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若昭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凭着对于丈夫那些眼神、言语和举止中细节的揣摩,感到丈夫虽然仍保留着当初相遇时的那份沉稳惜言,虽然他看她的时候依然有着男子最纯真的怜爱与温柔,但他骨子里,甚至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加起来,都要孤高刚直。
因此,关于姚令言和崔宁的讨论,宋若昭一言不发,只听丈夫向父亲断续道来。她看到父亲就如当初聆听女儿誓不随意从人的意愿一般,诚挚地试图去理解,并且若有所思。
而皇甫珩,似乎也已和崔宁被缢杀那日判若两人。他主动隐去了诸多教人惶恐与哀叹的细节,甚至也没有提到韦皋很是立了一份构陷之功,只说自己虽感念崔仆射救命之恩,却也明白天家杀他的缘由。
涉及到这个话题,宋庭芬终于提出,如果泾原镇一时回不去,如果朝堂也好、禁军也好,亦无栖身之地,不如向天家请求,去泽路李抱真处做个虞侯之类。
岳父的谦和与智慧,皇甫珩能感到,于是也摆出推心置腹的态度:
“多谢父亲这般为小婿出谋划策,小婿此前也确实与阿昭商议过,往潞州寻个差事,再将母亲接去。只是眼下义父尚在朔方军中,自泾原来投的党项城傍子弟也在邠州韩将军处,今后时局如何走向亦看不分明,小婿因而仍在犹豫不决中。”
宋庭芬点了点头,沉吟道:“你说得亦有道理,你既是天家刚赏了官衔封邑的,一时当无险象。你二人便也不急着有动静,待圣驾能回到长安再说,免得叫天子起了疑心。”
一老一少,在灯下,小心翼翼但语气平静地谈论着时局之事与将来打算,若昭在一旁瞧着,竟是安心下来。
她毕竟是女子,不像自己那眼光老辣的父亲,更能看出丈夫身上的端倪。
这日晨起,皇甫珩用完早膳,对妻子道:“父亲是邻镇节度使幕宾,不便往韦陇州处交际,致谢一事,我现下去办。”
若昭一怔,继而探寻地轻声道:“阿父那日不过提了一句,你若不去,也无甚打紧。”
皇甫珩回过头来,盯着妻子:“你在担心何事”
若昭语塞,不知如何措辞。
皇甫珩双眉一松,淡淡道:“吾等武将在外,受恩有之,结仇亦有之,但都是天子许了的官身,怎么,就因为我皇甫珩瞧不上他韦皋,此生便要绕着他走,亦不敢与他打交道”
“彦明,我不是这个意思……”若昭嗫嚅道。
皇甫珩揽过妻子,贴着她的额角道:“此人是对你动了心思,又不是对我动了心思,我去会会他,将阿父的谢意带到便回,有甚打紧。你且放心,你夫君不是三岁小儿,肩头也有伤,不会去招惹他。”
若昭应了,将丈夫送出门外,心事重重地去侍候耳房的父亲用早膳。
皇甫珩到了城下,遥遥又见到当日那主动攀谈的粟特人米四郎,正领着手下小卒操练。皇甫珩驻足看了片刻,只觉得儿郎们生龙活虎,浑无阴气,观之令人倍感振奋,不知比那朝堂的明争暗算好过多少。
他不由想起,昨日岳父与自己谈及的投奔李抱真之事。
他确实心动了。这番时日来,他经历大变,身心俱疲。好在得了良缘,将若昭这般美好的女子娶作妻室,心中仍有一块地方是明亮舒悦的。
皇甫珩一边观武,一边琢磨昨日岳父话中深意时,韦皋的堂兄兼亲信,虞侯韦平,也已瞧见了皇甫珩。
