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愿闻何文”
“《讨武曌檄》。”
关于宋之问与骆宾王这个故事的回忆,此刻又教李泌想起前日在皇甫夫妇宅中所谈。
不论先祖宋之问怎样因附媚武则天的男宠张氏兄弟而饱受诟病,李泌仍然从若昭这个宋之问后裔身上,感受到异于常姝的才华眼界。同时,由于身为女子而素来领受不平所致,若昭比陆贽这样的帝国男性贤才,更懂谦逊地表达自己。
李泌对待贤德而富学识的晚辈女性,远比庸常的文吏宽厚敬重,但他也不反对若昭这种懂得俯身和怯于激进的性格。
未如牡丹争奇斗艳,善学菡萏香远溢清,不失为一种藏拙豁达的人生态度。
况且,若昭的聪慧也有爽朗的色彩,当面对愿意倾听的前辈,她不吝于侃侃而谈,也勇于抒发己见。
她对于恢复府兵制的那番议论,已教李泌回到家中后细细品咂,深思熟虑间修正了不少自己原本准备面圣时进献的对策。同时,她提出以胡人入神策军,以及将神策军统编后分左右厢的建议,更堪一试。果然来自河北军镇,又有其幕僚父亲的言传指导,即使身为女子,若昭在策论能力上,未见得逊于帝国进士出身的文臣。
李泌正自思量,忽见三四名内侍押着一位身穿缃色道袍、双手被缚的女冠,急匆匆地从学士院方向走来。
李泌心中骇异,再细看,那女冠正是名扬江南、也常与韩滉以诗唱酬的李冶。
李泌大惊之下,也顾不得自己是在紫宸殿前候旨待诏,提起袍服,大步上前拦住了他们。
领队的绯衣内侍,正是霍仙鸣的另一名高徒窦文场。他见斜刺里奔来一位紫衣老臣,定睛一瞧是圣上拜为国师的散骑常侍李泌,倒也不敢造次,忙恭恭敬敬地唱了个喏“拜见李公。”
李冶在东南,与诸多名士皆有交游,因了韩滉的缘故,自然也见过李泌。此刻她不但手臂被反剪捆绑,口中还塞着帛巾,她纵然毫没有因惊恐而挣扎,双眼中却投射出悲愤的目光。
李泌的出现,加剧了李冶目光中的含冤色彩。她直直地盯着李泌,终于流露出无声的求救之意。
“窦内侍,尔等要往何处缘何这般对待李炼师李炼师,是圣上自东南请来的客卿!”
窦文场尴尬地陪着笑脸,斟酌了一下分寸,仍是躬着身子,只是向李泌趋近了几步,压低声音道“李公,这李炼师,从前是客卿,现在是叛逆啦,圣上刚刚查明,这位炼师附逆贼泚,大献阿谀伪朝的诗章。咱家今日奉了御旨,将李炼师带往狗脊岭仗杀。”
李泌闻言又气又急,一句“糊涂”刚想出口,到底生生咽了下去。
目下不是痛斥天子昏聩的时候,先将人救下了再说。
李泌于是眯了眯眼睛,不乏客气地向窦文场道“窦内侍,老夫知你一直随着霍内侍在御前办差,是内侍省数一数二的能人,况且此番还有扈从圣上播迁奉天的大功,在禁中前途不可限量。今日窦内侍虽是奉了御旨,但兹事体大,个中有些干系,窦内侍恐怕不知。老夫正要去紫宸殿面圣,可否请窦内侍于此处稍稍宽限几炷香的时间。待老夫向圣上陈情后,事情或有变化,亦未可知。”
窦文场在大明宫,从洒扫的小监,一路做到了绯衣内侍,还不是人精一样,知道眼下御前不能得罪的红人,都有哪些。他不过奉旨办差,且不是粗莽奸恶的性子,今早去学士院提人时,见到李冶倒还平静、那同被关押的严巨川却泪水潸然大喊炼师冤屈,心里也着实有些可怜这眉目清慈的女冠。
李泌目光如炬,即刻捕捉到了窦文场的犹豫之色,忙又补充道“为免中贵人为难,老夫立时高喊几声,教这禁中都听得分明,是老夫强留窦内侍。若圣意不改,窦内侍自是因为老夫才略有迁延迟发,罪责皆在老夫。但若圣意改了呢当然,中贵人你如果不卖老夫这个面子,老夫也只好将这便道让开。可是万一将来圣上后悔,又知道原本今日老夫出面阻拦过,事情曾有回转的余地……”
窦文场闻言,犹豫之色转成了惊惧,继而恭顺地点了点头。
“窦内侍留人,老夫要见圣上!”
