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桃叶仰起还留有一丝稚气的脸蛋,老老实实禀道“回阿郎,是大娘子让我给崇化坊郑郎中送文书。”
在长安又遇到郑注的事,若昭早已和皇甫珩说过。郑注救过自己妻子的命,妻子去他医馆中,又是关涉子嗣问诊,皇甫珩自是欣然支持的,甚至还想着,寻个时机请那郑注来府中做客,说不得,自己手中的四五千神策新军若要出征,可请奏这神通广大的郑先生为军中医正。
但此刻,家中婢子说的是“文书”二字,皇甫珩未免要问个分明。
“什么文书拿来我看。”
皇甫珩接过桃叶奉上的信封,那有些男儿骨峻之气的楷书,一看就是妻子若昭的笔迹。
而更教他面上陡然变色的,是妻子致信之人——韦皋。
“韦金吾启,”他念了一遍这四个字,盯着桃叶道“吾家给韦金吾的信,为何要通过郑郎中递送”
他这样问的时候,心中已想到,与自己和李晟不同,德宗赏韦皋的宅子,在街西光德坊京兆尹府附近。自家这婢子莫不是诓人,实则要去的所在,不是郑宅,而是韦府。
皇甫珩口气尚算温和,但桃叶毕竟在敦煌时也为衣冠户做过小奴,最会察言观色,瞧着男主人怎地瞬息之间便阴沉了脸,那原本好看的五官就如挂了霜似的。她到底年幼,不免有些害怕。
讲话也结巴起来“大,大娘子请,请韦金吾帮忙,郑郎中家的,小,小郎君。”
皇甫珩狐疑而犀利的目光中多了一份不耐烦,右手已伸进信封,抽出纸笺。
桃叶低着头,瞧着自己鞋履,一声不敢吭。
好像过了挺久,又似乎并不太长,她感到额头碰到纸笺,继而听到头顶传来男主人听不出喜怒的声音“收好罢,快些送去。”
桃叶赶紧接过,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
桃叶垂着眼睛,看到主人的袍裾远去,她才敢挪身。但走了几步,又陷入更大的惶然。
在街西遇到男主人、信还被他拆了的事,回去要与大娘子禀告吗
若说了,皇甫大夫会责罚她吗若不说,万一皇甫大夫主动和夫人说了,夫人会反过来怪她吗
桃叶自进了新府,觉得男女主人待下人都很和气,总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今日是她第一次见到皇甫大夫原来也会面露凶光。
十三岁的女娃娃,已在些朦胧之事上略有开窍,桃叶意识到,那个韦金吾,似乎不教男主人待见。
她今日原本高高兴兴的,虽然从长兴坊到崇化坊要走很远,但一路经过最热闹的西市,那光景可比敦煌最大的市集更有趣,一双眼睛都瞧不过来。
现下倒好,她心头担忧,哪里还有兴致观景,便如一头赶路的骡子般,急匆匆往郑先生那里去把差事办了,好快些回家。
。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宋家三娘
桃叶诚惶诚恐地回到长兴坊的皇甫宅中,却见男主人已经坐在厅堂上,正将一只圆滚滚的玉镯往夫人腕上戴去。
她跑得气喘吁吁,猛地再次瞧见男主人,吓得腿一软,跪下告罪“婢子办事拖沓,回来晚了,求阿郎和大娘子莫责罚。”
皇甫珩的目光甩过来,和蔼道“慌什么,我是骑马归家,四条腿自然快过你两条腿。你下去吧。”
桃叶不敢即刻退下,而是眼珠骨碌碌,瞄了一眼宋若昭,见她也正好看着自己。
“阿郎与我说了,在西市外头碰见了你。郑先生家,那小韩郎君可在”宋若昭面色平常地问道。
“回大娘子,郑先生和小韩郎君都在,小韩郎君……”桃叶迟疑了一下,仍是如实道,“小韩郎君请奴婢转达他对大娘子的感激之情,他说有了大娘子您的书信,他明日便去韦韦府行卷。”
