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若昭笑道“郭媪真是得力,买来的娃娃,个个都好。”
郭媪忙禀道“夫人,老奴哪有这本事,全赖有人帮着引领挑选。夫人,你猜,老奴在西市遇到了谁”
。
第一百五十六章 故人新友(韩愈登场了)
“夫人,到了。”
婢子桃叶掀开车窗的帘子,这般说的时候,若昭已闻到了一股煎药的清苦味道。
桃叶虽然沉稳谦静,但身量尚未长足,她跳下车,还趔趄了一下。她刚想转身去扶主人,若昭已经自己下了车。
桃叶看着夫人和气的笑容,忙忙地闷声跟上,心中却欢喜。
老天长眼,教她离家万里,却寻到了善言善语的新主人。
说来更要感谢这茅屋中的先生。
郑注,郑郎中,听得动静,已出门迎候。
那日他在西市巧遇郭媪,才知自己曾经的病人,终是苦尽甘来,与夫君团聚不说,还成了外命妇。
那郭媪,虽在韦皋的陇州军中办过差事,但到了长安这等大码头,也是战战兢兢。此前随着若昭出来采买也就罢了,这回单枪匹马地来马口市挑人,只觉茫然一片。所幸撞上了郑郎中,问明缘由,当即领了她,找到自河西而来、专卖唐人仆婢的人牙子,果然就寻得了能粗浅识文的桃叶等娃娃。
“皇甫夫人,郑某越俎代庖,为府上选的小厮婢女,可还称心”
若昭点头致礼“多谢郑先生相助,都是些机灵勤快的孩子,本妇必好生待他们。”
她随着郑注往院中走,只见这宅子虽简朴,却极为干净整洁。庭中,两个童子正在分拣草药,
动作麻利熟练。而左右两间厢房,一间的桌上摆着诊具,另一间似乎是书房。
若昭心道,郑注到底是王太仆的门人,莫看年纪尚轻,行事却总是透着一股章法有度。这间屋宅井然有序,仆人抓了草药包上后,又用毛笔一一写上名氏,想来郑先生这位坐堂医,远近也颇有些名声。
若昭进得正厅坐下,问道“蚕月渭水一别,如今已是桂月,郑先生可是从蜀地回的京城不知洪度她……”
郑注明白宋若昭与薛涛交情不浅,自是直言相告“夫人,郑某将薛小娘子送到益州,因她本就是官眷之身,其父又是因公亡故,益州刺史倒也客气,令人带她去寻了薛公的埋骨之处,还为她向朝廷补了文书,落了户籍。”
“她留在了蜀地”
“郑某也探问过,她是否在京城或中原别处还有亲故,郑某可继续护送她去。奈何薛小娘子打定了主意般,要留在父亲安葬之所,说是,说是可以制笺卖诗为生。郑某无法,只得告辞。”
“哦,如此。”
若昭虽知薛涛刚强坚韧,且小小年纪很有些求生之法,但想到她孤身一人就这么漂泊在遥远的南方,仍觉得微微心酸。
若昭今日特意登门拜访,一则是向郑注道谢,二则,乃有一桩关乎体恙之事,要向郎中请教。
有道是百忌不避医,若昭正要开口相问,却听庭中小童子唤了一声“郎君回来了”。
若昭扭头向外望去,不由一怔。
只见一位身穿缁色交领直裾深衣的少年人,怀抱布囊,站在正厅门口,似乎在等郑注招呼他进来见客。
近午的秋日阳光照在他脸上,那眉目清朗的模样,乍看之下,竟恍然有几分若清的影子。
若昭再细看一眼,又觉得并不像。此人面上,有一股严肃凝重的神情,和若清的风流倜傥比起来,好比铁石与秀木。而他身上那件与时下男子的襕袍不尽相同的汉制深衣,更是无声地配合了他那与年纪不太相称的古板味道。
“退之,来见过皇甫夫人。”
郑注一面请那少年进屋,一面起身向宋若昭道“皇甫夫人,这是郑某在宣州时结识的小友,姓韩名愈,字退之。”