“圣上,臣李泌有要事禀报!”
须臾间,李泌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无论是李冶还是窦文场,都被李泌的声音震惊了。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位已过花甲的老人,总是不紧不慢、出语和缓的老人,亮开嗓门,那番气势,竟如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
第一百五十三章 冰铁帝心
由于朱泚伪帝曾经使用过,紫宸殿中的一应陈设,已全都换掉,如今放眼望去,整个议事厅簇新得好像出阁那天的娘子。
李泌被宣进来,见殿中只有天子和太子二人,而没有那贯会兴风作浪的普王李谊,心中先稍稍松了一口气。普王李谊在奉天迎到翻越秦岭谷道回到关中的圣驾后,就获准跟着卤簿一同回到了长安。但包括今日在内,李泌始终未在奏对时见到普王的身影。
“陛下,朝廷此前已出令,出任朱泚伪朝五品官阶以上者,才问罪。这李炼师无官无品,还是个方外人士,献诗而辞多悖逆之说,也没什么人证,反倒有那严巨川为其喊冤,陛下实在不可草率为之。”
李泌不及坐到茵席之上,便开门见山奏禀道。
德宗的目光跃过李泌,投向殿外,隐约能看到窦文场带着人,肃然而立。
他又看了一眼身边侍候着的霍仙鸣,见自己这素来办事牢靠的家奴,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分明冒了出来。
传诏李泌和押李冶出宫,都是霍仙鸣领衔的内侍省的活儿。霍仙鸣到此刻才蓦然想起,那日在延英殿,这位李公,分明劝过圣上,看在两浙节度使韩滉的面上赶紧放李冶回南方。
霍仙鸣暗道,自己真是犯了个天大的疏忽,怎么能教李泌撞见李冶被带出宫去行刑呢。
德宗瞧霍仙鸣这惴惴惶惶的模样,果然多少外朝臣子,都是动辄把江山社稷挂在嘴上,实际往往还不如这大明宫里的几个阉人家奴,懂得心疼天子。若是什么差事没办好,给天子添了额外的麻烦,这些内侍们,一个个那紧张羞愧的模样,唉,真不愧是打小就在东宫服侍的自家人。
不过,德宗倒也并不觉得,李泌进谏,是令自己烦心的事。他乐于和这大约是目前资历最高、也深富谋略的文臣对垒。在他想来,倘若帝王竟怯于和艺高人胆大的能臣进行争论,那还谈什么攘外安内的魄力。
“李公,开元元年,玄宗皇帝领兵二十万,于骊山脚下演武。二十万大军啊,戈矛金甲烁天耀地,旌旗绵连数十里。这是何其声威浩大的壮举。然而玄宗正击鼓时,兵部尚书、代国公郭元振却突然出班奏事,导致军容骤乱。郭国公此前曾在军国大业中屡立奇功,尚且要因此事被玄宗下令阵前斩首,经文武百官跪下苦苦相求,才保得一命,流放三千里。”
德宗此言,李泌自然知道用意为何。
杀人立威,自古多少帝王最爱做的事。
但杀李冶,有何威可立!
“陛下,郭国公身为兵部尚书,贸然出班,以致军纪不肃,若以守土有责而论,罪之有据。而那李炼师,不过一介女流……”
“诗家文士,就不是朕的臣子了吗!”