不待若昭答话,皇甫珩已带了客套的口气道“还不知能不能帮得上忙呢,待中了榜,再感激也不迟。”
就好像韩愈坐在他对面似的。
若昭起身道“今晚做熊肉馅儿的古楼子,我去灶间看看。”
皇甫珩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让桃叶去帮着郭媪就成,她也不能只会跑腿送信。桃叶,你跟郭媪说,肉须多放一些,我是武人,不爱吃没油水的。”
桃叶如蒙大赦,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若昭复又坐下,盯着地上的青砖发愣。
“我就知道,你生气了。”皇甫珩道,这回的温言细语,听着总算不像装腔做势,而是有几分恳切了。
半晌见妻子仍是闷声不响,更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真生气了若昭,你可往细里想去,若你是我,过往被那韦金吾追到家中寻我娘子说些不着斤两的话,今日陡然见着一封那样的信,难道能忍住,不去拆了瞧瞧”
“况且,我回了家中,就一五一十地与你说了,我可曾像那些心机深重的文吏般,试探于你”
“行卷之事,母亲从前与我说起过,我去岁也帮……也帮若清做过,自是省得,行卷于那些寒窗苦读、一心登榜的白衣士子有多重要。正因如此,我才诧异,你若真觉得那小韩郎君可怜,想助他一臂之力,怎地不将他引荐给李公”
听到此处,若昭终于抬头,打断丈夫道“李公如今犹是宰相与国师,何等高重的身份,我怎好直接去求他。”
皇甫珩嗬嗬一笑,添了些得色道“我就知道,娘子只有为了你夫君我的前程,才肯兜兜转转地向李公开口。”
若昭皱眉道“李公本就与你祖辈有交谊,他亦是惜才之人,你又是领过大军的武将,你做了这招募使,与我有何关系。”
皇甫珩听来,妻子竟仿佛,满嘴都说的是丈夫的好出身、好能耐。他心里一舒坦,此前在西市外头凛然而起的疑怒,渐渐烟消云散。
他叹了口气“也是,你在这京城,能识得几个有品阶的官人。李公不好求,我呢,是个武将,若说能与礼部和翰林院打上交道的,恐怕还真是只有那从前做过文官的韦皋。哎,不对呐,你为何不去求陆学士他不是翰林院的头号大文士吗吾二人成亲之时,他还做过主礼。”
若昭又厌烦又无奈,只得道“彦明,你说完了不曾郑郎中家的小韩郎君,叫韩愈,他长兄,因受元载之案牵连而远放湘楚之地,未及而立便逝于任上。我瞧着他有几分像若清,打定主意要帮他。当初在渭水遇险,郑郎中救过的马夫,正是韦金吾帐下的陇州军士,我因想着,再添上我的书信,郑郎中领着韩愈去拜访韦金吾,能更顺畅些。”
皇甫珩听若昭的语气中,竟有了些冷冷的凉意,亦不敢再造作,稍有沉默后,将话岔了开去。
“驿站送来韩游環的消息,母亲正准备离开邠州,想是中秋前后便到了,正好与吾等团圆。母亲最是慈蔼宽厚,她见了你,定是不知怎生欢喜。”
听丈夫说到婆母大人,若昭毕竟不能再冷若冰霜,只得将面色缓和下来,缓缓道“你兵部事多而杂,甚或还要去咸阳练兵,家中事可放心。”
“岳父已遣了潞州的老仆来做管家”
“嗯。”
“甚好。若昭,这白玉钏,你戴着真好看……”
……
又过了几日,若昭娘家的赵姓老仆,所乘的马车在皇甫宅门口停下时,这年过五旬的老翁总算是松了一大口气。
“大娘,阿郎令老奴带来的这五箱陪嫁,老奴安妥地送来了。”
“阿姊,赵翁一路宁可将我丢了,也丢不得大伯这些宝贝呢。”
