公和浑瑊进到行宫议事堂后,这两位宦海宿将已暗暗探寻了一翻德宗与陆贽的面色。
德宗先向浑瑊道:“崔宁功难抵过,伏诛于御前,这奉天城的将士们,可有异动”
“陛下,微臣以为,吾等武将,但凭一柄大刀、一颗忠心,尽职守责便是,从不会如文士们般,喜欢聚在一起议论陛下的旨意。”
德宗闷笑一声:“浑公啊浑公,常有好事者说你出身铁勒部,愚憨耿直,朕倒觉得,你比礼部选上来的那些进士郎君,还更懂得御前奏对的门道。”
天子又转向李勉:“据陆学士奏报,李怀光听说朕杀了崔宁,牢骚是发了一通,但好歹收下了朕的丹书铁券,只是提了个条件,要朕处置了卢门郎。李卿,你以为这个买卖,朕该不该和李怀光做”
李勉还没来得及变脸色,一旁的浑瑊已暗暗庆幸:陛下对我真是不薄,这般事关重大的话,扔给李相公去说。
陆贽也在微微斟酌,想如果是自己,处于李勉的位置,面对天子突然抛来的问题,该如何回应。
只听李勉清清嗓子,拱手揖道:“陛下,说到卢门郎,臣最近在病中,想起陛下在长安时,有一回问臣,以前刘宴和杨炎做宰相时,褒贬不一,为何到了卢门郎做宰相,天下都说他是奸佞小人,偏偏陛下不知道。”
德宗闻言,似乎来了兴致:“对呀,你倒给朕说说,为何当时朕就没瞧出这卢门郎有何错处。”
李勉道:“陛下,臣老了,难免昏聩,这生了场病倒反而清醒了些似的。臣想明白了,卢门郎能让天下群起而攻之,独独未让陛下发现他的本性,这,恰恰是他的大奸大恶之处。实在不堪再居相位!”
李勉说到最后一句,苍老的嗓音陡然提高了许多,仿佛一柄利剑,置于青砖之上,如闻金石之音。
堂上肃静。浑瑊倒罢了,李勉和陆贽,却都像各自长出了一口气。历来,他们二人,一个在外朝,一个在内朝,一个曲折劝说,一个直言进谏,但就是没能把卢杞从相位上拉下来。
而今天,是李勉第一次如此鲜明地和陆贽站在了一条战壕里。
言尽于此,但凭天子决断。
德宗似乎也有些微微吃惊于李老相公突然表现出的慨然之气,仿佛一种长久愤懑的爆发。
天子的目光,在李勉、陆贽和浑瑊三人的面上都扫了一遍。
这个决定太艰难了。人非草木,
第六十四章 回纥小郎
这个天下,没有什么地方是商贾不敢去的。
即使是两军开战的所在,那些商胡,也并非彻底断弃了行走的念头,而是远远观望。一旦空气中血腥的味道稍稍散去,甚至战场上的尸骨尚未装殓清理干净,驼队便又出现了。
奉天城,不仅仅是大唐帝国在京西营建的防御吐蕃进犯的堡垒,还是中原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上,一处大驿。
从长安至沙洲(敦煌)的丝绸之路东段,实际上又分为三条:北路、南路和青海道。奉天城便是北路从长安出发后的第一大站。
叛军撤走后,除了陆续从各效忠朝廷的藩镇运来的军资外,粟特和回纥的商队也纷至沓来。由于天子和宗室成员居于城内,韦皋和令狐建便在城外另辟墟集,允许持有公验的胡商前往交易。
萧妃要给太子李诵的次子补办洗儿仪式,受到邀请的皇甫夫妇向父亲宋庭芬讨教,这样与皇家交际应酬的场面,要献上怎样的礼物。
宋庭芬还在斟酌时,一旁的阿眉出了个主意:
“听陇州守军那位我的同乡米四郎说,明日城外会有骡马市。有一种高丽来的小马,人称果下,取其个头矮小、能穿行于果树下之意。我大唐男儿尚武重骑射,将军和阿姊不如将小马作为诞辰贺礼,祝愿小殿下身强擅驭,如何”
皇甫珩露出赞许的神色,宋若昭虽蓦地听到阿眉称起“我大唐”来,有些别扭,却也觉得送匹小马倒真是个好主意。
想那襁褓中的李绾也就罢了,倒是五六岁的李淳,看到如此小马必定高兴得很,正是可以骑着玩耍的年纪。