德宗的语气明显严厉起来。
“太子,”德宗转向自己的长子李诵,“听说你宫里的奉仪(太子妾氏名号,九品)窦氏,泾师兵变后、贼泚在白华殿僭位之日,她就饮毒酒自尽了,可有此事”
李诵俯身应道“确有此事,臣妻萧妃,已着人扶棺送回窦氏的家乡厚葬,并赐以金帛。”
德宗点头,又转回投来,对着李泌道“李公是我李唐几代的耆老贤士,莫非未听过主辱臣死的道理但那李冶倒真是气定神闲,她是朕请来的客卿,朕因叛乱不得不仓促播迁,她却在朕这大明宫学士院一住就是大半年,若真是清贞之士,怎地不学学太子的宫人”
李泌心中于愤懑之外,升腾起一丝寒凉与无奈。
这九五至尊所言,哪句不是强词夺理、破绽百出!
李泌觉得自己方才拦下窦文场、踏进紫宸殿来之前,抱定决心要救下李冶,莫教天下小看了当今圣上的胸怀,此刻却不知如何再辩。
还用得着苍生来评判今上的心胸,分明就是狭窄的哪。
只怕他还自认为,可以此试探韩滉。
正如当初不到黄河心不死般地试探李怀光。
李泌因对天子自任圣智的刚愎习性而忧虑,一时无言以对的模样,在德宗看来,恰是被自己说得张口结舌。
他又作出宽和的能容异见的口吻,主动打破沉默,道“不过,李公今日这么一拦,也教朕有些犹豫对此事的处置,狗脊岭杖杀,贩夫走卒皆可围观,行刑不雅。不如这样吧,霍仙鸣……”
正惴惴不安的内侍霍仙鸣忙趋步上来,应道“老奴在!”
“你出殿去吩咐窦文场,令他将李冶带去太液池畔,找个僻静的角落,赐毒酒一杯。然后命宫外的凶肆来几个人,殓了尸身送回乌程县(今浙江湖州)去。”
“老奴遵旨!”霍仙鸣一边说,一边碎步急退出紫宸殿去宣旨。
李泌仍是默然。他想到今日除了尽陈府兵制渊源外,自己实则还有另一桩建言须圣上点头,只能忍看眼前惨事。
德宗不由越发畅快,还想说一句“李公既在浙江与韩节度共事过,可要去问问那李炼师有何遗言带给韩滉”,但终究忍住了。他毕竟顾忌李诵亦在殿中,自己到底是天子,莫太跌了风仪,尤其在天家素来看重的皇长子面前。
李泌僵直地站着,没有回头去看殿外。
不多时,霍仙鸣回来,禀道“李冶谢陛下赐她一个体面。”
“唔,朕看到了,李冶向着这紫宸殿叩拜行礼。”
……
太子李诵回到少阳院时,萧妃迎了上来。
大明宫的少阳院其实有两处,一处在东边的弘文馆附近,为太子日常办公所用。另一处则在西边,毗邻翰林学士院,是太子寝居之处。
今日适逢休沐,因而李诵从紫宸殿出来后,回的是西少阳院。
萧妃立刻捕捉到了丈夫脸上那一丝有些欣然的神色。她猜想,今日在紫宸殿,虽然听说只有李泌一人前往奏对,但太子应是得了圣上的器重,才会心情不错。
“圣上有意令李晟出镇凤翔,派浑瑊和马燧南北夹击河中,去平定李怀光。”李诵直截了当道。
果然,器重的表现,就是在第一时间,在极小的范围内,准许太子参与讨论军国大事。
“哦”萧妃正在翻检府库送来的墨丸,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也直奔主题,“不知李元帅该多么沮丧,听闻銮驾回到含元殿的第一次朝议,李晟就提出,要让皇甫珩作先锋,北上河中,直取李怀光老巢。”
萧妃带了淡淡的讥诮。
她不是刻薄之人,但想到李晟与普王李谊曾发展出的关系、做过的事,深知普王觊觎东宫之位的萧妃,对李晟的敌意是毋庸置疑的。
“李公泌有何见解”萧妃又问。
太子李诵眯着双目,定定地看着青砖地面道“大约因为李晟出面,诛杀了有拥立韩王之心的吐蕃大将琼达乞,李公泌倒似乎有意成全于他,你知道,李公一直对唐蕃会盟不以为然,眼下朝中多了个麾下有万余神策精兵的李晟,也不喜欢吐蕃人,李公与李晟站到一处,也无甚稀奇。不过,李公泌以府兵制为式微、募兵制兴盛而带来藩镇之乱为例,劝圣上用天子亲军去平叛,莫用河东节度使马燧,圣上却听不进去。”