应着这句笑语,车厢中钻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大大咧咧地冲若昭说道。
赵翁是宋家世仆,对小主人倒更有些像长辈对晚辈,嗔道“三娘莫埋汰我这半截入土之人了,这世道乱哄哄的,若不是阿郎向李节度讨了两名昭义军军士赶车护卫,老朽哪敢领着你这花朵一样的小娘子出这趟远门。”
少女叫宋明宪,是宋庭芬从弟的女儿。宋家因战乱而颠簸数年、渐渐于潞州安定下来时,家族中只剩了宋庭芬与从弟二人,偏偏那从弟与弟媳又得了伤寒去世,宋庭芬自然将侄女接到自己家中抚养。宋明宪比宋若清还小,因而赵翁称呼她三娘。
宋若昭赏了护送的昭义军军士,又命家中小厮领他们去客栈歇息。打点妥当后,方执了宋明宪的手道“阿父去岁在奉天城外跌入雪窟,现在身体如何”
提到长辈,明宪的俏皮之态隐去了些,向长姐恭敬道“大伯无恙,仍是常被李节度召入军府议事。只是,朔方军叛唐、圣上再度播迁之时,大伯担忧你的安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头发越发白了。”
若昭的眼圈立时红了。但她又微微庆幸,自己遭难之事父亲想来也不知。
明宪转身,指着仆人们搬运的木箱道“那里头,有李节度赏的钱帛,节度使夫人赏的两身衣裳,其余都是大伯的书,还有金石拓片。”
若昭心中越发升腾起凄怆之情。父亲对这些书籍拓片极为珍视,万金不换,他却都作为陪嫁给了自己。
若昭眼前,仿佛出现了父亲益发孤独寂寥的身影。
待得婆母来到京城安顿下来后,自己必要在冬至前,回一趟潞州,去陪伴父亲几日。若昭暗想。
若昭请赵翁在正厅坐了,唤来郭媪、桃叶等人,告知他们从今以后,赵翁便是皇甫家的管事。
这一院的仆婢,不是小厮就是妇人,哪里当得起一个三品官宅的迎来送往之务,现下见到赵翁一派老成干练的模样,自是心甘情愿地唯其马首是瞻。
晚间,皇甫珩自兵部回来,瞧过赵翁,也颇为满意,且还微微惊叹,岳父果然是大儒之家出身,连这家中世仆,应答出语斯文有礼,都不输兵部那些有官身的录事们。
宋明宪过来拜见皇甫珩,面上礼数周到,心中却嘀咕。她原以为,若昭阿姊在潞州,多少次拒绝官媒上门,定是要寻个天神般的人物。后来听说阿姊被圣上赐婚了,她还缠着宋庭芬问这问那,伯父一概笑着说,你阿姊看中的男子,自是翻遍全潞州也找不出来。
及至看到姊夫这个活人,不过尔尔嘛。
眉目倒是俊朗,也确有几分画上勇将的气概,但神态之中似乎总有那么一股粗疏轻狂。
皇甫珩则无心应酬眼前这位妻妹。在他看来,若无阿眉的艳丽姿容和勇毅气势,也无妻子若昭的娴雅如兰,那不过就是常人之姿,瞧来都差不多。
更主要的是,朝中新讯一个个传来,教他将将松泛几日的神经,又绷紧了。
头一个惊人的消息是,李晟刚到泾州,就将暗通吐蕃的田希鉴杀了。据闻李晟还关闭了泾原的几个茶马互市,有个吐蕃大商团的首领率众闹事,直接被李晟带去泾州的亲信赵光铣一刀斩首。
这与当年张光晟对回纥人的所为,也不过是一步之遥罢了。
就在德宗还未有所表示时,另一个消息紧随而至。
吐蕃赤松赞普的五公主,丹布珠殿下,亲率使团往长安而来,请议安西北庭之事。
。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中秋夜宴(上)
十六岁的少女宋明宪,执意要从潞州来长安探望阿姊,她现在感到,这个决定太正确了。
她不仅领略到西京风物,而且还赶上了一次连多少朝臣都无法参加的宫廷宴饮。
这日,太子妃萧氏遣内侍来到皇甫府上,传旨诏宋若昭以郡夫人这个外命妇的身份,于中秋夜,入大明宫,参加内廷宴饮。