宋若昭与故良娣少年时闺中情深,又与小皇孙李淳生死患难过,因而一想到外甥或能喜笑颜开的模样,心中便涌上一股疼爱之意。
阿眉见他二人点头赞同,故意道:“既如此,明日辰时我便来找阿姊,我会说粟特语,自应陪阿姊去选马,免得叫那最是奸猾的行商们诓了去。”
皇甫珩也道:“若昭,我与丹布珠殿下去吧。你在城中多陪陪父亲,毕竟父亲过几日便要回潞州。”
若昭一怔,正不知如何决断间,父亲宋庭芬开口道:“彦明说得有理。倒不是为父要拖着你,只是那城外的骡马市,最是人多杂乱,你一个年轻妇人,穿行其间着实不妥。唔,丹布珠殿下,您身份尊贵,其实吾婿也不应劳您作陪。”
宋庭芬说得慈蔼又不失一种沉雅的客气。
阿眉心头冷笑,暗道果然是久居藩镇节帅的幕府,出语滴水不漏,便将我堵了回来。
她脑中念头迅速一转,口中已带着诚恳的认同:“如此,便依宋御史所言。我明日须与萧妃准备宴席用度,倒确实会忙乱些。皇甫将军既是军中上官,想必那些胡人马贩不敢造次。”
言罢告辞而去。
宋庭芬不动声色地盯着阿眉的背影看了一眼,转头问女儿女婿:“你们身边,可还有盘缠买马”
皇甫珩抢着道:“父亲毋虑,家中有锦帛。”
他指的是张延赏送进城内、供德宗封赏将士用的锦帛。皇甫珩清楚地记得,在崔宁遇害的前两天,韦皋令那帐下的薛涛薛娘子送来一匹蜀锦。若昭一见之下,就不禁啧啧赞叹纹样之雅、工艺之精,而自己当时尚未识得韦皋真面目,看到若昭这般喜欢,也是由衷道谢。
此刻皇甫珩提到这蜀锦,宋若昭自是心中一沉。
丈夫浴血冲阵,捡了条命回来后,圣上在封官封地前,已有些许钱资赏赐,乃由东宫侍读王叔文奉诏送到刘宅中,买匹小马原也是够的。结果丈夫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拿韦皋送来的蜀锦去换,不由得若昭越想越不是滋味。
她只轻轻地应了一声。
宋庭芬觉察出一星半点气氛古怪的味道,却终究将诧异掩饰了过去。他回到耳房,透过斑驳的窗棂,望着院中女儿女婿的举动。
皇甫珩在修缮和擦拭自己的随身武备,短弓,弩机,以及一把鲛皮鞘的佩刀,然后起身,用未受伤的右手为爱驹梳理毛发。若昭想过去帮忙,皇甫珩轻轻做了个手势,她便停了步子,又继续完成手中洒扫晾晒的事务。偶尔地,她会又望向自己的郎君,看得出神,若郎君意识到了这份注视,报以怜爱的回应,她便莞尔一笑。
宋庭芬临窗凝思,想起若昭的母亲。十年生死两茫茫,常思量,太难忘。
“你在上天,须保佑我们唯一的女儿,姻缘顺遂,不求时刻鸾凤和鸣,但求一生能相濡以沫。”
翌日,是个晴朗天气,虽然已近除夕,阳光竟似乎比先头的围城时日暖了三分。
辰时初刻,皇甫珩用完早膳,与岳父和妻子告辞后,臂下夹了蜀锦,往奉天西城门缓步走去。
德宗避难于这座小小的行营之城后,追随而来不少京城官员。他们猝离长安,能带上嫡系家眷就已是阿弥陀佛,哪里还会顾得奴婢随身。因此不论奏对时是何品轶,穿的什么颜色的官服,平日里这赶圩采买,不少吏员竟是要亲自上阵了。
皇甫珩一身灰扑扑的风袍,抱着被若昭用葛布包裹的蜀锦,混在往城外骡马市去的官民人群中,倒也不觉得有多么不自在。
过城门时,他摘下风帽,掏出自己当时与韩游環协同作战时所得的邠师令牌,不料那城卒一见他的面貌,就将肩膀哈了下来,恳切道:“皇甫将军,您也去城外墟集”
“小郎识得我”
“将军,整个奉天守城的弟兄们,有哪个识不得您。那日叛军来攻,若非您与崔仆射……”
城卒刚想表达敬服之情,但一说到“崔仆射”三字,蓦然意识到言语有失,挠挠头,尴尬地将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事情过去了一段时日,皇甫珩的悲怒淡去了些,他只觉得这城卒是个朴实的后生,便拍拍他的肩头,也不多言。