韩愈抱着那布囊俯身行礼,一不当心,布囊中的卷轴扑碌碌都滚在了地上。
郑注忙上前,帮他一同捡拾,轻声说着“仍是未送出去”
韩愈低着头应了一声,再站直了身体向着若昭时,面容因别扭和尴尬而更为僵硬。
若昭见到那些卷轴,又听郑注如此询问,瞬时也明白了。这位韩郎君,想来也是应考来年正月春闱的生徒,今日乃“行卷”回来(唐朝时,科举考试的卷子不采取糊名措施,因而考生参加科举考试之前,将自己的诗赋文章奉给达官贵人,以求闻名于礼部主考官,应考时更利于中得进士,是为“行卷”),只是,他大概并无家世背景或贤达引荐,故而这些文章都没有送出去。
想起也曾为考生、如今与自己天人永隔的弟弟若清,若昭兀自一声喟叹。
郑注却坦然道“皇甫夫人,郑某云游到宣州时,有一日深夜出诊救险,归家时已是二更,仍见茅屋中有人秉烛夜读,后来一打听,就是眼前这位韩退之。退之,皇甫夫人亦来自诗赋世家,你的文章,赶紧请夫人指教一二。”
若昭明白郑郎中的言下之意,也不曲意迎合,而是直言道“惭愧惭愧,本妇不过略爱徜徉诗林,于文章策论却是一窍不通。可惜我乃武将之妻,若夫君是文臣,倒也能为韩郎君牵引行卷之事。”
韩愈本来不卑不亢地立着,听到眼前这位官眷模样的妇人,开口就承认只懂诗,心下更是并无几分在意。
然而紧接着,韩愈听她说自己是武将之妻,而郑注称呼她皇甫夫人,顿时明白了这位妇人的身份,赶紧将包袱放在一边案几上,恭恭敬敬地又向若昭行礼。
“原来是皇甫将军的大娘子,仆失礼了。若不是皇甫将军与李晟元帅收复长安,吾等考生恐怕仍是无法参加明年的春闱。”
郑注原还担心这迂执刻板的小子,神情冷傲而冒犯了宋若昭,听他自己先实实在在地捧出一份敬意出来,和缓了场面,不免松了口气,揶揄韩愈道“不中进士便不中进士,不做官便不做官,跟着我学习医术,以退之你的勤奋与悟性,必成华佗再世。”
不想韩愈却又将脸一沉,正色道“巫、医、乐师、百工之人,非愈所往!郑兄,愈虽感激你收留我在宅中苦读备考,但郑兄不可因此堕愈之志。”
郑注是心底明镜一样、面上更常带温言笑语之人,他见韩愈当真是不可随便开玩笑的,忙作了个告歉的表情“愚兄言辞失当,退之莫介意,莫介意。”
若昭不免为郑郎中抱屈。
长安米贵,郑注为坊里百姓诊脉煎药,怕也发不了大财,对这小韩郎君又是供吃供喝,又逮着机会就想为他引荐贵人,如此热心相助,便是亲兄弟也未必有几人能做到,而韩愈的言谈中,却颇为瞧不上行医之人。
不过,似乎又不是那么简单。因为这十六岁的少年身上,有一股仿如山巅层云、月下青竹的持志之气。
只见韩愈转身,端静地向若昭道“皇甫夫人是否觉得仆轻慢了郑先生非也!愈三岁时,父亲病逝,九岁时,唯一的兄长也逝于任上。寡嫂一人,将愈和愈的侄儿抚养长大,何其不易。如今又得郑先生如父如兄的照应,愈甚为感念。但方今天下风气,去古甚远,畿内与边境又皆不太平,令到圣主不得怡然。愈的志向,或者光复孔孟圣贤之道、希求上卿大夫之位,或者披甲执杖、万里赴戎机,其余道途,皆为愈所不取。”
他目光熠熠,侃侃而谈,浑无强词夺理或再作粉饰圆转之态,只教人感受到那一片蓬蓬勃勃的少年志、赤子心。
短暂的沉寂后,若昭莞尔一笑,指着韩愈搁在一边的包袱,温言道“韩郎君,行卷的生徒举子,多用诗赋悦人,想来你献出去的,只有文章策论吧”