若昭领旨谢恩,瞧着宣旨的内侍,也在奉天城时见过,于是一边命桃叶奉上煎茶果子,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中贵人见笑,本妇此前虽得太子妃仁心照拂,但于这宫宴礼仪一窍不通,恐怕御前失仪,请中贵人不吝赐教。”
那内侍宽厚一笑“皇甫夫人哪里话,老奴怎敢指教您。夫人也莫太担忧,这家宴嘛,毕竟不同于圣上赐酺,既无外臣又无蕃使,不过是圣上与贵妃,领着太子、公主们饮馔赏月,共享天伦之乐。既是如此,宫里宫外原都差不多,并无什么繁文缛节,夫人又本就是小殿下的姨母,更无须拘束。对了,夫人也不必备礼,只是此刻便须将伴侍的女眷婢子之名,一一告知,宫禁戍卫们也好核对名牒。”
若昭瞥了一眼陪坐在下首的明宪,见她一对杏眼也正望着自己,充满渴盼意味。
若昭心中了然,但须向内侍直言“中贵人,本妇携婢子桃叶一人跟从,另外再由闺中小妹随伴,会否不合礼制”
内侍是个在少阳院颇有些资历的管事宦官,通传事务也做得几分主。他转头,见宋明宪端庄娉婷,眉目果然与皇甫夫人有几分相像,神态气度又显然也是个书香人家的小娘子,当即道“既是令妹同往,应无不妥。老奴回宫,便将令妹闺名一并呈上。”
送走内侍,宋明宪放下矜持之态,一把拖住阿姊的袍袖,左谢右赞。
若昭抚顺她的额发,淡淡道“我知你虽爱看热闹,但能在人前举止有度,只老老实实地拿眼睛瞧,故而才带你入宫。届时你更要谨言慎语。”
明宪莞尔“阿姊放心,我只管细究严察那些御馔佳酿,待回到潞州,定要编一本《西京风物杂记》,将阿姊擅长的素食佳肴,和宫中宴饮的菜式,一并写入,说不定小妹也能来个潞州纸贵。”
若昭不悦道“方才还要你管住自己的嘴,一回头,这宫门还没进,你便盘算着说叨宫中之事。你可知本朝的中书舍人,有文士之极任之称,头一个要仔细的,便是守口如瓶。做了知制诰的学士,家中有人探问宫中山石花树是何模样,都不可说。前朝的李太白,那般诗章锦绣的文士,天家缘何只让他做翰林待诏,而不用为中书舍人依我看来,许是他日日离酒不得,天子怕他酒后失言。”
明宪闻言,脸上的撒娇之态荡然无存。她眨了眨眼睛,望着若昭,轻声道“阿姊,你怎地忽然之间如临大敌,仿佛须臾便要被问罪一般。”
若昭面露疲惫,微叹一声道“你姊夫那般年轻便领了上将之职,他又曾是泾原兵马使,祖辈还是因罪被赐死,我实在是怕……”
明宪见阿姊一脸凝重,也不敢再多语。
她只在心中暗暗咕哝吾定要与从前的阿姊一般恪守誓言,绝不从人,快快活活、无牵无挂地过一生,多好。
……
入夏之际还是卫戍梁州行在的奉义军节度使,金秋时分已成为金吾卫将军,韦皋在中秋这天,分外忙碌一些。
和上元节一样,中秋节的长安城,不设宵禁。而偌大京城,巡街治安的相当一部分职责,都归于金吾卫下属的武侯。在一些街市摩肩接踵的中秋之夜,倘若出个踩踏或起火的祸事,金吾卫长官难辞其咎。
韦皋是左金吾卫将军,管着街东万年县。他白日里纵马踏遍街东的紧要街坊,巡视完数十个武侯铺,于晴日偏西之际,回到了大明宫。
与城中相比,今日宫内的卫戍,倒并未比平时更为森严。
玄宗朝时,那是四海向往的盛世。每到上元、中秋、重阳,以及自玄宗肇始的千秋节(皇帝生日),兴庆宫那边的勤政楼前都会有浩大的赐酺。由于此类赐酺必要召集群臣与番邦使节,还伴随着恢弘的舞乐表演,来员纷杂,因而往往要出动人数众多的金吾卫队等禁军,严加把守。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