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皇甫珩心头一股凌乱思绪上涌。
密集经历了人情世故的险恶,他对有些行为,开始去尝试揣摩其作出的缘由。
他于事发当日固然已知晓,李晟毫不犹豫地将拥立韩王的帐,嫁祸了几分到已经无法开口的死人琼达乞头上,其目的是削去吐蕃大军的功劳。但此时听李泌这么一说,这一文一武两位李姓重臣,对吐蕃都是强硬的主战派,李晟又才只五十来岁,那么,李晟当日在帐中,不仅留他皇甫珩一命,还为他在露布上坐实了大功,是否是因为顾及李泌与皇甫家的交情
但皇甫珩实在不愿多回忆当日场景。
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他在外头,在李晟、尚可孤人面前,寡言而温顺,甚至还懂得演绎出一点感恩的味道。他与若昭重逢后,更出于微妙的盘算,避免多谈此事。可向隅独坐时,他眼前常出现由琼达乞引领着去巡视吐蕃工匠营的画面,他也记得这个棕红面庞、五官英气的异族将军,看到自己案几上那双小娃的虎头鞋,那番真挚的劝慰。
当然还有阿眉。她掣缰转身,引领万军踏着禁苑烟尘远去的身影,怎么可能不触动他皇甫珩那颗看似懵懂、实则在男女之情上的澎湃未必逊于诗家骚客的心。后来武亭川的吐蕃驻军爆发瘟疫,虽据报精锐仍安然地回撤至陇山以西,可是那位为唐蕃结盟出谋奔走的使者论力徐,却也不幸身故。
皇甫珩想到阿眉孤身一人率军远行,回到逻些城后,这莫名其妙折损两位吐蕃贵人的消息,教赞普听了,还不知是否会迁怒于她,会不会疑心她与唐人有什么勾连。
皇甫珩并不想成为李晟的棋子,也并非全然地出于防备圣上又渐渐疑上李晟。
去河中打李怀光也便罢了,将来若要去打吐蕃,他自问已不能如当初在泾州防秋时那般指挥若定。同样,若不是为了迎合李泌,他甚至连方才计议唐蕃未来的话,都不想说。
太多人在太多问题上端着大义凛然的非此即彼,只是因为,他们所历有限。
而一个有着身不由己的激越、亢奋、错乱、迷离和无奈经历的人,那份彷徨的孤独感,以及时而鄙夷自己,时而又为自己辩护的心绪,太容易弥漫起来了。
皇甫珩面上顺着李泌、胸中正这般自我唏嘘之际,妻子宋若昭则无暇去发现丈夫的口是心非。
李泌屈尊来访,又直截了当地流露出对皇甫珩前程的挂怀之意,纵然教若昭感激,可她本是心地明澈高纯之人,即使有心助丈夫一臂之力,也不愿、更不会如庸脂俗粉那般急不可耐。
对于李泌的话头,丈夫倒亦未着相,而是引到了国防军务之事上,若昭颇为赞许。
她知李泌心襟宽广,在奉天城携陆贽来拜访,杏树下一席谈,并无丝毫轻视她这样的妇道人家的意思。因而今日这亲近温暖的家宴上,若昭也浑无拘谨讷言之态,就仿佛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宋庭芬一般,难得有了谈兴。
李泌与皇甫珩沉默的间隙,若昭主动开口,向李泌道“李公,愚妇少年时,家父教以经史,于大唐边患亦屡屡涉及。我朝疆域辽阔,北接回纥,西邻吐蕃,这般虎狼之国,骚扰边境、掳掠人口财帛,乃是常事。但广德元年,吐蕃人札达路恭竟能带着吐蕃骑兵直接攻入长安,看起来是因大唐泾州刺史变节降敌、为吐蕃人引路,其实究其根源,还是因为安史之乱后,京畿内防空虚。”
李泌点头“皇甫夫人所言不错,所以朝廷后来自北往南,布置了朔方、邠宁、泾原、凤翔、山南西道、东川、西川数个边镇,就是为了将吐蕃铁骑阻隔于陇山那头。彦明,你自小就在泾州,最是清楚。”
皇甫珩淡淡一笑,却并不去抢若昭的话头。他也发现,李泌对若昭并未以寻常官眷视之。他们一老一小,说来都是文士作派,方才起个菜名都如舞文弄墨一般,皇甫珩乐得自己的夫人因书香诗意的才华,受到李泌这样重量级人物的赏识,若能拜为师长就更佳,自己将来若有什么请求,也好让若昭去开口。