他心中另有一丝得意。无论此前米四郎,还是今日这小小城卒,他们都是韦皋麾下的陇州兵,但对自己这外镇的武将如此打心眼里敬重,可见军中还是以勇说话,比那朝堂上少得许多诡诈阴谋。
他边走边想,未离开城门几步,便有人拍拍他的后背。
他刚要转头,一团胭脂红的柔风飘到面前。
“将军,有哪个识不得您。”阿眉学着方才城卒的腔调。
皇甫珩脸色微赧,旋即又转为欣然。他稍稍打量了一下阿眉,这小胡女似乎头一次穿得如此鲜艳,乍看之下竟似换了个人一般,红润轻盈,仿佛,仿佛泾州阳春三月里的桃花。
也是那肃杀贫瘠之地罕见的美好。
皇甫珩温言道:“殿下今日不是应在东宫吗”
阿眉嫣然一笑:“得知圣上也要驾临洗儿宴,太子和萧妃诚惶诚恐。太子道圣上爱吃一种揉了西域香料的羊肉陷古楼子,我便自告奋勇来集市采买香料。”
她低头,毫无生分地翻开皇甫珩手中的葛布,讶异道:“将军和阿姊可真阔气,竟拿此等佳品去换马”
皇甫珩故作不以为意的神情,道:“有甚稀奇,在泾原,一匹马值得三十
第六十五章 原是旧怨
“你认识我”阿眉作出防御的姿态,口中却是真实的诧异。
这回纥小郎突然间欲置人于死地的举动,定不会是因为阿眉想对小马讨价还价。
葛撒力倒也不畏惧,盯着阿眉,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大历十三年,重阳节,大云光明寺。”
往事如涛翻涌,阿眉眯着眼睛回想,顿时明白了。她正要细问,几名戍守集市、维持治安的陇州军卒已涌了过来,推开看热闹的人群,喝问道:“何人行凶”
其中一个眼色伶俐的,认出皇甫珩和阿眉都不是奉天城寻常的官庶,忙向自己的队正耳语几声。那队正向皇甫珩作揖道:“不知吐蕃公主和皇甫将军,怎生叫这商胡冒犯了”
皇甫珩实则也是疑云丛生,但又不明就里,只得望向阿眉。阿眉却是将手伸向还被踩在地上的葛撒力,爽朗道:“起来吧小郎,你这果下小马,吾等买了就是,便按照一匹锦的价钱算。”
她拍拍皇甫珩的腿,皇甫珩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葛撒力背上一松泛,还在迟疑,已被阿眉拉了起来。
他起身的瞬间,只听阿眉压低了声音对他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寻仇,莫在集市上,否则便是害了你的族人。”
葛撒力脸上怒气未散,却一时也被阿眉口气中的严厉震住,僵立不语。那分明是商队首领的白袍长者,招呼着两名身强力壮的族人,将葛撒力推推搡搡地带入马群后面。
阿眉转过身来,对几位陇州士卒道:“无事,言语不甚通译,因那小马的价钱起了些误会。”
老者虽惊讶于阿眉竟帮着他们商胡遮掩,但嘴里已是一叠声地向皇甫珩与阿眉陪不是,又从货架上解下两串馕饼分给军士们,躬身道:“惊扰军爷了,莫怪莫怪,小商最是和气生财,万不敢得罪这城中的贵人们。”
陇州军卒将信将疑,但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队正于是瞪起眼睛,最后警告老者道:“仔细看好你的这些崽子,若再惹事生非,本将必将骡马扣下。看清楚这是大唐地界,莫以为我们陇州军都是摆设,便是吐蕃人,小爷我都打跑过,还怕收拾不了你们这些……”
他慷慨陈词到此处,忽然被手下捅了捅后背,顷刻明白“吐蕃”二字怕是要触怒阿眉,忙收了声,冲皇甫珩和阿眉尴尬地咧嘴一笑,又朝属下挥挥手:“把看热闹的都轰开,继续值事!”