韦平是何等识得机关之人,立时上来拱手致礼:“皇甫中丞。”
皇甫珩不卑不亢道:“某打望一番,未曾见到韦节度巡营。”
“节下正在帐中,查看陇州府中送来的邸报,今岁营田收成尚可,有些驻屯杂务,反倒纷繁起来。”韦平彬彬有礼道。
“韦节度果然能者多劳,不得一刻闲余。那便有劳韦虞侯,替某通传一句,泽潞宋御史大谢救命之恩。”
韦平面色仍殷勤,只微露难色:“如此要紧的意思,不如某引皇甫中丞进帐,亲自与节下说来”
皇甫珩抬起眼皮,盯着韦平,须臾闷哼一声,道:“韦虞侯,便是对当今圣上,泽潞节度使有信通传,也是遣使觐见,未曾听闻圣上要李抱真亲自面圣。怎么,韦节度竟比……”
“中丞,中丞!”韦平唬了一跳,忙打断皇甫珩之语。他心道,看不出来,这泾州小子,马上长刀使得厉害,这说起话来也这般狠。
他自是知晓韦皋与皇甫珩因崔宁受诛,已然反目,只不清楚其间还有宋若昭之事。他方不过才稍作客气言辞,孰料皇甫珩刀剑见红般便呛了过来。
韦平实也不想再图生事端,忙越发陪笑道:“在下这便进账,定将宋使和皇甫中丞的谢意尽数传报韦节度。”
皇甫珩转过身去,不再理睬韦平,却也不走,仍是饶有兴致地看奉义军士卒们练武。
但见一名小个子军士,左手执盾,右手则拿着一根木枝,与另一个身量高些的同伴斗在一处。莫看他个矮,却躲闪灵活,叫那高个军士占不到半分便宜。突然之间,那小个子瞅准机会,一跃而起,将木枝横劈
第六十二章 丹书铁券
要说翰林学士陆贽这趟差,当得着实不轻松。驸马韦宥虽身份清贵,但一同出使朔方军,不过是加重一些唐廷诚意的份量,举凡开口抚慰的话,还得陆大学士来说。
他们离开奉天一路向东,离礼泉朔方军大营尚有五里路,已被朔方军迎到。
前来迎接的,是李怀光的长子李琟,还有姚令言。俩人皆是立刻翻身下马,李琟拱手而立,姚令言则跪在地上。
陆贽唬了一跳,忙上前掺起。姚令言不肯,大声道:“见天使如见天子,臣死罪。”
李琟配合道:“姚节度自长安舍命奔出,令朔方军知晓不少贼泚叛军的情形,方能在礼泉一战而大破贼泚的幽州、泾原二军。姚节度也是大义灭亲,箭射亲子。饶是如此,姚节度仍是彻夜不眠,恐圣主难赦其罪。”
驸马韦宥也不是痴愣之人,接着李琟的话道:“何至于此,姚公前有营救皇孙之智谋,后有投军勤王之忠勇,泾原兵马使皇甫将军也是几度立功之人,圣主何其英明宽达,怎会不察。”
他这倒不全是场面话,宋若昭随着阿眉一起照料过病重的唐安公主,与妻子感情甚笃的韦驸马,岂能不连着对姚令言皇甫珩也谢上三分。
四人在大路上将该说的话、该演的戏都做足了,方又上马,一同往朔方军中军大帐走去。
陆贽盯着姚令言的背影,感慨道,姚泾州阿姚泾州,眼下难办的,哪里是你脱罪与否的事。
果然,到了中军,被朔方节度使李怀光迎入大帐落座后,李怀光大约是自认立下不世之功,没有任何客套地,向陆贽直言道:“本帅听说崔仆射在御前有些差池,正好陆学士来此,愿闻其详。”
陆贽双手端着酒杯从席上站起来,先向着李怀光一饮而尽,然后缓缓道:
“李节度可听过汉光武帝时邓奉的故事说来,大将军邓奉,曾护佑过光武帝的皇后阴氏一族,但后来因起兵叛汉,光武帝还是不得不杀之。”
“陆学士的意思是,崔仆射,他,圣上真的将他……”李怀光的脸色陡然阴沉如铁。