若昭谨慎地望了丈夫一眼,接收到他眼神中赞许的目光,不由放心了些,继续道“李公,西北诸路节将,镇边固然功不可没,但经了这几年的平叛削藩之乱,朝廷未必敢放任边镇坐大,若平凡调动边将,防御吐蕃之力,只怕无从谈起。故而,愚妇以为,应统编和壮大天子的亲军——神策军。”
“哦”李泌白眉一挑,对眼前这位年轻的皇甫夫人的建议,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宋若昭所说充盈关中的天子嫡系军队的原则,他李泌从梁州回长安的路上,早就开始考虑。只是,他首先想到的计策,已在那日德宗开小延英殿议事时,向天子提出过,即恢复府兵制。
府兵制最早源于西魏。
西魏在邙山大战中败于东魏后,大将军宇文泰反思失败的缘由,致力于革新军制。数年间,他模仿此前北魏的八部落制度,从上到下建立了八柱国、十二将军、二十四开府的府兵制核心层级,根本目的在于从务农的汉人中长期地、稳定地吸纳兵源,令这个最广大的群体,闲时种田,战时参军。
如果说宇文泰时期的汉人府兵,还多多少少带有鲜卑将士职业军人的特点,那么到了隋朝,隋文帝则进行了更为根本的改变——将府兵制与均田制结合,军队的垦田籍帐,皆与民同。
大唐贞观时,帝国府兵制的荣兴达到了顶点,隋朝的军府,被改名为“折冲府”,大唐疆域之内共有六百三十四个折冲府,每个折冲府长官为折冲都尉,无论是卫戍京城和禁宫安全的十六卫,还是行军打仗的边军,都来自由各个折冲府征来的富裕的农民。
一旦战事结束,兵散于府,继续回到田间地头种庄稼,将归于朝,等待下一次的出征。
因而,府兵制最大的特点是,“兵无常兵、将无常将”的局面,有效避免了武将们拥兵自重、在某一天会威胁李唐天子的统治。
然而自武后临朝开始,一直到开元天宝年间,关内承平既久,土地兼并也就变得非常厉害,均田制下授给普通农民的田地本来就亩数不足,这些田地又渐渐地被殷富之家和地方官吏吞并,农户失去了立身之本,根本无法缴纳租调、徭役,更无力服兵役,于是大量“逃户”出现了。
府兵制本就以束缚于田亩的农民为依托,农民都成了逃户,折冲府哪里还征得到兵员。天宝八年,折冲府上奏无兵可交,朝廷不得不改行募兵制。
募兵制下,参军的儿郎皆是职业军人,先是从朝廷、后来从一镇的节帅处领取粮饷,节帅长期统帅同一支军队、同一批士卒,甚至还将其中特别优秀者收为假子亲信。这种紧密的人身依附关系,令节帅骄将拥兵自重,成为必然。
玄宗朝开始兴盛的募兵制,是天宝年间安史之乱爆发的重要原因之一。
李泌是西魏八柱国李弼的六世孙,而李弼可算得府兵制初创时期的领军者。作为关陇贵族集团的后裔,以及帝国文士集团的代表,李泌坚定地认为,方今天下,只有恢复初唐时的府兵制,才能将对内削弱藩镇和对外打击吐蕃这两件关系到帝国生死命运的事,做好。
在他看来,仍以雇佣兵为主的神策军,都是应予提防的。
。
第一百五十一章 畅谈兵制(下)
听李泌谈到府兵制,若昭并不觉得诧异。
她轻轻“哦”了一声,缓缓道“府兵制诚然大善。家父也与我说过,从前每个折冲府征发来的府兵,都是当地富户甚至世家的年轻子弟,身强力壮,自带入伍的武备用度。若管事将军发现兵不精、器不全,可上奏朝廷降罪折冲府都尉,责其失职,甚至可以降罪于当地的刺史、县令等地方长官。而行军打仗的时期,近则不误农时,远则不经一岁。凯旋后,对有功者加勋赐赏,减免徭役,再解散还乡。故此,这些兵卒不仅战力了得,服役期间,也绝无外叛内辱之事发生,因为这些从军之人,在故乡皆有田产宗族,并非亡命之徒。”
李泌赞道“令尊果为良师。夫人这番话,尽陈我大唐府兵制缘由,无须润色,便可入得奏疏,恐怕陆学士手中那支紫豪笔,也要甘拜下风。”