韩愈道“不瞒夫人,愈苦读经年,却是连一首五律都未赋得过。”
他不知怎地,只觉得眼前这位皇甫夫人,瞧来虽比自己的长嫂年轻几岁,一种将聪慧蕴于沉稳蔼静之中的气度,却着实与他视为母亲般的长嫂,很有几分相像。
他一时谈兴更盛,朗朗道“愈观如今庙堂之上也好,江湖之远也罢,急需有识之士潜究得失,建言以为时用。然而放眼望去,公卿百官,多少锦绣人家,只知寻章摘句沉溺赋诗。若学了参高之风也便罢了,偏偏学的尽是沈宋的靡丽病吟之态。”
岑高,是岑参与高适,两位均有在军中任职报国的经历,诗句又多描写雄浑又苍凉的边塞景象,自会得韩愈的认可。而沈宋,乃沈佺期和宋之问,韩愈哪里知道,宋若昭,正是他出言抨击的宋之问的后裔。
饶是郑注素来宽厚,那面色也是不大自然起来,讪讪咳嗽两声,道“退之,皇甫夫人,闺在宋氏。”
仿佛一匹奔马被猛地掣了一记缰绳。
韩愈微张着嘴,愣愣地看看郑注,又看看宋若昭。
他的脸即刻就涨得通红。
就算为了行卷而逐肥马尘、扣权贵门的时候,他也未曾如此刻这般窘过。
。
第一百五十七章 韦君启信
修德坊是长安城北边的一个里坊,位于宫城的西墙之下。
坊内最大的一座宅子的主人,乃当今泽潞节度使李抱真。
李抱真的家族姓氏,本为“安”。这是一个胡人家族,世居河西,善养骏马。安抱玉因而擅长骑射,在平定安史之乱中,追随名将李光弼屡立奇功,被李唐天子赐姓“李”,遂改名为李抱玉。
李抱玉官拜泽路节度使、凤翔节度使,他死后,从弟李抱真便继任了泽潞节度使。
胡人极为重视大家族的紧密联系,李抱真既然接替了阿兄,成了家族中最位高权重的尊长,长安城那座由朝廷赏赐给李抱玉的大宅院,也由李抱真着人管理起来。
这位泽潞节度使,好歹是向德宗白纸黑字地奏报过,因宋若昭救护皇孙李淳有功,而认她做义女的。
此番也是消息灵通,一听说皇甫珩出任京城神策军招募使,李抱真便从数百里之外的潞州传讯位于京城的泽路进奏院(藩镇驻京机构,负责传递朝廷与藩镇间的消息),表示愿意将修德坊的几十亩的大宅献出来,作为兵部招募神策军士的所在。
德宗于是当着李泌的面,打趣皇甫珩“彦明,你也有个财大气粗的岳家嘛。”
继而又问道“已经招来多少人了”
皇甫珩答“启禀陛下,应征者近万,臣依照陛下的旨意,家中独男者不招,非良籍课户子弟者不招,年五十以上者不招。如此这般,与兵部几经筛选,留用入尺籍伍符(指军籍)者,约四千五百人,皆依次录入兵部簿册,每季核对。”
德宗挥挥手道“彦明辛苦了。神策军乃朕的亲军,不必与藩镇核籍的频次相同,每年正月核对一次即刻。”
李泌闻言,心道,那些藩镇,哪里就老老实实地按时跑来长安,与兵部交待本镇军队的员额情形了吃空饷已成边将敛财之道,只是眼下着实顾不得,先将京畿乃至关中地区卫戍妥当吧。
李泌于是补充道“陛下,臣约略一算,此番皇甫大夫招募胡人,为朝廷省了每年百万缗的军饷。”
德宗讶然“哦为何难道这些胡人都家财万贯,自备粮饷入伍”
李泌笑道“长安的胡商虽巨富者不少,但此次招募,仍以自太宗皇帝起就滞留、客居长安的各国使者、王子、质子们的后代为主。他们既久居长安而不肯回乡,定是深慕我大唐礼教世风,又因阖家老小皆在长安城,对朱泚之乱深恶痛绝,转而愿为卫戍京城效力。当然,街西聚居的普通胡人中,有些已是良籍课户,亦可入神策军,毕竟神策这个军号,意味着圣上的亲军,多少胡人子弟,做不到进士及第,谋求以军功光耀门楣,也是正道。故而应征者众。”