陆贽无奈,只得继续道:“左仆射崔宁,污逼下属妻氏,诬告宗室亲王,且有勾连贼泚之悖逆罪行,圣主宽仁,赐其全尸。”
“咚”地一声,李怀光将手中的酒爵重重地置于案上。他的目光迅速地投向姚令言和李琟,这二人并未比主帅更早地得到清晰的消息,因此也是一样的惊惧,只是努力克制。
在陆贽出使朔方军之前,崔宁被缢杀的消息,被禁止以邸报的形式飞出奉天城,是以这些时日离王权最近的朔方军,也不知实情。李怀光只是从布于奉天附近的朔方探卒口中,隐约得知崔宁大概出事了,不料却如此严重。
陆贽抬眼望向身居主位的李怀光。这位过了五旬的胡人节帅,须发只是略有花白,看上去依然强壮挺拔、英气勃勃。陆贽联想到前朝关于大将军高仙芝的容貌气度的描述,据说那位闪耀多年的胡人将领也是如此相貌堂堂。
在一瞬间,面对暴怒的李怀光,陆贽反而冷静地体会到,当今圣上,其实至少比他那在阵前冤杀主将高仙芝的曾祖父要好些。
德宗先杀臣崔宁,或许,确是给李怀光留了一条生路。
“李节度,容陆某进言,事已至此,节度言行举止,更应三思。想必令郎与姚节度,也明白某的意思。”
李怀光坐了下来,但嗓音更为阴沉:“陆学士,你方才提到邓奉,本帅是个胡人,读书远不如你们这些御前文士多。不过就算这样,我也知道,邓奉确是起兵叛汉了,光武帝才不得不杀他。但这崔仆射,既然连夜驰来老夫营中求兵勤王,自己还在奉天城下大战姚濬所部,自古以来哪里听到过这样的叛臣”
陆贽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身示意两名随队而来的禁军侍从,自帐外抬进一个箱子,在李怀光面前打开。
只见一块锻造出浑圆弧度、如半桶状的铁片上,以鎏金镌刻着几行字。
李怀光肚里没有几分墨水,李琟便替代父亲上前观看。
“父亲,这是圣上嘉赏您倾力勤王、解奉天之围的大功,许您九次免死罪,许吾家子孙三次免死罪。”
李琟说着,又向陆贽揖礼道:“陆学士,这便是,丹书铁券”
陆贽点头:“正是。陛下向来赏罚分明,赐给李节度的丹书铁券,和慰劳朔方军的牛酒绢帛,本应早些送来。只因陛下在奉天城内彻查崔仆射之罪,故而晚了几日。”
言罢,他放下酒杯,整理朝服,朗声道:“传圣主口谕,加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平叛大元帅,中书令。”
姚令言与李怀光离得近些,轻声劝道:“李节度,无论如何,这是天家送来的东西,见此如见圣旨,现在又有圣谕封你帅位,节度还是从长计议,切莫在眼下失了臣子之仪。”
李怀光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座下那块在许多人心中比官职封邑更有份量的铁片,仿佛没有听到姚令言的提醒之语。
他在回想自己与崔宁临别时的对话。一定是他们关于直谏德宗贬斥卢杞之举,害了崔宁。既然卢杞的势焰已经到了可以蒙蔽圣心的地步,他李怀光今日领了德宗的赏赐,明日照样可以成为第二个崔宁啊!
短暂的沉默后,李怀光终于开口道:“陆学士,这丹书铁券,世人皆道是好东西,但本帅以为,刻字为证,豁免罪责,恰恰是疑臣会反之意。本帅数十年戎马生涯,为唐廷四处征战,屡次救时局于水火,一片赤胆忠心,实在不能叫这块铁片给糟蹋了!”