不过,李泌也注意到了宋若昭面色中的踟蹰之意。
显然,关于充盈关中的策论方向,宋若昭与李泌想的并不一致。她既知府兵制的来龙去脉,却并未涉及,自有道理,李泌这般谦和大度又有识人之明的长者,很愿意听听后辈们的见解。
他于是放下筷箸,更为和善道“彦明,再让仆婢给老夫煎一壶茶吧,今日老夫便坐得久一些,与你夫妇二人相谈也尽兴些。对了,夫人可有表字”
“李公,家父为愚妇取字君灼。”若昭欠身回禀。
李泌点头道“君灼,你莫怕与老夫意见相左,老夫倒想听听,你对再建折冲府与壮大神策军,有何看法”
宋若昭闻言,并未急于再说什么,而是亲自起身,将李泌案前的邢瓷茶具收了,交由郭媪去换新汤,复又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当今情形,虽在私宅之中,也不得不出言谨慎,若昭对于李泌越是崇敬有加,越是自诫,不可为这位老臣惹来麻烦。
她默然斟酌后,忽地灵光一现,向李泌道“愚妇想起,开元年间名相,张嘉贞张相公,曾有一则轶闻。张相公虽贵为服紫重臣,却不立田园。有人劝他,怎地不去买些田产。张相公却道,我身居相位,朝廷给的俸禄宅院,难道还会让我与一家老小遭受冻馁之困倘若我因事坐谴,田地会被没收,买再多的田地又有何用张相公又道,现世那些朝臣名流,广占田地,百年之后若子孙纨绔,这些田地还不都被他们用作酒色之资。”
她特地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总结道“若朱紫加身者,有张相公这般不失纪律、镇以清静的德行,真是上不负天子圣眷、下不负黎民百姓。”
皇甫珩有些纳闷地看着妻子。
好好地说着怎生给大唐招兵买马,说这前朝的迂直宰相作甚。
李泌却是心中雪亮。
宋若昭这番话,便是放在酒楼食肆中公开说去,亦无可纠之破绽。但放在席间讨论府兵制的语境中,她的言下之意很明白,为官者,几人能如张嘉贞如果土地被大量兼并,集中于权贵者手中,百姓就算不做逃户流民,赖以为生的土地也只有可怜的几亩,日夜耕种尚且不能果腹,还怎么出兵役。
隋朝和初唐的府兵,因都来自富裕的农户。这些人家的营田所得,除了上缴租赋外,还能自备箭矢马匹,自办随军衣粮。并且这些富户子弟,自小的吃穿都较为丰足,体格强健,可为生力军。而如今,盛世不再,关中乡邑,十室九空,建再多的折冲府,征不到人,或者征来的都是老弱病残,又有何用。
李泌叹了口气,脑中似乎也清明了些。
的确,他在圣上开足了火力削藩前,就被调往杭州任刺史。两浙素来是天下膏腴之地,老天爷格外眷顾,又不像中原这般足足经历了二十余年的战乱,农户们总算能勉力维持生计。饶是如此,拜安禄山开节度使镇霸一方的先河所赐,镇海军节度使韩滉,也是将东南之地当作自己麾下军镇一般。
现下若用朝廷出面,着地方官员仿照府兵制去征兵,就算百姓中有响应者,这些个一方节帅,又怎会容忍兵权旁落
他李泌在圣上跟前,敢拿阖家老小的性命担保,韩滉绝无反心,那是因为他任杭州刺史这些年,明白韩滉是一个有出身渊源和为官理智的节帅。
韩滉本就以门荫入仕,大历年间就担任户部侍郎判度支,与名相刘宴分领天下财赋,为朝廷削藩的军资供给殚精竭虑。韩滉并非出自具有反叛传统的河北军人阵营,在享有足够的权势的前提下,他与蜀地张延赏一样,乐于恭顺地向唐廷称臣,向长安输送足够的漕粮,而不是如安史降将所控制的藩镇那样,动辄与李唐为敌。
但若是夺了他的募兵权,便是动摇了他的权势的根基,难保他在南方不会成为第二个李希烈。
所以,恢复从前的府兵制,谈何容易。一来,无地无兵,二来,节帅们如何肯放权
李泌喃喃道“王畿者,本为四方之本,四方藩镇节帅皆是身为王臣者,若皆恪守臣道,畿内安定,吐蕃外患何至于此凶炽!”