众人散去后,阿眉径直往商队深处的葛撒力走去。皇甫珩想上前护她,阿眉淡淡道:“皇甫将军继续选马便是,这个回纥小郎,我识得。”
她来到葛撒力跟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直到葛撒力眼中出现了躲闪之意,才一字一顿道:“当年大云光明寺死的那些人,是你亲人”
葛撒力低下头去。他到底还是少年,血脉贲张的仇怒后,又回想起当年惨象,无法克制地抽泣起来。
阿眉心中一动,口气稍稍温和了些:“想必你当时躲在哪个角落,看到了我,对吗如果我告诉你,当时也只十四岁的我,望风时也吓得发抖,你可信”
葛撒力继续沉默着。
阿眉叹口气:“五年前,我只十四岁,这些年样貌也应有变化,你竟能一眼认出我,想来仇恨已深入骨骸。我也不多言,只告诉你一桩事,屠你族人的那位领头者,不久前因要加害我的朋友,被我结果了性命。”
葛撒力身子一震,终于抬起泪眼,有些疑惑地看着阿眉。
阿眉冷笑:“有甚奇怪你瞧我的模样,可真的像吐蕃人我本就是个杂胡,有一半粟特人的血脉,说来是吐蕃公主,却也在比你还小的年纪,便被迫前往长安,随着吐蕃暗桩行走刀尖。你以为世间杀戮都是因了仇恨或利益那般简单须知多少参与者都是身不由己,直还不如被一刀结果了性命,倒也一了百了。”
“你是吐蕃公主”葛撒力问道。
阿眉站起来,拍拍双手:“我说的这些,你爱信不信。只是以你眼下的本事,要取我性命,休想。”
葛撒力颓然道:“既然杀我叔父和族人的那个头领,竟是死在你手中,我也就,也就……”
阿眉知他气焰已灭,不愿再多赘言,瞥了他一眼,转身去寻皇甫珩。
皇甫珩心不在焉地相马,眼睛一直盯着阿眉这边,生怕又出什么差池。
阿眉面色如常,走近后对皇甫珩道:“若将军已采买完毕,咱们回城吧,莫叫阿姊惦念。”
她话音未落,那回纥长者已将蜀锦双手捧上,又命手下将皇甫珩挑中的小马披上纹样精美的鞍鞯,牵到二人跟前,恭敬道:“在下实在不知葛撒力为何突然发狂,定会好生审问。多谢二位贵人方才帮我们商队免去大祸,这货资,吾等实在不能收下,但求将军和娘子不嫌弃这匹果下小马才好。”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这回纥老人已经历了大起大伏的惊心状况,此刻说话,嗓音也还有些发抖。饶是如此,他那生意人的头脑倒还清醒,甚至还盘算起来,今日一番闹腾,最后这两位贵人竟还是牵走了小马,在另一方面可算是大涨了自家商队的声誉,保不齐买家纷至沓来,这趟走货能赚个盆满钵满,因而也是心甘情愿地将蜀锦还给皇甫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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