“父亲!”李琟失声叫道。李怀光在天家使者面前出言如此放肆,叫众人的眼里都闪过一丝震惊。
李怀光的脸上,却反而不见了之前的怒气,神色淡静地继续对陆贽道:“朔方军大败贼泚、驻于咸阳后,我屡次请求进入奉天,到圣上御前奏对,都如石沉大海。若圣上对朔方军另有委任,自可直言诏令,为何待我堂堂朔方大镇,如掖庭弃妃般”
陆贽听了,也觉微微心酸,只得宽慰道:“李节度莫误会,这些时日各种军情要信纷至沓来,圣上也须斟酌谋划收复长安的之计。神策军李晟屯兵东渭桥,河东节度使马璘也率部而来。李节度的朔方军麾下有数万人马,又是在长安兵变后第一支在京畿大败叛军的勤王之师,圣上自是想着,若李节度能趁着这番了不得的士气,杀到长安附近,与李晟、马璘、尚可孤等人形成夹击之势,方为大善。”
李怀光轻轻地冷笑一声,右手端起方才被自己差点扔到案几下的酒爵,左手执壶斟满,走到陆贽跟前一饮而尽。他的胡子略有些颤抖,目光却分外坚定。
“
(今日签约,多更一篇)第六十三章 兔死狗烹
越是棘手的消息,越不能耽搁。陆贽和韦宥进得奉天,直往行宫方向奔去。
出乎陆贽意料的是,德宗听了李怀光的条件,并未龙颜大怒,也未急着召集御前重臣商议,而是对韦宥道:
“驸马先去歇息吧,去陪着朕的唐安公主。若不是这些藩镇恃功而骄,须宗室成员同往安抚,朕也不会在唐安病未痊愈之际,让你当这一趟差。”
韦宥谢恩离去,陆贽留了下来。
德宗眼中那长者对于晚辈的慈爱神色瞬间褪去。他起身,来到角落里的沙图前。陆贽忙跟了过去。
德宗盯着沙图上一块块描了州名字样的石头,良久才对陆贽开口:
“敬舆,你看这天下版图,从东到西,从北到南,幽州,青州,魏州,蔡州,襄州,泾州,还有近在咫尺的凤翔府,都已落在叛镇手中。”
他转过头来,看了陆贽一眼,走到平日里史官赵元一记录的案几前坐下来。
“敬舆,朕惶恐,朕觉着这万里江山,好像早就不是我李唐的了。朕在少年的时候,遇上安禄山反叛,那样一场惊天大难啊。朕犹记得,叛军突破潼关的消息传来,整个皇宫里头,没有人哭,众人只想跑,快点跑。众人害怕,害怕今日还是华殿贵人,明日就已成阶下囚,甚至受尽凌辱,连痛痛快快地一剑求死,都不能够。”
“朕的生母,沈皇后,陷于安史叛军中,至今不知在何处,甚至不知还在不在人世。朕虽贵为天子,可是所经受的丧乱之痛,又哪里是人极之位能安抚的。”
“天子之尊,瞧着也如火上冰山,就怕一夕之间塌了,化了,”德宗拿起赵元一记录的笔,在空无纸笺的木台上胡乱地画着,“此番若不是崔宁去拉来李怀光,自己又情急冲阵,只怕这赵元一最后记下的寥寥数语,便是,大唐第九位皇帝,于建中四年十一月,成了亡国之君。”
“崔仆射立下这般大功,可是朕呢,转身就把人给杀了。杀了,呵呵呵,杀了……”
德宗蓦地大笑起来,鸱鸮般的怪笑,在空旷的厅堂中响起来,纵然是白日里,听着也令人顿感毛骨悚然。
陆贽低着头,不敢搭腔。
他陪伴圣驾已有几年,虽十分小心,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见到天子是如此激动而脆弱。
他的余光瞟了瞟霍仙鸣。这位中贵人,仍然保持了他一贯的习惯,在小事前言语夸张,而在真正的大事临头之际,淡定从容,仿佛早就知道局势的走向。甚至,大约是昨日值夜渴睡的缘故,在德宗大声抒怀如谪仙诗人时,霍仙鸣还偷偷地打了个哈欠。
德宗兀自笑闹了一会儿,似乎平静了些。他起身,亦步亦趋地又坐回自己的御座上。
“你和驸马离开之前,李怀光和姚令言,确实有拔营东去的举动”德宗的音调恢复了威严森然。
陆贽禀道:“确实如此。微臣瞧着,姚节度与怀光长子李琟,倒不是煽风点火之辈。李怀光提了条件后,将臣等送出朔方军时,那李琟再次告知,若陛下诛杀卢杞、调来神策,李怀光会东行至咸阳,扎下朔方军大营,以期光复长安。”
“唔……”
德宗沉吟片刻,对霍仙鸣道:“去把浑瑊和李勉宣来。”
“陛下,方才小内侍已报知老奴,门下省卢侍郎听说陆学士和驸马回来了,也想求见陛下。”
德宗的嘴角露出一丝说不清是得意还是苦涩、是烦恼还是无奈的冷笑,缓缓道:“叫卢门郎先回去吧,这后头几日,有他忙的时候。”
“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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