他语调迟缓,面色苦闷,那真挚的凄惶,出现在这位原本风度翩然的贤者脸上,未免教观者心酸。
直到看见李泌慢慢平复,又低头饮了两口茶,若昭才继续直言道“李公所计议之策,无非是希望大唐再回到‘举天下不敌关中’的王势浩荡中,但愚妇确实以为,求诸恢复太宗皇帝时的府兵制,恰如求诸镜花水月。”
李泌点头“那么,君灼方才提到神策军,那么依你之见,神策军如何统编壮大”
若昭道“神策军本就源于陇右节度使麾下,乃一支边军,后驻军陕州,由中使鱼朝恩统领。广德元年吐蕃寇长安之时,禁军逃散,代宗出幸陕州时,只有神策军前来护驾。吐蕃人自长安撤走后,随天子回銮的神策军方才因护驾有功,成为一支天子亲军。其后,鱼朝恩因弄权而伏诛,神策军分化为数支。神策军本在京畿戍守,护卫圣驾安然。去岁泾师兵变,圣上不得不播迁奉天,乃因李公晟、尚公可孤等诸将所率的神策军不在长安附近,而京城内所新募的神策军士皆为徒占军额、毫无战力的纨绔子弟,故而召之不来,遑论护驾。而愚妇,想到偌大京城,还有一支力量,或可招募为神策新军。”
“何人”李泌登时发生了兴趣。
“胡人。”若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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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刀下留人
旬假这天,李泌仍在辰时就等候在大明宫紫宸殿外。
昨日宫里内侍来传旨,圣上正好趁着百官休沐、朝议不开的机会,请李泌到紫宸殿来,给自己讲讲重建府兵制的事。
大明宫从南往北,丹凤门到太液池的那段中轴线上,依次是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含凉殿。
含元殿和宣政殿,固然一个宏伟壮阔,一个乃朱紫朝臣常奏之所,但紫宸殿的地位更为特殊一些。
紫宸殿处于外朝与内苑的交接处,其实更像天子日常起居的厅堂。它分为两进,前厅可以会见外臣、商议国事,也可以观看内教坊的部乐歌舞,或者与当世的文坛名宿谈诗论赋。后厅则是天子的休憩布置,算得书房和寝殿。大历十四年,代宗皇帝就是驾崩于紫宸殿,而他的继任者德宗皇帝,登基后被削藩局势搅得焦头烂额、心神不宁时,偶尔也会请太子少师颜真卿来到紫宸殿,陪着自己写上一两个时辰的字帖,稍稍令意绪平复一些。
这座已然属于内宫的殿堂,不像“正衙”宣政殿那般设有仪仗,因而更显得轻松随意,被满朝文武称为“内阁”。能够被召入紫宸殿奏对,叫作“入阁”,对于人臣来讲,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荣耀,就好像贵胄们的宅院里,能进到主人榻前回话的奴仆,必然也不一般。
但已能常常出入延英殿的李泌,对于紫宸殿并无多少感触。
过几日便是中秋了。这个时节,日出之后,正午之前,最是令人神清气爽。
天空湛蓝一片,偶尔金风送来一丝半缕的纤云,有锦上添花之妙。若稍稍翕动鼻翼,便能感受到一阵一阵的桂花香味。
李泌静静地站在紫宸殿前。
似淡还浓的桂香,令他忆起在杭州做刺史时,虽对外自称黄老门中人,却也爱在难得闲暇时往灵隐寺去,与那佛门方丈在飞来峰下,饮茶弈棋。杭州乃东南形胜之府,在吴越时期就遍植桂树,灵隐佛寺附近,一旦入秋,更是桂子如雨落。
有一次,二人闻桂香如饮甘醴之际,灵隐寺方丈兴致勃勃地与李泌说起一则轶事“李公可知前朝诗家宋之问,曾为小寺题过一首诗。传说他起句‘鹫岭郁岩蛲,龙宫锁寂寥’后,竟吟不出下句。就在此时,只听寺中竹林后一位打坐的高僧接了一句楼观沧海日,门对钱江潮。宋施主方能继续吟出第三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李泌道“哦不瞒方丈,难怪我少时品评宋学士这首诗,竟觉得全诗七句,唯有这‘楼观沧海日,门对钱江潮’上佳,原来是另有高人所献。细细品来,这位高僧,似不像释家中人,倒像儒家子弟。”
方丈温和一笑,道“李公果然能凭诗识人。这位高僧,若说他遁入空门之前的文作,李公定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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