“那李公所说的省下军资是指……”
“陛下,鸿胪寺停发了那些胡使、质子后代的月给,促使其本人或子弟参军、领军饷来维生,鸿胪寺每月省下度支四万缗,一年便是四十八万缗。又,此前白志贞任招募使时,徇私渎职,不但虚填额员,就算招来的也是些京城纨绔、无用废物,白白吃去朝廷每年五十万缗的神策军粮饷。如此一算,减少了五十万缗的度支,又让另五十万缗不曾白花,这一来一去,可不就是为朝廷挽回了百万缗的耗费。”
德宗这回听明白了,赞道“李公真是天降英才,朕何等福气,有李公辅弼。”
招募长安胡人入神策军之事,本是宋若昭在家宴上向李泌提出的建言。李泌也想趁龙心大悦的机会,将功劳记在这位皇甫夫人身上。
但李泌略略犹豫后,还是忍住了。座上那位天子,比他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要性格多疑。稍有言辞不慎,天子便会疑心李泌作为皇甫家的故交,在帮助年轻的皇甫珩罗织京中势力,偏偏宋若昭算来又是皇孙李淳的姨母。
皇甫珩心中,原也并未指望李泌帮着妻子去讨得九五至尊的夸赞。
不过他想的却是,妻子见识不输男儿,此番令李泌上奏如此良策,自己又兢兢业业地将招募之事办得这般漂亮,可算是在圣上和老臣心中都又立一功。
皇甫大夫心花怒放,在修德里募兵处,对兵部派来的下级文官也格外亲和友善。
募兵进入尾声,录事们开始收拾洒扫。这日近午,一个录事向皇甫珩请示道“大夫,仆今日可否早些下值,去西市采买一些物品。”
这个录事向来勤快,皇甫珩自是应允,同时看似闲闲地问了一句“这西市的开市和闭市鼓,都是什么时辰”
“回大夫,开市是辰时中,闭市是申时末。”
“知道了,快去罢。”
……
长安人常说的街西、街东,“街”自然指的是朱雀大街,而街西的胡人远远多于街东,也是连外省人都知道的。
街西的许多里坊,名字来自前朝大隋时。譬如与西市正南面的“怀远坊”,乃是“怀柔远夷”的缩写。而再远一些的“崇化坊”,更是“遵从王化”的意思。崇化坊本名“弘化坊”,高宗的第二位太子李弘死后被尊为“孝敬皇帝”,死后上的尊号,那也是要避讳的,因而“弘化坊”被改成了“崇化坊”。
坊名再谦顺恭敬,西街的胡人,却是越聚越多,西市繁荣于东市,连土生土长的唐人,搬来西街各坊居住的,也是一年多过一年。
皇甫珩在修德坊特意换了身半新不旧的圆领缺胯袍子,趁着午食的间歇,急匆匆往南走。因想着这些时日募兵频繁,自己这张脸恐怕西街不少胡人都识得,他便连马都不曾骑,免得更为显眼,只急匆匆地穿坊而过。
他要为若昭买一件白玉钏,须比琼达乞送给阿眉的那件还好。阿眉说过,西市的铺子,天下什么珍玩没有。
本来,过了布政坊,就是西市的北门。可皇甫珩心中蓦地一动,想去再南边一些的延康坊看看——看看去年他进得京城时,那个清晨光顾的安远酒肆。
谁知还未行到延康坊,迎面就看见家中的婢女,桃叶。
桃叶蓦地在十字街上看到男主人,微微一愣。
“夫人遣你来西市可是家中又缺了什么”皇甫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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