萧妃冷冷一笑“李晟的手段和心机,都教人乍舌,可惜此次却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此前明明挽社稷于将倾的朔方军,一夕反唐,朝野都道是我李家苛待所致,且与神策军脱不了干系。现下若还要以神策军去攻伐,一来,挟有前怨的兵卒士气恐怕胜于哀兵、更不好打。二来,以天子亲军如此对藩镇军将苦苦相逼,教河东那些刚刚归顺的成德军、魏博军如何作想三来,李晟已夺长安之功,浑瑊若再领不到这个机会,圣上御阶之下这两员红得旗鼓相当的老将,岂非更生罅隙”
萧妃如此分析一番,李诵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他自被封太子之际,就带领全家住进了大明宫少阳院。这是玄宗朝以来的规矩,禁止东宫储君在宫外另行开府居住、仿中央三省六部建制而学习治国之术。李诵与萧妃,在少阳院困了三四年,直至去岁在兵变中出逃奉天,天沛流离了大半年,固然吃进苦头,却也获得了见识沙场对垒与宦场风云的机会。
李诵对自己的正妻萧妃,并无几分男女之情,但向来是知道这位同样出身宗室的郡主,眼界见识,不输于王叔文那样的谋臣幕僚。
只听萧妃又道“太子,以臣妾观之,圣上登基后,亲近吐蕃,朝臣都道因陕州之辱中圣上与回纥结怨。臣妾倒觉得,圣上一再定立唐蕃会盟,也实属无奈之举。河东、淮西接二连三地叛乱,南诏又归顺了吐蕃,若不把西边这头雪山猛虎稳住了,又要削藩又要防秋,左支右绌,教圣上如何应付眼下总算内乱初定,李晟本就有大历年间重创吐蕃之举,此番又杀了吐蕃大将,圣上令他出镇凤翔,甚至跑得再西一些,驻防到泾原也未可知。李晟这一年来声名大振。行军打仗之事,匹夫武卒本来就有赖将帅之威,朝廷令他去镇边,原也是很说得过去。只怕李公泌细细想去,也不会再反对。”
李诵也笑道“你真是料事如神,就仿如与我同在紫宸殿一般。不错,李公本来还劝圣上,莫因这番变动,伤了李晟这样勋臣的心意,但圣上以防御外患兹事体大论之,又言及凤翔镇的紧要地位,还说到那李楚琳虽见朱泚大势已去、又归顺了朝廷,到底已做过贰臣,万一又摇身一变投靠了吐蕃,大唐岂非又腹背受敌。因而李公泌也无后话了。”
继而又叹一声道“不过今日,李公刚到紫宸殿,就目睹那李冶李炼师被圣上下令处死,想救而不得,瞧着也有些惘然无奈,奏对起来,确实少了往日面对圣上问难往复时的那番从容。”
萧妃面色一沉,不禁脱口而出“李公已是年迈之人,确实心意仁慈。”
李诵大惊“休得胡说!”
萧妃才猛悟自己失言。这岂不是说圣上……
李诵见妻子惶然如惊雁,又略有自责,压低了声音道“你我居此不易,你也知我不是有意怪你。”
萧妃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仍是歉然不语。
李诵有意岔开话题,想到一事,缓缓道“对了,我那救过淳儿一命的襟弟,皇甫中丞,又升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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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新局开启
帝国的官阶爵位,花样多得很。
官、爵、勋、文武职官、文武散官,各有各的用处。
为了表彰平叛元帅李晟克复长安的功绩,德宗皇帝加李晟为司徒、中书令,从合川郡王改封西平郡王,实食封一千户。司徒是正一品官,属于荣衔。中书令是正二品职官,位列宰相,从此以后,文武百官便可恭恭敬敬地唤李晟一声“李相公”。
不过,毕竟从大历到建中年间,战事遍地开花,一品荣衔、二品职官,天子也是许到手软,似乎不那么叫人稀罕了。须知那搅得中原天翻地覆、还差点将当今天子饿死在奉天城的朱泚,不也曾得了太尉的荣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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